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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鞘(沉筱之)


鬼坊主说到这里,一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高兴起来,说:“你死了也好。无支祁,你主子死了,你就跟我吧。我想过了,凭我俩,也不是没法子对付妖神。大不了先蛰伏起来,我当端木怜,你当九婴,也来个千年契约,你就是吃亏在出生太晚了,要是肯吸纳浊气,修炼个一千年,你跟九婴孰强孰弱还说不准呢,都是远古凶兽不是?”
初初听他越说越离谱,恼道:“你少咒阿织,除了阿织,我谁也不跟,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织没有理会鬼坊主的胡言乱语,她道:“我要去沧溟道,并非只为了端木氏和师父,还有这个。”
她摊开手,一滴鲜红的血在她的掌心浮现。这是奚琴从连澈那里夺来的九婴精血。
“连澈是端木怜的人,九婴对她有防备,交给她的精血,无法追溯九婴的本体。不过,我用这滴精血溯源,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一道九婴的血息,就在沧溟道深处。
“凑足三道血息,才能制出困住九婴的妖锁,此其一。
“其二,九婴利用浊气修炼,沧溟道深处,恰好有一道浊气裂缝,对它而言,那里应该是绝佳的修炼之地。可这千年之间,它非但没将巢穴建在那里,反倒大意地遗下血息,这是为何?我直觉这一切和端木氏有关,端木氏千年降妖,说不定在沧溟道深处,有反制九婴的法子。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端木氏古族去了沧溟道,九婴也与这里关系匪浅,可是在栖霞村,端木怜与我细说端木氏一族的遭遇,说他与九婴的合作,字字句句却避开沧溟道,这不奇怪吗?他不介意提痋山伤魂,也愿意溯源昆仑,为何只字不提这么重要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端木怜这个人,心思极深,说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全信。所以听他说话,他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说什么,他刻意避开的地方,才是真正关键的地方。”
阿织看向鬼坊主:“你说得不错,端木怜现身,九婴即将成神,仙盟被蒙蔽,与我势不两立,很快免不了一场大战。但……实话实说,九婴和端木怜是我从未遇到过的强敌,哪怕最后铸成白帝剑,有师兄在,有你们相助,我也没有把握,所以我才挑在这个时机,在大战之前,最后去一次沧溟道,如果此行有所获,也许能为我们增加一成胜算。”
鬼坊主听了阿织的话,脸色变了,他的目光里染上一如既往的妒意,勉为其难地承认:“哼,你的确有几分胆识。不过,容我提醒你,你眼下只是半步玄灵,最好闭关修到玄灵,才有去沧溟道的把握。可惜啊……”他眯眼一笑,幸灾乐祸道,“你没多少时间了,我有个直觉,九婴的最后一次献祭,就快要到了。
“短则十日,长则一月,献祭将始。”鬼坊主说。复仇之路走了千年,他暗中追逐九婴的足迹,到了今日,他甚至能嗅出那妖物的计划。鬼坊主眸底的墨色仿佛浓黑的妖云,那是大乱将至的前兆,“献祭一成,妖神即出,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议事堂中一片沉默。
片刻,奚琴道:“那么这样,阿织,你先去闭关,安心破入玄灵境。端木氏的遗踪由我去找,等你顺利出关,我直接带你去沧溟道。”
鬼坊主道:“省去不少寻找的时间,办法是不错。不过么,沧溟道,她都不行,你要一个人去?”
倒不是瞧不上奚琴,分神已是睥睨人间的修为,可是面对眼下的难关,到底还是勉强了。
奚琴道:“我是不行,但……”他垂下眼,没人看得清他的眸色,“叶夙未必不行。”
阿织诧异道:“你不是说,这部分记忆,你想不起来么?”
奚琴看着阿织,很淡地笑了一下:“有办法了。”
阿织听了这话,不知怎么有些不安。虽然对轮回转生了解不深,但结识了元离四人,她知道支离破碎地忆起前尘,与彻底恢复前世记忆,似乎是不一样的。
她道:”若是这样,我和你一起——“
“不必。”奚琴道,“阿织,你今日就去闭关。”
阿织愣了愣,奚寒尽的语气根本不容反驳。
她正待说什么,鬼坊主却起身道:“那么,我和猫妖,也该与诸位作别了。”
“为何?”
