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印就像一道神谕, “飞廉”周身的魔气刹那消退, 它的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挣扎着跌落地面, 庞大的鹿躯不断缩小,最后化为人形, 发出哀嚎之声。
阿织愕然看着“飞廉”眉心的印记,古神文中的“罪”字,只会刻在端木氏一族身上。
她怔道:“阁下是……端木氏族人?”
人形“飞廉”半跪在地, 听了这话,混乱的神思终于捋出一丝清明:“端……木……氏……”
它断断续续地重复,然后给了自己答案:
“是了……我是……端木氏,来自……痋山,伤魂谷……”
痋山伤魂谷?
阿织闻言大惊。
其实早在瞿如说“飞廉”时而与天妖厮杀时,她便猜到它或许和端木氏有关——端木氏一族的职责,不正是为人间镇守妖窟妖谷?
她这才领悟到“寻迹术”的真正用法。
她不该在沧溟道漫无目的地寻找,所谓“寻迹祛溟”,应当在遇上“飞廉”后,以端木氏一族的灵力祛除它周身的溟浊之气,唤醒它有关古族的记忆。
但她没想到,被唤醒的“飞廉”会自称来自伤魂谷。
阿织仔细朝“飞廉”看去,五官被浊气侵染,已然狰狞可怖,四体早也畸变,可以说空有人形,并无人貌,但她还是从它浑浊的灵息中辨出一丝熟悉。
她不禁上前一步,哑声道:“族长……是您吗?”
这话出,连叶夙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银氅本来躲在叶夙身后,眼下却顾不上怕了,落到阿织身边,看看她,看看仍在苦痛挣扎的“飞廉”,“什么族长?阿织,他……是当初把你投下伤魂谷的坏族长?”
宗族已灭,唯剩一个势不两立的端木怜,今日有幸再见故人,当初的一番恩怨,算得了什么呢?何况隔世醒来,历经千帆,许多谜题已是出水浮石,阿织知道当初族长那么做,是有苦衷的。
她再度在指尖凝聚了些许灵力,送去“飞廉”眉心。
端木氏一族的灵力缓解了“飞廉”周身的苦痛,他终于平息下来,缓缓睁开眼,看向阿织:“……慕忘?”
阿织道:“族长,是我。”
慕怀的目光随即落在叶夙身上,虽然模样有些许变化,但这一身春雾般的气泽,他不会认错:“……青阳氏之主,又见面了。”
叶夙抚心施礼:“族长。”
慕怀颔首,接着便要起身。
他四肢畸变,兽形虽然灵活强大,化为人形,连支撑起这幅身躯都非常困难。半晌,浊气在他手中化为一根长杖,他终于站稳,看向阿织,方要开口,忽地欲言又止。
阿织明白他的顾虑,她微微一招,祺便到了她的跟前,与之前和“飞廉”过招时的试探不同,她这一次没有保留,剑刃脱鞘,剑光如烈阳,刹那照亮了整片地带。只见矮崖两岸、溟河水中、远处山脊近处山谷,居然伏藏着数以千计的妖物!它们自以为躲得好,不期然被剑光逼照现形,仙尊剑势惊人,剑不出招,单是这脱鞘的剑华便仿佛刺穿了它们的躯体。妖物们痛苦地嘶叫起来,好在阿织不欲理会它们,只冷声道:“滚!”
话音落,妖物岂敢多留,争先恐后地遁逃了。
慕怀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阿织有今日修为,他早有预料。
随后,他柱杖转身,蹒跚地朝身后山谷走去:“随我来吧。”
往里走是一片密林,或许因为此地曾经有人守护,如荒漠中生繁花,反见枝藤葳蕤。
很快瞧见一方耸立的石碑,上刻“生者止步”四个大字,慕怀不敢越界,在石碑旁休憩了片刻,看向阿织和叶夙:“你们会来,应该已经见过端木怜了吧?”
听慕怀提起端木怜,阿织并不意外。
当年端木怜养魂慕衿之身,慕怀作为慕衿之父,应当有所察觉。
后来伤魂谷慕氏灭族,不正是端木怜和九婴做的?
