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她一名女性,却成功吸引了所有与会者的目光。
甚至还有一些坐在后排的刑警,拿出笔记本开始做记录。
“陈暮,童年期遭遇同伴溺水身亡的重大创伤事件,形成深层次的心理创伤。他成年后之所以吸毒,可能是出于对创伤痛苦的逃避,试图借助毒品的致幻作用逃离现实;也可能是因童年创伤导致的情感缺失,促使他通过吸毒寻求异常的情感体验和刺激,以填补内心的空虚与不适。”
“张元盛的死,就是陈暮思想上的一个大脓包。如果想让他戒毒,应该……”
说到这里,姜凌停顿了片刻,留给大家思考、回味的时间。
所有人的思路都在跟着姜凌走,听到她刻意停顿,每个人的大脑都飞速转了起来,有人甚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挤掉那个脓包!”
姜凌微笑:“对!”
她的这个笑容很美,带着赞许与肯定,仿佛一道阳光洒进会议室,所有一切都亮堂了起来。
这一下,那些心中有想法,却没敢表达出来的刑警开始踊跃发言。
“重新提审陈暮,追问张元盛溺水细节,逼他面对曾经的痛苦。”
“对!重复这个过程,直到他麻木。”
“多揭几次伤疤,不允许他躲避,到时候再告诉他张元强的目的,让他们狗咬狗!”
姜凌很喜欢这样畅所欲言、热烈探讨的氛围,但今天有钟局在场,还有雷骁和蒋沉舟这两个大队长在,可不能抢了太多风头。
她抬起右手,手掌略往下压了压:“很好,就按这个实施。接下来,我要谈谈张元强。”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认真倾听。
“和陈暮一样,张元强也经历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弟弟溺亡、父母双亡,接连的打击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愤怒和仇恨情绪。这种情绪长期积压在心中,形成了一种扭曲的心理状态。”
“成年后,他选择贩毒,一方面可能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取金钱和权力,来弥补童年时期失去的一切;另一方面,更是出于对‘仇人’的报复心理。他想要让那些人也尝尝痛苦的滋味,这种报复心理驱使他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说到这里,姜凌叹了一口气:“在张元强的内心深处,可能一直存在着一种自我惩罚的倾向,他觉得自己没有阻止弟弟玩水,也是有罪的,所以要通过更严重的犯罪行为来‘平衡’内心的愧疚和痛苦。”
邱石站了起来:“姜警官,张元盛溺亡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姜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庄建柏也跟着站了起来:“陈暮当年也只有八岁,总不至于是他故意害死的吧?”
姜凌依旧摇头:“如果是故意,绝不可能让陈暮背上那么严重的思想包袱,甚至休学了一年。”
雷骁一挥手:“不用猜来猜去,抓紧时间提审陈暮,不就知道了?”
姜凌提醒:“莫忘了目的。我们探寻张元盛溺亡真相的目的,是要将张元强犯罪团伙一网打尽。”
姜凌发现刑警们八卦之心很浓,现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到底陈暮干了什么,让张元强恨他恨到要让他家破人亡。
真怕他们忘记了原本的侦查目的。
雷骁不耐烦地再次挥手:“知道知道。”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女人,就是啰嗦。
蒋沉舟看向雷骁:“老雷,提审陈暮是我们组的活,你们组主要还是盯着张元强和魅影吧。”
雷骁嘿嘿一笑:“都是一个专案组,分什么你和我?陈暮的嘴要是撬开了,张元强那边的盯梢计划不就顺利得多?”
姜凌功成身退,与李振良一起坐回原来的位置。
刘浩然与周伟没有说话,只悄悄冲她比了个大拇指。
会议结束,姜凌身边围了一圈人。
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想向她请教三定侦查法的细节。
李振良、刘浩然和周伟忙护在姜凌身侧,将那些人推开了些。
雷骁和蒋沉舟及时赶来,吼了一句:“挤什么挤?!钟局说了,等案子结束请小姜过来做培训,你们慌什么?”
