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下看了看,似乎才发现阿织已经离开了,问:“打扰到你们了?”
奚琴压根不信他的话,伯父和堂兄不可能指使他来偷听,顶多默许。
他淡淡道:“嗯,打扰了。”随后信步往院中走去。
奚泊渊追上去,目光落在他左手的“自在意”,试探着道:“那我给爹和大哥捎个话儿,让他们这就给徽山姜家去信议亲?”
奚琴步子一顿,看奚泊渊一眼:“不必提亲了。”
“不提亲了?”
奚泊渊觉得自己也许会错意了,原来这条链子不是姜遇给的定情信物,而是分别赠礼?
桃花海里徜徉久了,迟早会溺死,原来奚寒尽也有今天。
不知怎么,奚泊渊居然有点窃喜,因为窃喜,他也说不出真心实意的安慰。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给点什么反应好,就听奚琴道:“我与她认识不算久,这就上她家提亲,多少显得敷衍仓促,姜家会怎么做,得罪不起奚家,答应我们吗?可这么做,真的尊重她么?”奚琴看着奚泊渊,问,“提亲是这么随便的吗?”
奚泊渊目瞪口呆。
这怎么还倒打一耙?
提亲不是他自己说的吗?现在反过来指责他太随便了?
奚泊渊道:“不是,你一会儿说提亲一会儿说下聘,一会儿送剑一会儿收人宝物,爹和大哥问起来你又说你对她不算上心只是觉得她特别,问你愿不愿意先议亲你又说好,你到底什么意思?”
“谁说我不上心?”奚琴气定神闲地反问。
他笑了:“我眼下上心了,从今日起,我决定待她认真一些。”
奚泊渊只想冷笑。
还认真一些?反正成不成亲认不认真全凭他一张嘴,人家那边八成压根没考虑过他。
奚泊渊再度下定决心,绝不再信奚寒尽的鬼话。
这时,奚琴忽然感受到什么,随口唤了一声:“泯。”
泯从一旁幻化而出:“尊主。”
奚琴有点意外:“你在?”
泯道:“嗯,尊主刚浸了骨,属下有些担心,看尊主从厅堂出来,属下就跟着了。”
他说着,忽然想起奚琴在亭中对阿织说难得两个人独处,立刻道:“但是尊主您跟姜姑娘提起无支祁的时候,我不在的。”
奚琴:“……”
泯:“……”
奚泊渊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非常不理解:“你不在你怎么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泯:“……渊公子。”
奚泊渊:“怎么了?”
“告辞。”泯说完,瞬间消失在原地。
是夜, “醉仙客”点上了灯。
一个壮汉领着一个罩着斗篷的杂役进了楼馆,扬手扫了扫拂面的灰尘,问:“烧饭会吗?”
杂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会。”
“醉仙客”是楚家的地盘, 表面是个酒舍, 实际上是囚禁人用的, 这楼子前阵子刚被封魔印炸过,近来重新启用, 除了几个看守, 基本没什么人。
壮汉推开灶房的门, 说:“灶台边帮你搭了个床铺,以后你就住这里。记住,早晚各烧一顿饭, 烧好送去二楼, 平时没事别出去, 实在要出去,几时走,几时回,办什么事, 必须跟我们说一声,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楼中有一个长着鱼泡眼的看守,听到说话声, 他绕过来一看,“头儿, 找了个送饭的?”
“不然怎么着?”壮汉十分烦躁,“也不知道公子怎么想的,非要养着楚霖那个废物, 两天不吃饭就奄奄一息,叫我说,一刀杀了得了,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
仙人到了筑基以上才能彻底辟谷,刚引灵的除了能化入些许灵气,平日里跟凡人没什么区别,一日断了米粮就要死不活,偏偏上头交代了要保楚霖的命,壮汉他们几个嫌烧饭送饭太麻烦,就从外头招了一个杂役。
鱼泡眼仔细看了看杂役。
斗篷的兜帽遮不住杂役的脸,他的下颌到眼角的大片肌肤都布满褶皱,大概是被火烧过,狰狞又恶心。
鱼泡眼不忍直视,问壮汉:“哪里找的,靠谱么?”
