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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鞘(沉筱之)


“你可知错?”这时,徊却问道。
“主上?”
徊冷眼看着叶夙,他的额头覆有一层薄汗,明显刚为那名伤重的剑修施过愈魂之术。
“修行不过数年,倒是急着想要救人,你以为凭你这点微末的本事,真能救得了他吗?”徊斥道,“身为青阳氏的少主,能力不足,行事却鲁莽,凡事急于求成,不知思前顾后,你可知错?”
叶夙听了这话,低垂的长睫颤了颤。
他没有为自己分辩,低声应道:“知错。”
“自去将月令抄诵百遍,无令不得出户。”
叶夙安静地道:“是。”
待叶夙走远,徊推开廊道尽头的屋门,看了一眼榻上伤重的那人,对明恕道:“去取榑木枝。”
“可是主上——”
“我意已决。”
最后四个字话音落,幻境便在涟漪中消散了。
很快,梦螺吐出新的水波,黑暗中另一番记忆幻象出现。
阿织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布袍的人坐在床边整理袖袍,他的脸色苍白,眉目英隽,身旁搁着一把剑,正是问山。
阿织了然,原来她没猜错,这一段回忆,果真发生在师父离开榆宁,被端木怜重伤在雪原之后。
问山似乎有急事要办,拿了剑,匆匆推门而出。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阁下要走?”
徊不知何时过来了,他立着庭院中,淡淡问:“去寻仇?”
“晏氏一族被妖侵吞,我的好友伤重,知己被逼疯,我却因养伤逃过一劫,此心何安?”问山道,“自然要去寻仇。”
“你眼下已至半步玄灵之境,甘渊灵气充裕,如果在这里闭关几年,破入玄灵无虞。玄灵境的天尊,修的还是剑道,这世间已许久没有这样的人物了。”
“多谢,但修为高低,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问山说着一笑,“我是个俗人,心中那点爱恨恩义看得比天还大,青阳氏避世之族,肯救我这个庸俗之辈,我感激不尽。不过,救命之恩只能留待日后来报,我一身俗事纷扰,不与那榆宁妖物做个了断,恐怕是听不进一点劝的。”
“你以为我想劝你?”徊道,“我想说的是,就算你到了玄灵之境,大约也不是那妖物的对手。”
“虽然暂未查清那妖物为何物,但它的境界,似乎远在天妖之上,不必提它还有高人襄助。我说过了,想要对付它,只有一个法子,眼下做不到,唯有从长计议。”
“至少一试。”问山说,“我这个人一身反骨,当下有仇当下就报,大不了赔进去一条命,不试一试总不甘心。”
“……看来阁下心意已决。”
徊沉默片刻,忽问:“阁下可听说过端木氏?”
问山摇了摇头。
“罢了,千年遗事,想来已没多少人记得了。那是个被神罚的古族。神罚的原因,想来阁下没耐心听,只说神罚之后,端木氏的主族分成三支,前往痋山伤魂、东海之滨、极南沧溟,镇守妖窟妖谷。所以,要论对付妖兽,端木氏一族恐怕要比你我有经验得多。如今,伤魂谷与东海还好说,沧溟道却沦为万妖之窟,常人不敢踏足之禁地,阁下可知道原因?”
不等问山答,徊接着道,“如果阁下此番寻仇不成,不妨去沧溟道深处看看,或能明白我所说的从长计议是何意。”
“青阳氏不是桃源,我族虽避世,并非不问世事,人间潮起汹涌,我族亦在江海之中。”
“我会在甘渊,等着阁下回来。”
幻境倏尔熄灭,梦螺复又吐出水波,那条熟悉的廊道重新浮现。
一名穿着玄衣的少年疾步穿过长廊,推开一间屋门:“少主,主上上次救的那个剑修他……他回来了!”
叶夙听了这话,与元离对望一眼,立刻朝外赶去。
问山一去数月,消息全无,他们都知道他此行凶多吉少,没成想竟能平安回来。
雪原上,问山提着一把剑,正在与拦路的凤凰虚影对峙。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衣布袍,虽然受了伤,但一身灵气似乎更加浑厚,剑意凛冽得令人无法轻易靠近。
“看来阁下此番有奇遇,竟然彻底破入玄灵境了。”徊出现在近旁,淡声说道。
“我去过沧溟道了。”问山道,他并没有讲述此行的经历,单刀直入,“主上上次说,想要对付那妖物,只有一种法子,敢问该如何做?”