被大队长这么一吼,热情的刑警方才散去,姜凌长吁了一口气。
一堆男人围住,那种被各种气息缠绕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四人小组回到派出所。
李振良依旧兴奋得腿打颤:“妈呀,我第一次站在那么大的会议室里。虽然没有发言,但也算是露脸了,真紧张。”
刘浩然一拍胸脯:“会议发言也不可怕嘛。”
周伟捶了他一记:“嘁!少吹牛,你一开始说话连声音都找不到,这个……那个……”
“哈哈哈哈。”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还别说,团队作战的感觉很愉快。
就算是面对绰号“雷公”,声如洪钟、审讯时吓得嫌犯两股战战的雷骁;就算是面对绰号“蒋门神”,多智近妖、再狡猾的嫌犯也逃不过他双眼的蒋沉舟,犯罪心理画像小组也能勇敢开口。
姜凌甚至还指导他们调整调查方向。
嘿嘿,这种感觉……酸爽!
李振良问:“我们调查了这么久,张元盛的死因都说是溺亡,没谁责怪陈暮。为什么张元强那么恨他?”
姜凌沉默不语。
刘浩然说:“谁知道呢。我问得比较细,但陈家人瞒得紧,只说张元盛来家里喊陈暮一起出去玩,然后就传来张元盛溺亡的消息,等陈志钢夫妻俩赶到池塘边,陈暮全身湿漉漉地站在张元盛的尸体旁瑟瑟发抖,附近村民说听到呼救声,他们将两个孩子捞上来,一个活着,一个却死了。”
周伟和刘浩然是一组,问了几个知情者,说辞都大同小异。
他补充道:“是啊,陈暮当时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张元盛家人到陈家问细节,其实也不是要找陈暮的麻烦,就是不甘心,想知道儿子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偏偏陈家人太护短,拼命推卸责任,说的话有些难听,伤了张元盛父母的心,因此张元强才把这笔帐全算在陈家人头上。”
李振良叹了一口气:“想要知道真相,恐怕只能问陈暮,希望雷队他们能够问到什么吧。”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反馈。
第三天上午,案件组办公室电话响了,姜凌接起,那头传来雷骁的大嗓门,震得她耳朵有些疼,赶紧将话筒拿远了些。
“小姜,我是雷骁。”
姜凌道:“嗯,我知道。”嗓门这么大,中气这么足的,也就是雷公你了。
开过一次碰头会后,雷骁对姜凌的印象很好。
聪明、脑子灵活,犯罪心理学理论基础扎实,这样的姑娘就算年轻点,也能在刑侦领域派上用场。
雷骁这人虽然有点大男子主义,觉得女人麻烦,但他工作热情高,佩服书读得好的人。只要有能力,他就愿意共事。
他最讨厌的,是蠢人。
有时候遇到底下人反应慢点,他就直接开吼,所以大家都有点怕他。
雷骁说:“小姜啊,你也是咱们专案组的人,是不是今天上午过来碰一下?”
姜凌反应很快:“遇到什么问题了?”
雷骁在那头摸了摸下巴,忽然觉得姜凌这丫头实在是太聪明了。
正好,他就喜欢聪明的读书人。
“是有点问题。陈暮那小子不肯交代,他口才了得,把我们几个审讯的绕了进去。要是逼得紧了,他就装毒瘾发作,难搞。”
姜凌认真听完,提了一个问题:“有没有告诉他张元强引他吸毒的真实目的?”
雷骁:“当然说了,可是他根本不听。他依旧坚持说和张元强没什么关系,时间过去那么久,大家都忘记了过往,他只知道张元强是魅影的老板,两人没有说过话。”
姜凌“嗯”了一声,“需要我做什么?”
雷骁咧嘴一笑,也没再绕圈子:“你不是发明了那个什么笔迹测谎吗?要不,你再来试试?”
姜凌道:“陈暮很聪明,那个方法他经历过一次,再来一遍用处不大。”
雷骁苦笑:“先前想得挺好,让他俩狗咬狗,没想到陈暮根本不接茬。张元强那小子目前我们派人监视着呢,还不能打草惊蛇。难道就这样把陈暮送回戒毒所?”