“老子找来的还不放心么?”壮汉拿下巴指了指杂役,“小门派出来的,到了伴月海,跟人斗法,差点把命赔进去,如今脸被燎了不说,经脉也被封了,我去‘客说四方’挑人,他再三求我,说只要给一枚舒经通脉的灵药,什么都肯干。”
鱼泡眼听了这话,放下心来,一个经脉被封的修士,跟凡人没什么区别,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咧嘴一笑,对壮汉道:“既然有人送饭……老大,我听说今夜‘逍遥舍’那边新开了个赌局,要不咱们……”
壮汉不等他说完,一脚踹过去:“赌赌赌!都筑基了还赌,难怪成了仙也只配给人看门!”随后他收起肃容,笑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去,我过会儿就到。”
楚霖被关在二楼最靠里的房间。
鱼泡眼走了以后,壮汉想起楚霖一整日滴米未进,在灶房里找了两个馊馒头,扔给杂役,带他来到二楼,抬脚把门踹开。
房中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的脖颈与手腕都布满血痕,被踹门的动静惊醒,他惊恐地睁开眼,望着壮汉与杂役。
壮汉根本不屑于看他,他闻不惯屋中的凡人气息,抬手在鼻前拂了拂,骂道:“什么味儿!”随后吩咐杂役,“你把这里打扫一下,太臭了!”
杂役恭恭敬敬地应一声“是”,把盛着馒头的碗放在楚霖跟前,说:“吃饭吧。”拿起门后的笤帚。
壮汉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留,扔给杂役一把铜锁,转身就走。
楚霖似乎在发呆,好半晌才捡起一个馒头往嘴里塞,他吃得太急,一时间竟被馒头哽住喉咙,一旁的杂役适时递来一杯水,楚霖接过,连吞了几口,才把馒头咽下。
他垂着眸,低声对杂役说:“多谢。”
杂役扶着笤帚看他,片刻,问:“楚恪行折磨你了?”
楚霖仰头看向杂役,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
杂役叹了一声,摘下兜帽:“是我。”
纵然有大片的伤疤做掩饰,楚霖还是看清了伤疤后那双熟悉的月牙眼。
馒头从手中掉落,楚霖怔然道:“思、思故哥?”
姚思故帮他捡起馒头,轻声叮嘱:“小声点,当心被人发现。”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静音符咒,观察了一下方位,对着房门贴上去,一圈涟漪似的波纹便在房中荡开。
楚霖仍没从震惊中回缓过神,他问:“思故哥,你怎么会来?”
伴月海位于千丈孤峰之上,便是刚引灵的修士想来一趟都不容易,姚思故一个凡人,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姚思故道:“楚恪行把我掳来伴月海,为的是溯荒,伴月海不止他一个人想找溯荒,我破开灵叶禁制,知道溯荒第二枚碎片在风过岭,料到这个消息很值钱。楚家人把我送回清安镇,我知道一定有别的修士在镇上守株待兔,拿了溯荒碎片的线索跟其中一人做交易,让他带我回到伴月海。”
消息只要不外泄,可以卖一次,那就可以卖第二次。
姚思故回到伴月海后,立刻又在‘客说四方’放出第二枚溯荒碎片的线索,然后待价而沽。很快一只狸猫妖找到他,称是可以换给他任何想要的东西。
狸猫妖自称来自四海坊,因此姚思故能混入醉仙客,是得了鬼坊主的帮助。他脸上的烧伤、与人斗法导致经脉阻塞的假象,也是鬼坊主帮他伪造的。
楚霖听完,讷讷道:“可是……思故哥,你被楚恪行盯上,被他掳来仙山,都是我害的,你不怨我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姚思故手上留着一片叶夙的灵叶,这事原本谁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告诉楚恪行,他们如何会有今天?
姚思故看着楚霖,说:“怨你啊。”
楚霖听了这话,咬唇垂下头。
也是,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宛如亲兄弟,被自己最亲的人出卖,姚思故如何能够不怨?
