徊说着,重新拈香,祭起春神:“如果你无法对此做出解释,那就出去吧。”
叶夙却没走。
他沉默着立在原地,片刻,吐出三个字:“白帝剑。”
徊祭神的动作一顿。
“我并非偏帮玄鸟氏,我只是想说,我们从来都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徊手中的香倏尔灭了,他的语气已起波澜,却还在尽量让自己冷静:“出去。”
“父亲——”
“我早已说过了,此乃妄议天机,休要再提白帝剑三个字!”
“可是……为何?”困惑已在叶夙心中酝酿许久,今日终于问出口,“多年前,父亲不是一样想找到白帝剑吗?是您说这是青阳氏累世的夙愿,当年您和明恕长老、问山剑尊在覆剑坡结阵问剑,失败百次都不曾放弃,为何后来重君残相临世,再度提起白帝剑,你却忽然如临大敌,再也不愿找寻此剑了?”
“……你我终究是人,倒行逆施,最终只会招来大祸。”
“难道要就此坐以待毙?”
徊不肯解释,闭眼下了逐客令。
“既然如此……”叶夙平静地道:“我愿代替明恕长老进入月行渊。”
“少主?!”
“你说什么?”徊猝然道。
“其实只有两条路可走,找到白帝剑,与不断地牺牲族人。既然父亲认为前者断不可取,那么,只能如此。”
“……你在威胁我?”
叶夙道:“不是威胁,是无路可退。”
徊听了这话,再度望了一眼句芒的画像,画上的男子眉目温润,手持榑木春枝,眼神中有着对万物众生的怜悯,神性中竟藏了一丝人性,可惜,这样一个慈悲的神,如今神体已毁,连残相也快消亡了。
“执意要找白帝剑?”许久,徊问道。
“只要有一丝渺茫的希望,至死方休。”
“你们几个呢?”徊的目光掠过叶夙身后四人,流纱是楹的姐姐,明恕是元离的义父与恩师,拂崖与风缨,一身好本事,从小就跟着夙,“也愿意追随你们的少主,至死方休?”
四人没有迟疑,抚心施以一礼。
徊的眼底于是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谁也说不清他在这一刻想到了什么,忽地,堆积在他眼底,厚重的忧愁不见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忽然抚平,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夙,你去寒牢。”
“这次的责罚没有期限,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徊说着,又看向元离四人,“你们几个也是,去放逐崖思过。”
“放心。”徊最后道,“你们所虑之事,等你们出来之后,自会有一个不那么令人失望的结果。”
寒牢中暗无天日,万年玄冰滴下的水犹如鞭笞,叶夙被锁在玄冰之下,早已习惯了。这一次,他也不知道在这里停留了多久,只觉得这次的责罚比此前任何一次都长。记忆中时日飞度,梦螺的水波把岁月也稀释了,涟漪乍现间,一晃多日。昏暗中,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少主!少主不好了——”
元离等四人强行破开寒牢的门,他们也是刚听到消息,从放逐崖出来:
“主上、主上他进月行渊……献祭了!”
叶夙听了这话, 心中一凛。
被万年玄冰浇得浑噩的意识陡然苏醒,几乎没有迟疑,他以极强的灵力斩断冰锁,不顾满身伤痕, 任凭繁复的衣袍覆在肌肤上, 足下落阵, 下一刻就来到月行渊中。
然而还是晚了。
月行渊的上空,“天幕”降下的铁链已经改换了姿态, 它不再锁住一个人的手足, 而是将献祭之人牢牢捆缚在漩涡之上。浊气感受到献祭之人灵力的强盛, 从裂缝中争先恐后的涌出来,近乎贪婪地逼近他,吞食他, 却又被他的灵力灼得奄奄一息。
像一场静默无声的殊死搏斗。
“父亲!”叶夙见状, 掌中聚起一道灵诀, 风驰电掣地朝铁链斩去。
这道灵诀威力充沛,劈山断海,当它碰到铁链,却被一层轻而薄的血光阻挡。
“没用的……”徊虚弱的声音传来, “我已与渊天之链立下契约, 今后,由我奉于此间裂隙, 直至终日。”
“……不……为什么……”看着灵诀被斥回,叶夙茫然道。
徊勉力笑了笑:“我说过了, 等你从寒牢出来,你的所虑之事,会有一个结果, 为父既答应你了,为父践诺。”
这是第一次,徊在叶夙面前自称“为父”,也是第一次,这个严苛到近乎刻板的青阳氏之主卸下了伪装,露出了身为一个父亲,在万般隐忍背后,藏不住的一丝舐犊之情。
“不……不是的……”叶夙的声音都空了,“我只是想求一条出路,但我从未想过让父亲做出这样的牺牲……如果是父亲,我宁肯是我……“
“夙。”徊打断他的话,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还要找白帝剑吗?”