姜凌提议:“陈暮这条路走不通,可以试试陈志钢。”
陈志钢只有陈暮这一个儿子,他可以为了陈暮制毒,为了陈暮自首,为了陈暮跳楼,那一定舍不得看到陈暮继续沉沦。
如果告诉陈志钢,张元强处心积虑想要毁了陈暮,陈志钢一定会与警方配合。
雷骁恍然,哈哈一笑:“小姜,还是你脑子好使,我们这就请陈志钢喝茶去。”
姜凌等他挂电话,但等了一会,对方竟然一直没挂。
姜凌:“还有事?”
雷骁道:“要不,你和陈志钢聊聊?我看你心理分析能力强,比我这大老粗强。”
雷骁挺有自知之明,他在一大队当队长,每天面对的多是穷凶极恶之人,必须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久而久之他便带了些恶相,嗓门大、脾气大,经常吼人,搞得手下的兵都有点怕他。
和陈志钢那个儿子奴沟通?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
雷骁忽然动了挖人的心思。
一大队就得有个像姜凌这样的人,看着柔和客气,实际上绵里藏针,狠起来比谁都狠。句句戳人心窝子,让对方灵魂深处的恶魔藏无可藏。
因为想挖人,所以雷骁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春风和煦起来:“小姜,像你这样的审讯人才,就应该多多锻炼,是不是?你准备准备就来我们一大队,我等你。”
姜凌不知道雷骁为什么变得这么客气,不过她的确很想和陈志钢聊聊,便“嗯”了一声,“我和小组成员准备好讯问提纲,两小时之后见。”
雷骁放低了嗓音:“好,不急不急,我把人带过来也要点时间。”
姜凌听到旁边传来蒋沉舟的声音:“老雷,你和谁说话呢?夹着嗓子真恶心。”
雷骁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挂了电话。
姜凌忍着笑,看向李振良他们仨:“来活儿了,抓紧时间准备。”
李振良一直竖着耳朵听电话,兴奋地问:“雷队让我们过去审陈志钢,我们是不是要准备测谎问题?”
姜凌点头:“对。”
刘浩然与周伟一听,立马挂上小黑板,开始草拟问题,一个说,另一个写。
“老规矩,问题分为三个部分。”
“1、寒暄降低对方戒心。”
“2、询问他对陈暮吸毒的看法。”
“3、询问张元盛溺亡时的细节。”
姜凌很满意小伙伴们的工作积极性与主动性,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忙碌,只是偶尔说上一两句话提点一下。
姜凌:“陈志钢是儿子奴。”
刘浩然一点就通:“对!所以我们一开始可以聊聊陈暮的优点。”
姜凌:“要拉满他对张元强的反感。”
周伟接话:“可以详细描述陈暮毒瘾发作时的痛苦,让他心疼。”
姜凌:“要取得他对警方的信任。”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就多宣传一下张元强的复仇心理,吓吓他。”
四人相视一笑。
姜凌来到市局刑侦支队一大队办公室。
办公室位于二楼最东头, 面积很大,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舞蹈。
一大队办公室的陈设有点工业风。
青灰色水泥地面, 简单的大白墙, 搭配着朴素简洁的桌椅, 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实用与硬朗。墙上挂着一些与案件相关的地图和图表,上面标记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文字。大家或坐或站,或埋头工作或轻声讨论,氛围既严肃又活泼。
雷骁将姜凌等人迎进屋,拍了拍手:“大家停一停, 姜凌和她的心理画像小组到了。”
姜凌在专案组碰头会上一战成名。
直面对抗刑侦支队两尊大神——雷骁与蒋沉舟,在钟局主持的碰头会上侃侃而谈, 年轻的姜凌惊艳全场。
先前她和袁毅合作破了青石镇人贩子大案之后,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调侃袁毅破案全靠姜凌,说姜凌仅通过鹞子团伙的名称就锁定首犯沈天鹞, 这一手太过神奇,像一部传奇小说。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在心理画像技术, 忽视了“三定侦查法”的价值。
但今天, 姜凌对“三定侦查法”的宣讲引起了刑侦一线人员的重视。
定性质,定范围, 定脸谱。
按照这个顺序进行侦查,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啊。
姜凌不就是通过犯罪动机分析, 建议雷骁和蒋沉舟调整调查方向吗?