“最后一次献祭快到了,总得有人出面阻止。二位一个要闭关,一个要去沧溟道寻踪,我帮不上忙,所幸有点本事,能去找一找献祭的地方。
“放心,不是和诸位诀别。我与九婴、端木怜周旋千年,不会轻易折在这里,等我摸清的献祭的时间和地点,诸位等着我传信吧。只是——“
鬼坊主说着,祭出烟斗,狸猫妖见状,立刻拽住他的袍摆。烟嘴涌出青烟,很快笼住他们的身躯,一人一猫就这样,神出鬼没了好几百年,“只是,万一我有什么不测……”
“这只猫,跟了我很多年,虽然没本事又自恋,血统低劣,勉强还算忠心,很好学,有点小聪明,干些杂活不在话下。我第一次遇到他,他就被人欺负,我不在了,没人撑腰,八成没好日子过了,所以……”
狸猫妖望向鬼坊主,眼眶通红:“坊主……”
“所以,真到那一日,恳请青荇山的诸位,收留这只无家可归的猫。”
“这里就是放逐崖了。”
青阳氏的大殿深而广,奚琴带着阿织穿过回廊,停在尽头一间屋子前。
屋子与廊道上的许多房屋没什么区别,上方写着“放逐”二字。
奚琴道:“我记得当年我……叶夙如果犯错,会被父亲罚去寒牢,元离他们受我牵连,便来放逐崖闭关思过。不过,说是责罚,实则不然。”
万年玄冰笞骨,却是淬魂佳物。
放逐禁地,也是灵气充裕的修炼圣地。
先青阳氏之主对他们寄予厚望,就算责罚,也不忍耽误他们的修行。
“眼下你要升玄灵境,这里开阔,又与世隔绝,反而是最合适的地方。”
奚琴说着,下意识要取春祀,剑已握在手中,他顿了顿,忽地收回灵剑,祭出那柄他许久不用的折扇。
剑气从扇匣中溢出,叩开“放逐崖”的门。
长廊忽然断裂,一道深渊凭空形成,放逐间在硝烟中朝后退去,变成一座矗立在深殿中的孤峰,与他们站着的地方遥遥相望。
紧接着,殿顶破开,星辰涌入,灵气从云海中生成,环绕孤峰四极。
原来先前的屋子是幻象,这才是放逐崖真正的样子。
剑气如飞霜,环伺奚琴周身,他拂袖一招,断崖边的碎石便在剑气的指引下依序排开,架起一座浮桥。
奚琴回过身来:“阿织,你就在这里闭关。”
阿织看着奚琴。
其实他方才取剑的样子,几乎让她觉得他就是叶夙,可是当他收剑祭扇,回身看她,她又确信他是奚寒尽。
周身霜寒,乌发素颜,眼底春暖,手中握着折扇,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淡笑,这是奚寒尽。
见阿织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奚琴道:“怎么?”
“你说你有办法记起前尘,究竟是什么法子?是元离……和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沧溟道深处,我曾经去过,故地重游,我应该能恢复一些记忆。”奚琴道,“再说了,青阳氏族中对这个地方有许多记载,我翻一下,避开危险不难。”
“真的?”
“……真的。”
的确是真的,不过这一切,必须在他解开魂血封印之后。
奚琴笑道:“等你从放逐崖出来,说不定我已经找到端木氏旧踪了,届时我为你带路。”
阿织却道:“奚寒尽,你知道我为何答应在这个时候闭关吗?”