万年玄冰的鞭笞几乎夺命,在寒牢里关了这么久,勉强算在九死一生中趟过一遭,该想的应该都想明白了,还要找那把剑吗?
叶夙立于惨白的漩涡之下,风不知何处而来,凛冽地吹拂着他的衣衫。
他在这风中安静地一点头:“嗯。”
“……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徊又笑了,笑容很淡,但很欣慰。
“从前你问我,为何我,还有历任青阳氏之主,到最后都会半途而废。”徊道,“这其实是一条没什么希望的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最后大概事与愿违……因为逆天而行,只会酿成恶果,赔上自己的性命不难,赔上同族人的命,连累数千数万人,这是谁也不想背上的恶名。所以我们不敢妄为,只能寄希望于岁月,想要祈来一点转机。”
可惜千年过去了,转机从未出现。
徊说话间,叶夙的面前出现三幅溢散着清光的画轴,徊道:“这是祈神录,上面记下了千余年间,重君于我族的三度启示,你看过后,就明白为这其中的因果了。
“但是,虽然放弃,始终有憾。”
历任青阳氏之主,大约也是如此。
“我后来想过,婴城固守,是否也是优柔寡断的一种……但这一切,为父是做不到了。所以吾儿,这个难题交给你了……”
“父亲?”叶夙听出诀别的意味,仓惶间唤道。
“从前有人说,神谕赐我名‘徊’,这不好,因为我这一生注定徘徊无终,想来被他说中了。好在,我有一个很好的孩子,比我重情,比我果断,比我天资聪颖。
“不必担心族人命途多舛,有为父在月行渊镇守,可保此地经年无尤。
“也不必为为父难过,我们一族的命途,从来终于此渊,历任青阳氏之主皆是如此,为父……不过是早他们一些进来。
“还有……夙,允许自己有做不到的事,不必待自己太苛刻。”
“走吧……”
叶夙近乎绝望:“不……”
看着漩涡中虚弱的父亲,他想也不想浮空而起,潮水般的灵力从他周身倾泻而出,朝漩涡的浊气鞭挞而去,大有不死不休的之意。
浊气很快发现新的目标,飞蛾扑火一般抢出裂缝,它们觉得新的灵力似乎更加干净充沛,恨不得叶夙取其父而代之。
徊蓦地睁开眼,厉喝一声:“出去!”
一股神力从渊天之链崩发而出,顷刻间斥回叶夙的灵力,叶夙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推了出去,眼睁睁看着月行渊的门在眼前合上,再也不能逼近。
仙族不行跪礼,因为是折辱。
但在世为人,子可以跪父。
月行渊的门合上前,叶夙的双膝落在地上:“父亲——”
“月行渊之门即日起关闭,截至青阳氏·徊的灵力燃尽之日,任何人不得开启。”
黑暗中,响起一道谕令,是徊与渊天之链立下的契约。
叶夙也不记得自己在月行渊的门外守了多久,恍惚中,他听到脚步声。
来人是明恕长老,玄鸟氏部族的首领,他捧着一面琉璃镜,哑声道:“少主……”
“主上让属下把溯荒镜交给您。主上说,有他守着裂缝,溯荒镜便不必镇在月行渊了。
“此乃白帝剑心,主上说,想要找到白帝剑,溯荒镜必不可少。
“主上还说,族人献祭月行渊时,灵力都是经溯荒镜滤过,再游入异界裂缝的,所以镜子上难免沾染了一些族人的七情与浊气,少主用镜前,记得把镜清洗干净。”
听了明恕的话,许久,叶夙接过溯荒镜:“多谢长老。”
月行渊的门早已紧闭,他们立在雪山地底的甬道中,因为没有开灵视,所以四周昏暗几乎不能视物,隐约中,叶夙看到明恕抬起袖口揩了揩眼角,但他很快藏起心绪。他从怀中慢慢托出一方瓷匣,捧给叶夙:“还有这个。”
“主上的‘最后一滴血’。”
记忆幻境外的奚琴听得“最后一滴血”几个字,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蓦地一沉。
但幻境中的叶夙依旧是静默的,他接过瓷匣,什么都没说。
明恕便道:“少主,老朽要走了,少主不送老朽一程吗?”