“……阁下且随我来。”
徊说着,目光掠过一旁的叶夙与元离,罕见地没有斥责,“你们也来。”
绕过大殿,穿过长长的,深入雪山地底的甬道,这是叶夙第一次来到禁地月行渊。
惨白的漩涡像一轮皓月挂在“天幕”,浊气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与后来不同的是,漩涡上,并没有溯荒封印束缚浊气,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古镜。
徊道:“这面镜子叫溯荒,取上古琉璃镜制成,当中蕴有白帝的灵力。后来白帝铸白帝之剑,它就是剑心。”
问山没有在意徊说了什么,他的目光都被漩涡下方吊着的那人吸引住了——
只见四条极粗的铁链从天幕垂下,牢牢地扣住一名老者的手脚,将他悬挂在半空中。
而老者的灵气,便顺着铁链游入溯荒镜中,随后从镜的背面溢出,与那些盘旋着的浊气两相缠斗,不死不休。
叶夙和元离认出了这人。
他是伯赵氏的一名长老,极擅五行术法,小时候,他教过他们如何在雪原上催出春芽。
虽然早就知道族人的宿命,是在生命走过大半程时,族人都需进入月行渊,将毕生的灵力奉于此间,但真正看到他们所经历的,还是不免心惊。
徊的声音静静传来:“我们所在的这个世间,本是清浊二气共存。四方天柱矗立,清气从九重天来到人间。六界空间交错,时而磨砺出裂缝,浊气也从裂缝渗出,来到人间。
“有清气在,浊气原本无伤大雅。可是后来,天柱倾塌,清气升天消散,人间的清浊二气便失衡了。神离开人间前,曾帮人族修补过许多异界裂缝,但有的裂缝极其隐秘,且还在形成当中,尚未有气息透出,所以难免会有遗漏。再者说,今后千万年,六界交错磨砺,必定有新的裂缝形成,所以人族必须自己学会封印浊气。
“神族于是教授人族溯荒封印,取上古琉璃镜,为它命名为‘溯荒’,试镜于岐山,三封三禁,终得铸剑之法。神族以溯荒为剑心,又取三神物,分为剑袍、剑柄、剑刃,投入烈焰之中,白帝之剑于是铸成。
“白帝剑成,本应用来封印浊气,但因持剑人端木纠放弃持剑,人族竟一时无人能够以剑种下溯荒封印,而白帝剑已认下端木氏血脉,除了端木氏,此剑无人能持,是故费尽心血铸造的神剑就此荒置。
“后来神族归于九重天,神剑因人间清气稀薄,分崩离析,剑柄、剑刃、剑袍散去人间各处,遍寻不着。
“浊气未被封印,人间后患无穷。好在重君,就是春神句芒,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他在离开人间前,最终违背天命,为人族卜得一卦,算出在将来的千余年间,人间将会有三处异界裂缝外溢浊气,如果能顺利封印,可保人世万年无虞。”
“因为另两处裂缝尚未形成,重君只寻到第一道裂缝的位置。”徊说着一顿,望向苍空中的惨白漩涡,“它在极北的雪原之下,如月行渊,后来我族便叫它,月行渊。”
“……离开人间的前一日,重君不顾白帝阻扰,用榑木的根须,将东海大泽上的甘渊拔出,迁至极北雪原之上,以古神之遗址,镇住这个正在形成的裂缝。随后,重君叮嘱青阳氏族人隐于此间,确保这里的浊气裂缝不被外界觊觎、利用。我族遂以五行之术引来大雪,以雪浇盖甘渊百年,直到彻底藏于雪峰。
“可惜重君此举泄露天机,乃是逆天道而行,最终招至天谴,引来荒雷酷刑,神体幻灭,只余残相,永世幽闭。
“后世人只知春神句芒是最后一位为人族谋福祉的神,且为了人族,遭受过一场最严苛的刑罚,所以便在每年的正月前后——他受刑的日子纪念他,是为春祭,却不知春祭的真正由来是为此。”
徊说到这里,默了片刻,似要从这段千年往事中抽回心神,“说回异界裂缝。重君提过,千余年间,将有三处裂缝外溢浊气,月行渊是第一处,你去过沧溟道深处,应该已经发现了第二处。
“与月行渊不同,这里好歹有甘渊镇守,沧溟道的浊气毫无管束,外溢得十分厉害。幸而千年前,端木氏一族因遭受神罚,主族的其中一支恰巧迁去了沧溟道。这一支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浊气勉强困在了沧溟道中,不过,经此千年,这个地方也沦为万妖之窟。”
“榆宁的那只妖物固然厉害,但它也是通过浊气修炼,方有了今日境界,想必你在沧溟道深处已见了许多类似的妖物,虽不及它,假以时日,未必不如它。今时今日,你我也许可以联手与那妖物拼死一战,且不说最终的结果极可能是两败俱伤,就算除掉它,今后再出一只这样的妖,又该如何?