姚思故接着又道:“但我想,我的弟弟犯了错,我自己打骂一顿就行了,别人要替我管教,我可不答应。”
楚霖一下抬头,怔怔地看着姚思故。
姚思故继而道:“再说我手上藏着这么重要的东西,即便你不说,楚家就察觉不了吗?不过是被他们提前发现了而已。”
“可我,可毕竟是我……”楚霖还想说些什么,话头到了嘴边却滞涩起来,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刻不是自责内疚的。
姚思故说:“你再安心在这里待几日,后头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只要找准时机,我就带你走。”
楚霖听了这话,讶异地睁大眼,什么叫安排好了?
姚思故一个凡人,想要带一个修士逃离伴月海,怎么做才算安排好?
楚霖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了,思故哥,你自己走吧,我可以留在这里……我不能再牵连你了,我们得罪不起楚家的。”
楚家庞然大物,以区区凡人之力相扛,无异于螳臂当车,如果姚思故再被他连累,只怕要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姚思故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记住,我姚思故孤身多年,就认了一个弟弟,我来这里,不为别的,就为了带我弟弟回家。”
屋外很快传来脚步声,别的话来不及多说,姚思故抛下一句:“等我消息。”很快撕下贴在门口的静音符咒。
符咒刚撕,壮汉就推门进来了:“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怎么还不出来?”
姚思故低低应一声“是”,收了碗,退出屋外。
壮汉锁了门,转头盯着姚思故,斥道:“以后送饭打扫别耽搁这么久,知道吗?”
他不等姚思故回答,挥手打发:“走吧走吧。”
随后他盯了姚思故的背影一会儿,匆匆下了楼,大概是要去赌坊。
中夜圆月高挂,到了醉仙客门口,壮汉沿街走了一段,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变得阴鸷起来,片刻,他随手找来一个匿在暗处的暗卫,转头看了醉仙客一眼,吩咐道:“看好这边,我有事禀报公子。”
楚家在驻仙台的驻地叫做“判院”,判院外的仙使看到壮汉,很快把他领到冥思堂,对楚恪行道:“公子,龚水到了。”
楚恪行正在把玩一只金翅灵鸟,闻言,看壮汉一眼,“有动静了?”
“是。属下今日又去‘客说四方’招人,有一个自称受伤的年轻人说想来醉仙客做杂役,属下拿公子教的法子试了试他,发现他经脉阻塞的伤是假的,实际上他没有灵力,是个凡人。”龚水道,“属下猜,他应该就是姚思故,公子料事如神,姚思故果然自己回来了。”
楚恪行扯起嘴角笑了一声:“你错了,不是我料事如神,是奚家的琴公子。”
龚水不解。
楚恪行倒是不介意跟他解释:“之前琴公子跟我签了一张灵契,说只要我放走姚思故,并且此去寻找溯荒,带上他和姜遇,他就可以无条件支持豫川楚家。
“不过,灵契上有一条隐藏起来的条约很奇怪,他让我把楚霖关起来,保他性命,如果有一天,有人来救楚霖,务必要告诉他。”
楚恪行笑道:“一开始我一直不解,楚霖一个没用的废物,谁会管他死活,但是眼下我明白了。”
楚恪行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然后道:“其实要救姚思故,要保这个凡人性命的,一直都是徽山的姜遇,而非奚家奚琴。奚琴那意思,大概是他瞧上了姜遇,为博美人芳心,所以才签了这张灵契,并且不辞辛劳陪着美人一起去找溯荒碎片,但我眼下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
楚恪行看龚水一眼,模棱两可地道:“徽山的姜氏女不简单。”
姜遇三岁就上了徽山,至今也不过十七岁,一生至今干干净净,本没什么可探寻的。
但眼下的这个姜遇,真的是姜遇吗?
如果说她在焦眉山斩杀食婴兽是意外,在长寿镇发生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楚恪行眼下庆幸,当夜在长寿镇,自己在情急之下为求保命撤了刀。
撤刀之后,他并没有真的昏晕过去,于是他看到,那个从来不能拔剑出鞘的徽山姜氏女居然捡起了章钊的剑,眼底长出藤蔓般的封印,举剑一式之下接住了溯荒的灵袭。
这等惊人的修为,岂是凡庸之辈?
楚恪行这才明白了当日奚琴为何要送回楚霖,又签灵契让他保住楚霖。
倘若姜遇不是姜遇,那么迄今为止,她唯一表现出的牵挂就是姚思故。
如果姚思故足够挂念楚霖,一定会回到伴月海。
姚思故上钩,徽山的姜遇就会上钩。
只要她上钩了,还愁分辨不出她的真正身份?