阿织道出心中困惑:“嗯。慕家人分明是端木氏之后,端木怜为何要对同族人下手?还有,族长,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您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年还是她回到族中,亲自为族长收的尸。
慕怀道:“真正的慕怀,的确已经死在了当年九婴的献祭当中。你眼前的这个我,并不算是他……”
“这幅躯体,还有它的大部分神志,都不是我的。我只是附着在它身上,属于慕怀的一缕神识,因为你的到来才被唤醒。”
阿织不解:“神识附着?”
这如何做到?
“因为端木氏的先祖对后来的一切早有预料。”
慕怀说着,没有对此事多做解释,语锋一转,看着阿织:“罪袍在身,去过禁地了。”
阿织点头:“族长去后,神罚之阵选了我做继任族长,告诉了我端木氏一族被神降罪的古史,以及白帝剑的由来。”
“……后来我在一座荒村遇上端木怜,他说端木氏一族纵然有罪,族人为持白帝剑付出良多,几乎有半数为此牺牲……我族罪不至斯。”
慕怀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你信么?”
阿织摇了摇头。
至少不全信,否则她不会来到这里寻找答案。
“事实与端木怜说的大同小异,当初为了白帝剑,端木氏一族的确死伤近半,但……真正的缘由截然相反,族人牺牲至此,并非为了持剑,而是为了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阿织怔道:“可是……为何?”
得知这段往事后,她设想过无数种端木氏被降罪的可能——力有不逮、神明错罚,她宁愿相信当年族人是情非得已。然而结果却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割断”二字一语破的,原来,他们当真主动背弃了使命。
慕怀语气苍凉:“当初端木纠在族中何等威望?他的话,族人奉若神谕,是他告诉族人,拿起白帝剑,端木氏币会灭族。”
“自然,族人也非盲目信他。白帝剑以三神物所制,当中灌注了白帝灵力,威能堪比真正的古神。后人修道,至多纵横山海,引雷烧雪,睥睨人间,但真正的神力,却能跨越六界,引渡光阴,破万物之定则。因此,相传持剑人持剑的一刻,心意与白帝剑相通,能短暂地获得神力,窥见将来。端木纠告诉族人,他在持剑时,看到端木氏会因白帝剑灭族,想要保全族人,唯有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这些话他是当着白帝剑说出来的,若有欺瞒,神剑会阻止他,是故族人坚信不易。”
阿织道:“可是持剑人的使命关乎人族的命脉,背弃使命的后果,族人没有想过吗?”
“后果?后果离那时的我们太远了。谁都没见过没有神的人间,神的告诫只是一则虚无缥缈的预言。恶果什么时候会来?千年,万年,还是数十万年?而我们是人,只活在这当下百年,难道要为了一个所谓的末日,赔上全族人的命?再说,我们也并非背弃使命,只不过希望白帝剑更好的主人。”
“其实当时族中为此争执过,因为要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也需付出不小的代价。有人说,既然同意持剑,无论后果如何,都义不容辞。可万物贪生,牺牲自己已经很难,何况看着爱人、亲人为此亡命?所以到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歧路。
“白帝剑已认下端木氏,割断羁绊,需要散去剑中端木氏一族的剑意。白帝剑轻易不能碰,我们只能清散自己血脉中的剑意。那是一种去骨剥髓的刑罚,原本不致死,可能因为我们背弃了使命吧,那些年,族中老少相继病亡,连端木纠也奄奄一息……”
阿织听到这里,想起端木怜说的话。
他果真有所欺瞒。
原来当年族人之死,不是为持剑,而是弃剑。神赐予的天材地宝没有被挥霍,却也没有被用在正途,而是用来救治弃剑而病的人,端木纠最后重疾缠身,因为他体内剑意最多,散去剑意,几乎要了他的命。
“到后来,族中也开始质疑端木纠的做法,几位长老决定向端木纠问个究竟。”
然而晚了,不等得到答案,神罚便降临了。