于是叶夙在守了月行渊许多个日夜后,终于走出雪山地底的甬道。
扑面而来的日光几乎刺目,叶夙这才看清数月前还高大挺拔的明恕长老头发已经花白,手中的灵杖成了拐杖,背脊佝偻下去,好像转眼间就到了风烛残年。
明恕不作声,自顾自朝外走,穿过甘渊,来到雪原,他对叶夙道:“少主,就送到这里吧。”
叶夙问:“长老要去哪里?”
明恕柱杖摇了摇头:“少主不必知道。”
“这次,本该是老朽进入月行渊的,主上代了老朽,老朽便欠他一条命。
“老朽修为停滞,老之将至,留在青阳氏,是帮不上少主了,不过这天底下,自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
他说着,望向叶夙后方,一同追来的元离四人,“诸位,珍重。”
然后他顿了顿,看着叶夙。
有时候,承认一个人的离去,仅在一念之间,明恕辅佐青阳氏·徊百年,终于在这一刻,对着夙抚心拜下,改了口:“主上。”
“主上,珍重。”
“主上。”
数日后,青阳氏的祭堂中,元离、风缨、拂崖、楹一同朝叶夙拜下。
今日是祈神录开启的日子,重君于人族的三度启示,因为事关天机,不宜太多人在场,所以叶夙只招了他们四个来。
众人一起祭过春神画像,三幅溢散着清光的画轴出现在香案上,依序展开。
幻境外,阿织等人看不清句芒之谕,只能隐约望见一个眉目温润的男子在说着什么。
等到画音息止,叶夙、元离,风缨与拂崖出奇地沉默,只有楹,少年年纪太轻,还不懂掩藏心绪,他一时六神无主,脱口道:“怎、怎么会这样?”
“如果要找白帝剑,势必引发妖乱,岂不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这和抱薪救火有什么区别?”
楹的话,亦是其余四人心中所想。
元离接过话头:“不止妖乱。重君所示虽然隐晦,但寻剑之人,最后注定不得善终。这并非一条坦途,赔进性命,事与愿违。”
楹听了这话,仰头望着叶夙:“主上,还要找剑吗?”
还要找白帝剑吗?
同样的问题,父亲也问过他一次。
他说的是找。
于是徊有些自惭,便问他:“婴城固守,是否也是优柔寡断的一种?”
当时夙没有回答,心中却有答案。
既然青阳氏千年来等不来一个转机,那么所谓转机,是否要去绝境中寻?
一如尾生抱柱一般踏上一段路,且行且寻,但不回头。
所以今时今日,即便看过重君的祈神录,答案依旧。
叶夙问:“你们可愿与我走这一程?”
四人互看一眼,风缨与拂崖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元离笑道:“主上何必问,您的意思,便是我们的意思。”
“那我——”只有楹,稍稍迟疑,很快恢复坚定之色,“我说过,我会像阿姐一样效忠主上,听主上的话。”
其实的确无须问太多,当叶夙被囚禁在寒牢,以万年玄冰打磨决心时,四人也在放逐崖想得透彻明白。
叶夙颔首:“好,即日起,青阳氏将以寻找白帝剑为第一要务。要寻白帝剑,当结问剑之阵,我将启程去寻与此剑有缘之人,照料族人,安置族人,及族中事务暂交给你们。”
“问剑阵成,白帝剑鸣。”
“剑鸣之日,我会回到族中,借由剑气指引,与诸位一起踏上寻剑之路,此路艰难异常,但我心意已决,无论……”叶夙稍稍一顿,“付出何种代价。”
元离、风缨、拂崖、楹听了这话,闭目抚心拜下:
“主上之令,属下之命,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梦螺水波游动, 青阳氏年轻的主上离开了雪原。
青荇山浮云蔽日,阿织看到他立在苍翠的竹林间,对着倚树而坐的仙人拜下:“请剑尊收我为徒。”
痋山险阻,他负剑而行, 穿过伤魂谷的烟瘴, 来到慕氏的青冈林外, 向慕怀施以一礼:“但求端木氏一族人,与我结成问剑之阵。”
他听说慕家将一个少女投下伤魂谷, 以为是自己拒绝外借榑木枝之故, 仓惶间赶来。
妖谷风声凛冽, 阿织看到自己双目淌血,抱膝坐在断崖边,而叶夙……原来就在旁边。
“你想让我收她为徒?”