龚水问:“公子,属下可要立刻命人擒下姚思故?”
“擒下做什么,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楚恪行轻慢地笑了一声,“最好再卖一个破绽给他,让他顺利带着楚霖走。”
第56章 凡人勇(二)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 龚水明白公子的具体计划不是他该知道的,诺诺应一声是,退下了。
龚水一走,楚恪行手中的金翅灵鸟忽地化身成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 女子长得不算美, 眉眼中却透着丝丝媚气, 轻薄的纱衣下,雪肤若隐若现, 她望着楚恪行, 娇声道:“公子如此费尽周折, 原来都是为了一个女子,叫奴家好是伤心。”
楚恪行道:“姜遇的身份不简单,我有预感, 只要我们能查出来, 这消息一定对豫川大有裨益。”
他站起身, 负手看着屋外寒月,“我记得溯荒碎片的线索,山阴楚家手上是有的,而今溯荒碎片现世, 这么大的事, 山阴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连誓仙会都没派人来参加, 你说为什么?说什么楚家主是玄灵境下的第一人,分神大圆满, 岂不知到了大圆满的境地,幸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幸的话, 便离皮相五衰神魂陨落不远了。家主闭关这么久,至今不曾露面,岂不是我们豫川楚家出头的最好时机?而今我已找到第二枚溯荒碎片,立下一功,加上楚家与奚家本就有龃龉,我又通过灵契,牵制住奚家奚琴,如果我们手上能再添一枚筹码,不日后,三大世家的楚家,恐怕就要改姓‘豫川’了。”
他回过身,盯着衣着清凉的女子,“你说是吗,朱雀长老?”
豫川楚家之所以能在众多世家旁系中异军突起,便是因为其下门客多是修为高深之辈。
不说其他,豫川楚家的四位长老,白虎、朱雀、青龙、玄武,境界无一不在出窍后期,甚至接近分神。
眼前这一个看似娇滴滴的女子,实际上正是豫川楚家的朱雀长老。
朱雀长老还是那幅娇嗔的样子,“可是要查出一个人的真正身份,哪有这么简单,公子也说了,她很厉害。”
楚恪行回身看她,轻笑一声:“你忘了,楚家有一面‘照天镜’。”
朱雀长老十分惊讶,纤纤玉手掩口:“公子要启用照天镜?”
照天镜是神物,“照天”二字取照见天意的意思,传闻一个人只要立在镜前,这面镜子便可溯源他的前世今生。
因为完整的神物不能留存人世,楚家的这面照天镜是个残品,由于灵力不足,它无法追溯一个人的过往,不过,倘是两个人立在镜前,它倒是可以显现出两人之间的真正渊源。
徽山的姜遇莫名关心一个凡人,只要把她和姚思故带到照天镜前,还愁照不出她究竟是谁吗?
“姜遇身边有一只年幼的无支祁,你别看她寡言面冷,事实上她对这只无支祁十分关心,近来无支祁好像病了,她四处为他寻药,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
楚恪行话没说完,忽然捂住心口闷哼一声。
朱雀长老道:“灵契反噬你了?”
奚琴与楚恪行有约,如果有人来救楚霖,务必第一时间告诉他。
而今楚恪行故意延误,每日的时辰正刻,灵气都会逆行。
“好在只是拖延几日,不算违约,并不打紧。”楚恪行强忍着疼痛道。
朱雀长老笑道:“公子不说,琴公子未必就不知道。溯荒碎片在风过岭的消息被泄露,也许他早就猜到是那个凡人做的,眼下正着人在查呢。
“琴公子可不是好对付的,如果他现在来找公子算账还好些,就怕他先按兵不动,等到关键时候,忽然横插一手,公子可要防着他。”
楚恪行冷笑:“灵契束缚我,更束缚他,我只是延误几日,就遭如此反噬,灵契上约定他得无条件支持豫川楚家,他若对楚家人下手,只怕会被反噬致死。”
“哦,真的吗?”朱雀长老抬起手,将一道舒缓的灵气灌入楚恪行心腑,助他缓解疼痛,“可是男人的心最容易变了,指不定他就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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