“因为只有尽快破入玄灵,魂魄才能彻底脱离身躯,我才能把榑木枝取出来,交还给你。虽然、虽然神木只剩单叶,救不了魂,可其他的疑难杂症,比如你的骨疾,它也许可以……”
她太敏锐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她还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你安心闭关就是,这些不重——”
“很重要。”
阿织打断奚琴。
“还有。”她郑重其事道,“当初我上青荇山,师父说我和你注定恩债难消,我不知道所谓的恩债究竟是指前生结缘,今生重逢,还是青阳氏与端木氏的千年使命,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作为伤魂谷慕氏的族长,问山剑尊的弟子,端木氏的传人,会承担应该承担的一切,绝不逃避,绝不重蹈端木纠的覆辙。所以,你一定要等我出来。”
奚琴听了这话,笑着点了点头:“我信阿织。”
他转而问,“对了,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阿织没有犹豫,下意识就去取须弥戒中的素笺,这么久一日一炷香地静思,终于有了结果,她想立刻让他知道。
指尖已碰到须弥戒,奚琴忽地握住她的手:“不必。”
“下次。”他说,“下次再给我看。”
他催促道:“快去吧。放逐崖五日开启一次,一次只开启一盏茶的工夫,再耽搁,就没法闭关了。”
阿织的目色黯淡下来:“好。”
长廊断崖外,是昏黑的天地。一块一块浮石连接着一座孤峰,孤峰有门,上书放逐二字。
奚琴看着阿织踏上浮石,一步一步跨过深渊,青衣在风中翻飞,她负剑立在那扇门前。
门一合上,他便看不见她了。
“奚寒尽。”
阿织却站在门边没有进去。
他一抬眼,刚好对上她灰白色的眸。
这一刻,奚琴忽然想到前生叶夙最在意就是阿织这双眼,他自责她是因他而伤,到最后,不惜用榑木枝为她医治。可惜,端木怜取出阿织的魂,送入荒村孤女的灵台,身躯未得到神木滋养,灰白的瞳,成为了她永久的伤痕,不知叶夙回来后,会否会觉得遗憾。
不过,奚琴想,他倒觉得她的白瞳比黑瞳更好看,依旧清澈,足够特别,是独属于阿织的印记。
他记下了,记一辈子。
走神的一瞬,阿织已经走近了。她勾住他的衣襟,踮起脚,倾身贴了上来。
唇与唇相撞的一刹,奚琴稍稍一愣,随后他闭上眼,也俯下身。
但是,没有痴缠,没有深入,就像为许久以前的花海之夜画上了一笔续,紧密的触碰,交错的呼吸,为那夜彼此的心动点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句点——
是一个迟来的,久伴不离的承诺。
“奚寒尽,你要等我。”阿织说,“一定要等我出来。”
奚琴道:“嗯,等你。”
他笑了笑,“我什么时候不等阿织了?”
“任何决定,都等我。”
“……任何决定。”
奚琴说这句话时,忽然想到,阿织曾经和他说过,她最恨被信任的人欺骗。
可是,今生重逢不久,他便以一个谎言试探她,没想到走到最后,还是要以一个谎言,与她道别。
奚寒尽看着阿织踏上浮桥,消失在放逐崖的门后,心中充满了遗憾。
算了,他又想,奚寒尽这个人,不就是爱钻空子么。
他会等她,只是,无法再以奚寒尽这个身份等她了。
所以,他安慰自己,最后这一次,不算骗她。

“……父亲献身于月行渊, 门闭前,传溯荒镜于我。
“此镜长年悬于深渊裂缝,浊气弥漫,又染族人七情。得镜后, 以灵气拭之, 突生异状。
“浊气从镜面剥落, 坠地不散,与七情相容, 竟生心智, 化之为魔。
“魔物本应除之, 然此魔化形,奉我为主,以青阳氏抚心礼侍之, 自认青阳氏族人, 非邪非恶, 不忍灭杀……”
奚琴手中握着一卷竹简,趺坐在一张长案前。这卷竹简乃叶夙临终所书,上面记载了泯的来历,后来被束之高阁二十余年, 今日才被奚琴取出。
奚琴念到一半, 抬眼看向泯:“想起来了么?”
“尊主……”
罩着黑袍的魔立在长案外,短短一个称呼竟含杂着几许难过, “尊主……非这样不可么?”