涑水岸边的神罚之言渗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原来白帝剑有句芒神木护佑,即使神离开,神剑依旧无恙,可惜端木氏此举,令剑中剑意相冲,以至剑体最终崩坏,人间难寻。这一点,端木纠知道,却没有告诉族人。
同样没有告诉族人的是,当年他在拿起白帝剑的一刻,所感知到全部恶果。
“你知道这世上最难防备的谎言是什么吗?”慕怀道,“是只说一半真话。”
第202章 沧溟歧路(三)
阿织听慕怀说着, 却是疑惑:“可是,这些事,族长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就像回忆一段亲身经历的往事,每一个片段, 每一次动荡, 都历历在目。
慕怀没有回答, 他仿佛陷在那段混沌的回忆中,只顾着往下说道:“端木纠没有把他看到的全部告诉族人。他死在神罚中, 端木氏于是被降罪, 前往镇守妖窟妖谷。”
“那时我们一至认为痋山伤魂谷最为危险, 所以,族中挑选了端木云戟带主族的一支支系前往此地。”
这一段经历阿织听端木怜提过。
端木云戟是当时族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是除了端木怜外, 另一个抵达玄灵境的族人。族中几位长老垂垂老矣, 端木云戟本来打算上昆仑斩妖, 除绝后患,但因为端木怜的选择,他做了妥协,带族人避世于痋山。
“……如此百年, 妖物猖狂, 各地端木氏族人相继覆灭,唯有主族的三支艰难繁衍, 其中伤魂谷有端木云戟坐镇,反而是过得最安稳的。”
又一年, 伤魂谷忽然接到沧溟道传信,信上只有一句“长老失踪,险境难至, 望族长相助”。
两三百年过去,端木氏族中多是后人,他们被神罚,不知自身的罪过,自然也不知道沧溟道与伤魂谷的关系,等闲不会传信。能够传信求助的,必是那一两个知道神罚之故的遗老了。
端木云戟一看到传信,便知大事不好,立刻赶去沧溟道。
当年神在,百年不过弹指,而今神走了,才知百年光阴漫长,足够许多荣枯轮回。端木云戟一到沧溟道,便被这里的变化震惊了。原本尚算安泰的沧溟道,浊气已浓得肉眼可见。妖物横生于四野,且不提那些猛兽禽怪,树上的藤蔓、枝头的繁花,都变成食人恶魔。
前来相迎的遗老是当年跟在端木云戟身边的一个少年,他修为不高,加上长年住在恶土,已经进入五衰之境,他道:“其实在几十年前,长老便觉察到这里的变化了,但他想着,痋山的近况未必比沧溟道好,便没有向族长求助。近日,族人、妖物、异草多有失踪,长老猜想因是浊气过浓所致,便决定去中心地带看看。”
沧溟道的中心地带,不是地势上的正中,而是浊气最浓的地方,所谓沧溟道最深处。
那个从端木纠试剑年间活到了今日的长老,只身前往险境,结果却是杳无音信。
长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我回不来,就给云戟传信。”
端木云戟听完始末,说:“我们去寻长老。”
浊气伤魂,太浓的地方,寻常修士根本无法涉足,好在玄灵境的天尊,魂魄已非常强大。当日,端木云戟带了几名族人往沧溟道深处寻去。路途坎坷自不必提,到了最后,竟是万物消弭,只剩一片黑暗。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忽然,端木云戟远远望见一道幽微的,惨白的光。
白光带来的恐惧难以描摹,即便是玄灵境的端木云戟也感到窒息,他让跟着的几个人止步,独自一人朝前走去。
“……他看到了,一个漩涡。”
一道悬挂于无边黑暗的惨白漩涡,无数此次屡屡的黑气从里面游移而出,流泻进周遭的深暗中。
如月行于深渊。
阿织想到此前在月行渊看到的场景,不禁道:“浊气裂缝……”
慕怀微微颔首:“当年神离开人间前,便预言没了四极天柱支撑,人间将会出现浊气裂缝。而白帝剑,就是封印这个用的。浊气若不封印,终有一天,人间将变成炼狱,人族将再无生存的可能。”
可是,预言只是预言,谁知道这一天多久会来,是故很少有人真正把它当一回事。
今日,当端木云戟真正看到浊气裂缝,才知当年之错。