关键是,雷骁和蒋沉舟都同意了!
这两人一文一武,联手侦破过无数大案,他俩竟然接受了一个小丫头的建议, 可见这三定侦查法,是极为有效的。
可以说,现在的姜凌在市公安局正式出了名。
很多人都希望姜凌能够做一次专题讲座,把三定侦查法说清楚、说透彻。
因此,当姜凌和她的小组成员出现在一大队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工作,热烈地鼓起掌来。
“欢迎欢迎。”
“最近老听到姜凌这个名字,今天总算是对上号了。”
“没想到姜警官这么年轻,真是年轻有为啊。”
姜凌环顾四周,发现有会议室见过的熟面孔,也有一些没参加会议的陌生面孔。她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姜凌发现角落里有两名身穿制服的女警,她俩站在工位前,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透着羡慕。
一名女警年长些,三十多岁年龄,留着短发,看着很精干。
另一名女警年轻些,二十五、六岁年纪,长发盘在脑后,厚重刘海遮住眉眼,有些腼腆。
姜凌问雷骁:“雷队,这两位是?”
雷骁顺着姜凌的视线看去,“哦”了一声,快速介绍:“郑瑜,苏心婉,她俩主要负责文书工作,平时很少跑外勤。”
姜凌知道警队里女警存在的价值。
遇到某些特殊案子,如强奸案、性暴力案,为保证女性受害人的身心健康,一般都是女警与受害人沟通交流;
遇到需要对女性嫌疑人搜身的情况,也要有女警在场。
雷骁这人大大咧咧、大男子主义,女警在一大队估计地位并不高。
这就难怪她俩眼神里带着对自己的羡慕了。
姜凌看着郑瑜、苏心婉,微笑道:“郑警官、苏警官,你们好。”
郑瑜、苏心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你好。”
郑瑜加了一句:“以后叫我们名字就好。”
姜凌“嗯”了一声,将注意力转向雷骁:“雷队,人带回来了吗?”
雷骁兴奋搓手:“来了来了,等下你主审,我旁观。”
姜凌看了他一眼:“坐镇可以,不许打岔。”
雷骁丝毫没觉得姜凌没大没小,笑眯眯地说:“没问题,我不吭声就是了。”
郑瑜和苏心婉第一次看到雷队笑得这么“谄媚”,捂着嘴悄悄交谈了两句。
“雷队今天怎么了?第一次见到在女同志面前这么听话。”
“雷队脑子里只有破案二字,估计姜凌破案有一套。”
雷骁听不到她俩的对话,他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姜凌会怎样和陈志钢交流。她那套笔迹测谎、问题设置很有些门道,经验丰富的雷骁已经看出这套方法的价值。
如果能够将这套方法推广,将来审讯便多了一项手段。
虽说公安系统破案轻口供、重证据,但撬开嫌疑的嘴,问出更多细节,对进一步固定证据不是很有帮助吗?
因此,雷骁才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他舍了这张老脸也要跟在姜凌身边好好学习。
钟局不是总说什么,要不耻下问吗?
他这叫谦虚。谦虚,懂不懂?
陈志钢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陈暮吸毒的事情来市局了,他看着眼前坐定的姜凌、李振良,眼中含泪,努力维护儿子的体面:“我家陈暮是个好孩子,他只是犯了错。我会监督他戒毒。”
似乎是害怕警察不相信自己的话,陈志钢举起右手,握拳放在脸旁,像入党宣誓一般:“真的,我保证!”
姜凌并没有理会陈志钢的声明,看了李振良一眼,示意他开始。
李振良拿出两张纸。
一张空白纸,一张是标记了题号的A4纸。
李振良将空白纸推到陈志钢面前,并递上一支钢笔:“请在纸上写下‘是’和‘不’这两个字。两字为一组,总共为三组。”
陈志钢是老三届的大学生,对纸笔并不陌生。
他顺从地拿过纸笔,工工整整在上面写下了三排字。
李振良拿过这张纸,再将标记了题号的纸推到陈志钢面前,将规则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