回到青荇山, 问山问叶夙。
“用个什么理由好呢?端木氏族人么……那就告诉她, 为师帮她算了一卦如何?”
“这就是了, 愧疚就愧疚,同情就同情,怜惜就怜惜。夙,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 哪怕只是偶尔, 试着展露自己的心绪……学什么不好,偏学你父亲那一套‘喜悲藏心, 爱憎无凭’,你以为这样是对的吗?”
其实这一段前尘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 应当在青阳氏艰难的寻剑之路中略过的,但因为梦螺是灵物,在存下记忆时, 能感知到施法之人的心绪,于是一些刻骨铭心藏不住,没因没果地被梦螺记下。
阿织看到自己初到青荇山的第二日,拄着盲杖,在暝色中跌跌撞撞地上山,叶夙等在山腰,无声送出一簇照夜之火。
他回到房中,听到她和小山说话,“阿织是母亲给我取的小名……父亲因为思念母亲,盼能忘却至爱离世之苦,是故给我取名‘忘’。“
“小阿织该试剑喽。”
半年后,问山对叶夙道,“剑库的那些剑,老旧得不成样子,要不是灵气护着,早该生锈了。我下山寻几把剑去,青荇山的大师兄,你看着师门?”
叶夙道:“嗯。”
夜阑人静,他推开剑库的门,把祺放了进去。
青荇山的日子,对于叶夙是惠风和畅的宁静。是寻剑的坎坷岁月中,可堪驻足的唯一美景。
可惜好物不坚牢,就像夕阳西下,水面的粼粼波光,刹那便堕入暗夜中。
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他们结阵的日子。
当时阿织尚未接任端木氏族长之位,神罚之故,她无法得知所有与白帝剑相关的事。问剑阵成,白帝剑鸣的刹那,她昏睡过去。
叶夙带着白帝剑气回到族中。
元离四人早就等在春神祭堂内,见到他,立刻道:“昨日榑木枝有异动,主上此番结阵,可是成功了?”
叶夙取出溯荒。
只见晶莹的琉璃镜中,果真有一丝似有还无的锋芒。
众人并未见得多欣喜,他们都看得出,这一缕剑气太弱了,若不是溯荒镜存着,早便散了。
“为何会这样?”楹不禁问。
拂崖道:“白帝剑气再强盛,散于人间天地千年,自然不剩多少。”
“我看这剑气的样子,大概是离不开溯荒镜了。”风缨说着,沉吟片刻,道,“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如何寻剑?无法散出剑气,难道要拿着溯荒踏足四方寸寸摸索?如此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也没这样多时间。”元离道,“先主上的灵力已经耗尽,月行渊的门早已打开,拖得太久,怕是散了所有族人的灵力都不够,再者……榑木枝近日又凋零了一些。”
榑木枝是春神句芒的本命神树,神快陨落,神树自然凋零。
元离说到这里一顿,语气十分平静,提醒道:“你们可记得祈神录里,重君提过的魂引之路?”
这话一出,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众人都静了下来。
所谓魂引,事实上是一种寻物禁术,说起来很简单,倘若某物很难寻找,可以把它的一缕气息楔入魂魄当中,利用轮回时的牵引之力,投生到它的附近,与之产生羁绊。
这个术法之所以被禁,不单单因为它斩绝今生之路,还因为它违背轮回的法则,必定遭到果报,来世一生孤苦,寿短而命数坎坷,惨死不得善终,若是所寻之物有违天道,更会因魂伤而散于天地,落个永绝轮回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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