“浊气未被封印,祸源始终不断,而我族因与异界裂缝抗衡,已经日渐式微。今日断绝一祸,根未除,人间浊气汹涌,他日便是敌愈强,我愈弱之局面,到那时,恐怕一切都为之晚矣。”

第190章 累世问剑(一)
问山道:“我知道你说的法子了, 你想找到白帝剑的碎片,重新铸剑,然后用神族教的溯荒印,封印裂缝, 尝试千年前端木氏未能履行之责?”
“不是我的法子。”徊道, “青阳氏世世代代, 皆以此为任。”
问山又道:“可你不是说,白帝剑只认端木氏的血脉, 其他人不能持剑吗?”
“……不, 除了端木氏, 我族或可勉强持剑。”
“为什么?”
问山精于剑道,深谙一剑不侍二主的道理,何况还是这样一柄神剑。
他一边问着,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高空中, 被铁链锁着的那人。只见此人的灵气游入漩涡前, 溯荒镜中一道似有若无的血气闪过,问山心下一沉,忽地了悟,“因为这个?”
徊没有回答。
沉默片刻, 他只道:“重君神体幻灭前, 用最后的神力,留给人间一缕气息。因我族与重君有一丝血脉羁绊, 所以通过这缕气息,我族曾见过一次重君的残相。这是近千年前的事了, 残相教给我族一种法阵,或能寻到白帝剑的一丝剑气。”
“只是……不知为何,从未成功过。”徊道, “所有的试阵之人,不是失败,就是忽然放弃了。”
问山听了这话,同样不解。
失败可以理解,要寻神剑必定不易,可青阳氏想要化解族人的宿命,唯有找到白帝剑一条路,何故会半途放弃?
他问:“你希望我同你们一起结阵问剑?”
徊稍一颔首,正要答,眼神忽地一凝。他朝一旁看去,只见叶夙闭目结印,春雾般的灵气从他手中泄出,缓缓送入高空被铁链束缚的老者眉心。
徊一时怫然,挥手劈出一道灵诀,斩断叶夙的灵气。
“你做什么?!”
叶夙道:“强行从身体中榨取灵力,难免魂伤,我看前辈苦痛,是故用愈魂术帮他缓解一二。”
“简直胡闹!”徊斥道,“今日你助他缓解苦痛,明日又当如何?难道你能时时来,日日来,年年来?若无法长久,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凡事只顾眼前,如此,我看你也当不起什么青阳氏少主了!”
这话说得极重,叶夙听了,施法的动作顿了顿,结出的印慢慢散了。
“父亲教训得是。”
“自去寒牢思过。”徊一拂袖,背过身道。
等到叶夙远去,问山看着他的背影,问道:“我记得我伤重之时,有个人对我用过愈魂之术,就是他吧?”
徊似乎还在愠怒之中,没有吭声。
“可惜当时我几乎濒死,他还年少,那点愈魂的灵气对我来说用处不大。”问山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的伤,连青阳氏之主都束手无策,最后只能取来榑木枝为我施救。我听说榑木枝是放在冥思堂的,那里的族人都去过月行渊,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只能依靠榑木的神力缓解魂上之伤,勉强再撑些年月。”
徊一怔:“你如何知道?”