奚琴目光落在竹简上,继续念道:“魔物不能久留青阳氏族中, 翌日,我赴沧溟道,将其放逐。此魔虽强, 无奈新生,路遇凶妖化煞,险遭吞噬。我本应不理,念其奉我为主,不得已,出手相救,又留沧溟道数日,教他自保之法。临走,为他取名‘泯’,自省该泯者未泯,当惩不贷,故回族中,自闭寒牢数日……
“……世事难料,数十年光阴飞渡,千年使命只在一举,我重返沧溟道,欲用魔气封印体内魂血,步轮回之路,竟再遇此魔。
“此魔念旧,性孤僻,数十年无一结交,依旧奉我为主,以青阳氏抚心礼侍之,忠心不改。
“我魔气侵体,时日无多,故取泯一缕气息,引之入魂,立下契约隔世相寻。又恐来生初时羸弱,知晓过多反不利于行事,故抹去泯有关青阳氏许多记忆,只谓之寻找溯荒……”
奚琴读到这里,合上竹简,含笑道:“原来你是青阳氏族人七情所化,本源溯荒,难怪从来不怕结界。”
这世间的灵气,大都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所以一般人布下结界,除非修为上绝对压制,旁人无法穿渡。当初在山南,阿织一靠近三年前的空间,灵气便会流逝,也是这个道理。
但溯荒不同,此镜为白帝所制,白帝乃上古之神,他的灵力无拘无碍,可以穿渡任何空间。
泯也想起来了。
他记起自己从何而来,以及当初在沧溟道发生的一切。
他亲眼见证叶夙溶血入魂,九死一生地将持剑的烙印嵌于魂中。
他见证了他残忍地将沧溟道的魔气纳入魂魄,任凭魔气蚀骨,强行压制住魂血。
他的一丝魔气也被叶夙摄入魂中,跟着他在轮回中颠簸一遭。携带前生信物的魂忘川水不收,旧魂未经洗涤托生今世,魂血一经解封,他的旧主就会归来。
可是,泯不敢细思,叶夙回来,他侍奉了十几年,陪伴了十几年的人,还会在吗?
“尊主。”泯低声道,“您非得解封魂血么?”
奚琴状似不在意,“不是我非得解封,魔气已经外溢得差不多了,单凭灵气压制魂血也不是办法,且不说我压制不住,就算勉强为之,难不成我这辈子不用灵气了?”
“也许有别的法子,您……与阿织姑娘道别时,她也说了,此次闭关,她会取出榑木枝,等她破关,她就是玄灵境的天尊,未必不能——”
“你又跟着我。”
不等泯说完,“啪”一声,奚琴把竹简往书案上一扔,半是好笑半是责备地看着他。
仿佛还是上一次,嫌他搅扰了二人时光。
“属下不是故意的。”泯仓惶解释道,“属下只是担心尊主。”
奚琴看着泯,奇怪他分明是一只魔,却难得赤忱,对人对物,从无半点敷衍。
可能世间万物生,便有万般相,不能一概论之。
“当初你第一次找上门,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知道吗?”
他说的是他们今生初次相遇。
奚琴在妖山骨疾发作,泯恰好在附近,于是循着熟悉的魔气找来。
“你说我是一个人的转生,让我去找溯荒,我其实一个字都不信,我也不愿你待在身边,总是想把你撵走。”
不止,他真的撵过他。
他曾勒令他不许踏入山青山半步。
最长的一次,他有半年不跟他说话。
有一回,他假意与他示好,引他去一个凶妖的妖穴。那里凶妖成群,奚琴料想,即使魔去了,恐怕也难逃一死。
可是,泯记得,那一天,掉头回来找他的,也是奚琴。
看到自己还活着,泯清楚地记得少年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和他一起斩尽诸妖,从那以后,再也没撵过他走。
奚琴道:“你知道后来我为何默许你留在身边吗?”
“因为我觉得你像一个故人。”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只魔,能和我有什么渊源,现在我知道了。”
奚琴说着,将书案上的竹简一引,叶夙的手记便落在了泯的手上。
手记上的文字奚琴已经念过大半,泯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
“……人之一生,短如蜉蝣,饶是半仙,千百年亦如弹指,但见此魔,活半生,忠诚半生,笃信半生,世间有灵者未能及也。故遂其心愿,今认其为族中人,以此手书为证,青阳氏如有后来者,但见此书,切勿伤之,一切罪罚,由我一力承担……”
“叶夙当年不杀你,对你委以重任,因为他把你当做族人。”奚琴起身,步至泯的身前,“你也没有辜负他的所托,陪我走完了这一程。”
“既然是族人,你便应该像元离、风缨一样,明白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是一条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到终点的路,奚寒尽只是途中的一个驿站,风雨兼程,没道理在这里停下来。”奚琴看着泯道,“泯,我就是他,解封魂血,不过是做该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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