他的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又在此间缓缓沉积,到最后,只有一个感觉:太快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快到他居然有了一丝绝望感。
正当端木云戟准备离开,他忽然注意到起先被他忽视的角落里,似乎匍匐着一个事物。这团事物怡然自得地栖息在浊气裂缝下,陌生又非常危险,端木云戟本来不打算靠近,但莫名地,他在它身上感知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最终,他引了火,慢慢走近,看清了它。
雀首鹿身,魔气纯到惊人,一只……古魔。
“确切地说,是一只古魔的雏态。”
慕怀说到这里,垂下眼,看向自己畸变的手和足:
“万物清,则生灵;万物混沌,则生魔。清浊循环,而生天道。”
“天道是万事万物相生相灭的定则,有了天道,神魔应运而生,神从清气中吸纳灵气,魔也一样,从混沌的浊气中,提取最精纯的那一部分——魔气,如此化为己用。
“我们这世间为何寡魔?当初神魔之战,魔战败,与浊气一起被驱逐异界,神与人独居人间,四极天柱将人间与九重天相连,使得人间清气浓厚,浊气稀少罕见。”
是故千年以来,人间除了少数靠着精纯魔气所幻化的魔,譬如泯,再就是堕魔的妖,并不足为患。
但天道不是一成不变的,清浊循环本就是定则,加上四极天柱倾塌,神离开人间,人间不再与九重天相连,再次如一个漂浮于混沌世间的孤岛,在外界浊气长久的侵染下,必生裂缝。
“神魔很难真正消亡,时机得当,或将重生。从前人间清气盛,浊气衰,今时却不同,至少在沧溟道这里,浊气远远盖过清气,所以在这深渊裂缝下,古魔飞廉应势重生。”
好在这只飞廉尚算弱小,它还是混沌魔气组成的雏态,本体尚未炼成。但说它弱,也只是相比起万年前的真身而言,即使是眼下的它,亦不是人族能对付的。何况有一就有二,有二则有三,三生万物,今日是飞廉,假以时日,蚩尤、刑天现世,人间又当如何?
端木云戟心底漫生出荒诞的无助感,他默立在原地,除了悔恨当年端木氏所作所为,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时,飞廉却似感应到什么,缓缓起了身。
一瞬间,端木云戟几乎祭出了全部灵力,没想到飞廉没有攻击他,它蹒跚着朝他走近两步,唤道:“……是云戟吗?云戟,你过来……”
语气像那名消失在沧溟道深处的长老。
端木云戟终于明白了,飞廉的雏态吞噬万物,长老最终不幸成了它的养料,好在生前已至分神大圆满的长老拥有强大的魂,身躯消亡,魂魄却能暂存,飞廉神志尚未凝结,于是他短暂地占据这幅魔躯,等待端木云戟到来。
神志寄于异躯,对魂魄来说是千刀万剐的酷刑,但他不在乎,魂魄碎了就碎了,端木氏一族本就没有轮回。
长老说,有些话,他埋在心底,打算在走之前,告诉端木云戟。
倾诉能令人卸下负累,可惜长老最后魂散,人也不算安详,他还有许多牵挂,于是他叮嘱道:“云戟,当心……你要当心啊……”
那日端木云戟从沧溟道深处离开,没有对任何人提及看到的一切,族人被罪罚,提了也无用。但他很快从沮丧的沉沦中振作起来,决定不管有多艰难,他都会面对。他想过要找白帝剑的,但神剑分崩离析,何处去寻?如果说,当年端木氏被降罪,碍于神威,被迫承受神罚,那么直至今日,端木云戟终于领悟到当年铸成大错,心甘情愿地承担起使命。
端木云戟决定带着族人,以自己的方式守下这个地方。
他回了伤魂谷,在族中挑选了继承人,言明自己不会再回来。接着,他赶回沧溟道,在沧溟道深处立了一道“生者止步”的石碑,在族中挑选了几名精锐,日夜守在此处,斩杀妖物。
端木云戟以为自己会这样永远地守下去,直到自己身死魂亡,没想到数年后的一日,沧溟道来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阿织听了这话,立刻猜到了来者是谁:“端木怜?”
慕怀道:“好几百年过去了,许多族人并不认得端木怜。神罚不允许他们知道当初的罪孽,可能是血脉之故吧,他们看到端木怜,便觉得异常亲切。再说沧溟道从来没有访客,端木怜是数百年的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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