问山笑道:“我当时只是濒死,又还没死成,出于求生本能,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得撑着精神辨别吉凶。你们说的话,我在‘昏睡’时都听到了。主上为我取来榑木枝,冥思堂的族人便没人管,主上不能眼睁睁看族人受苦,只能自己耗费心血救治族人,付出的代价……恐怕不小。”
徊听出问山的亏欠之意,说道:“此事你不必在意,我救你,并非无所图,我已说了,我希望与你和明恕一起结阵,寻找白帝剑的下落。”
“自然要找白帝剑,但不只为你,也是为我,你别忘了,榆宁的仇我还没报呢。”问山的道,“我也说过了,我是个俗人,心中那点爱恨恩义看得比天还大,报不了的仇,偿还不了的恩,在我心里都是过不去的坎。主上为我舍了半幅心血,冥思堂的族人因我受苦,几乎折进性命,我记在心中,来日一定数倍奉还。”
问山说这话时,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言辞间却有不容拒绝的意味,徊张了张口,反倒不知说什么了。
这时,问山忽问:“对了,‘夙’之一字何解?”
徊沉默片刻,答道:“青阳氏本族的名,不是自取的,祠堂中奉有神谕,族人出生,滴血入谕,谕上浮现的字,是为其名。”
“我听说一个人的名,往往预示着他一生所走的路,青阳氏的人信这个?”问山又问。
徊没有答,但……的确是信的,他们的名是神谕给的,神谕所示,必有所昭。
问山玩笑道:“那么照这么看,‘徊’这个字就不太好了,一生徘徊,无终无果,好像不怎么吉利。相较之下,‘夙’就很好,青阳氏一族么,雪浇甘渊,累世问剑,不过是为了一个夙愿,而今夙愿有果——虽然不知是好‘果’还是坏‘果’,到底有个盼头不是?”
说着,他收了笑,漫不经心地道,“所以你才总罚他,一个笑脸都不肯给他。”
徊终于听出问山的言外之意:“你是想说,我待夙太过严苛?”
“人与人不相同,你待他的方式,用在另一种性情的人身上或许很好,但是夙……”
问山一顿,“夙生性内敛,却是难得情深、生来重义,你却非要让他穿上一副铁石心肠,只行该行之事,悲喜不鸣。长此以往,只怕他将爱恨汹涌都藏在心底,不得宣泄,如此自苦一生。他是你的骨肉,他这样,你不心疼吗?”
徊听了这话,眉眼间一片静默,就像染上了月行渊的霜气。
片刻,他语气冷硬地道:“他将来是青阳氏的主人,这就是他该走的路,我没什么可心疼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问山道,“但把族人送进月行渊到底残忍,夙的性情,恐怕看不下去,今后,你和他因此而起的争执不会少……“
随着最后一丝水纹荡开,第一个梦螺水波吐尽,螺身被烈焰吞食,消失不见了。
很快,第二个梦螺落入元离手中的神火中——
那不是同一段记忆了,一样是青阳氏深深的廊道,叶夙已经不再是少年,他早已长大,身形修长而挺拔,但与记忆中清寒疏淡不同,他的神情的忧急的,步履间甚至有一些匆促,身后同时跟着元离、风缨、拂崖与楹。
“父亲把明恕长老送进了月行渊?!”推开祭堂的门,叶夙质问道。
祭堂空阔,当中放着一张香案,上方挂着春神句芒的画像。
徊立在画像前,正在闭目祭神,听了叶夙的话,他没睁眼,淡淡应道:“怎么,你认为不可?”
“上次是流纱,这次是明恕长老,下一次该是谁?”叶夙道,“从前只是将命入终年的族人送进禁地,今时今日,连这一原则都不守了么?”
“所谓命入终年,对于我等半仙来说,修为停滞,再无进益可能,便是五衰的开始,岂不正是终年的开始?流纱灵台受伤,无法修行,难道不是终年?明恕多次结阵,被法阵反噬,养伤多年,已无好转之像,难道不是终年?对此,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
“虽然如此,若族人灵力充沛,五衰之后,亦有近百年岁月,仅因五衰就放弃他们……未免残忍。”
“那你认为应该如何?在族人中,挑选一个修为不是那么高的,灵力不够充沛的代替明恕进入月行渊吗?”徊转头看叶夙一眼,“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青阳氏的少主,因为玄鸟氏与自己走得近一些,所以宁肯牺牲其他族人,偏帮玄鸟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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