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出,屋中明明无风,器物却晃动了一下,半空中,出现浮动的涟漪,幽白的鬼影就在这涟漪中缓缓浮出。
鬼影是一个罩着淡白斗篷的魂魄,魂身的样子瞧不清,只能看出他大概有一个男子的身量。
明明不算过于高大,可当他看向霰雪尊,却有一种从高山俯视蝼蚁的居高临下之感。
半晌,他开了口,声音缥缈:“端木氏一族,看守妖谷妖窟愈千年,自然有许多不外传的降妖秘术,慕忘继承族长之位,得了这些秘术,她在暗,你在明,你当然不是她的对手。”
霰雪尊垂下眼,自责道:“可是,眼下凤鸣琴弦也被她斩断,琴弦固然能够续结,一时之间,属下怕是无法为九婴妖主清除血息了。”
白衣鬼影听了这话,沉默地看着霰雪尊。
半晌,他开了口,语气平淡,却足以令人畏惧到心颤:“那你可真是没把差事办好。”
霰雪尊一惊,屈膝半跪:“请主人责罚。”
仙人跪礼,这是极重的折辱,也象征着极深的敬意。
白衣鬼影淡淡问:“眼下如何了?”
“宿白猜到姜遇就是慕忘,想派人去徽山,我想着……主人您从前提过,您若想成事,离不开慕忘的帮助,所以阻止了宿白。”
她说着,想到山洞中,无支祁扮作问山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我总觉得,慕忘眼下已知道了不少事,她甚至知道您的一些秘密,她锁住血息,除了找九婴妖主,也想通过九婴妖主找到主人您。”
“是么?”白衣鬼影闻言,平静无波的语气终于染上些许笑意,“她一直是这样一个有意思的人。”
他不欲在此久留,幽白的身影在无形的浮波中化散,最后留下一句:
“等得了闲,我会去会会她的。”
榆宁妖雾深浓不见日月,千里之外的一处山谷中,一轮孤月却早早挂上夜空。
奚泊渊此刻却没有闲情赏月,一个时辰前,奚琴忽然传音给他,让他帮忙开启抚云筑的禁制,除了通过栖兰阵传送过来的人,谁也不许放行。
抚云筑是奚家的一处避世之谷,也是奚泊渊目下所在之地,这个地方鲜少有人知道,谷中竹舍几间,两侧山峰低垂,俯看谷中清溪。
奚泊渊了解奚琴,这个人凡事都爱自己担着,若不是遇上生死攸关的大事,他绝不轻易请人帮忙。
奚泊渊等了一时,愈发心慌,正准备传音给奚琴问问情况,就在这时,溪畔出现一道法阵,奚琴一手携着阿织,一手拖着一只昏迷不醒的无支祁出现在阵中。
奚泊渊:“……”
他就知道,奚寒尽自从遇到这个姜遇,整个人都魔怔了,但凡遇上了点事,准跟她脱不开干系。
奚泊渊还没出声,溪边又出现一个栖兰法阵,鬼坊主与狸猫妖出现在阵中,鬼坊主隔着面具打量了一眼奚泊渊,狸猫妖礼貌地跟他行了一个礼。
再三道阵光闪过,银氅、泯、判官、孟婆也相继来到此地。
奚泊渊见到孟婆,第一反应竟是后缩一步。
孟婆冷笑一声:“呵。”
阿织一刻不停地将初初送入竹舍中,转身恳请鬼坊主:“请坊主帮我看一下初初怎么样了。”
鬼坊主熟知四海之事,当初第一眼看到初初,便认出他是无支祁,甚至通过他人身的发色与瞳色,分辨出他的族系,若说在场有谁能救初初,只能是鬼坊主了。
鬼坊主面具上的一双眼微眯。
他可不做赔本买卖。
奚琴看破他的心思,直言道:“价钱好说。”
鬼坊主暗哑着低笑一声,这才柱杖转向初初,细细地端详这只无支祁。
片刻,他祭出木杖,整个人佝偻着身躯站在那里,仗尖溢泄出青白之息,带着一丝邪异之气,护绕过初初的兽躯。
阿织从没见过这般诡异的术法,但似乎确实对初初有效,至少初初紧皱的眉头在青白之息的安抚下舒展开了。
术法也耗尽了鬼坊主的灵力,若不是狸猫妖从后方托住他的背脊,他几乎要站立不住。
一时术法毕,鬼坊主收回木杖,原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柱杖来到阿织面前。
隔着面具,他冷目盯着阿织,斥道:“你这个做主子的也太大意了!”
阿织点了点头:“确实有过。”
鬼坊主道:“妖兽进阶前,通常有几个迹象,躁动不安、嗜血易怒,这是因为它们体内积蓄的妖力到了一个临界点。但无支祁这种凶兽不同, 尤其你养的这一只, 它的血脉里有远古传承下来的妖力, 进阶前,它的妖力觉醒, 体内的水寒之力凝结, 所以这个时候, 它会非常疲惫——昏睡不醒,正是最典型的迹象。
“妖兽纵然身躯比人刚强,它们对魂魄的控制力却弱, 需要靠修炼妖丹来维系身躯对魂魄的支撑, 进阶前, 它的魂与身同时产生异变,妖丹不停缩放,这个时候它极其脆弱,而你非但没有发现它的异常, 居然让它跟你涉险。
“这样一只罕见的无支祁愿意跟着你, 你本应悉心培养,如此粗心对待, 简直暴殄天物!”
这一番话说得阿织异常内疚。
其实初初出现昏睡的症状,她立刻就注意到了, 她也带初初看过药仙,求过丹药,不知是无支祁太少见还是怎么, 最后得的药方子,上头只写服用一枚兽清丹,没人意识到这只凶兽是要进阶。
阿织哑声道:“那初初他……”
“好在这只无支祁血脉极其纯正,且它这一路似乎有奇遇,妖力积攒到绝境中爆发,居然顺利进阶。既然进了阶,在山洞中受的伤便不算致命了。”
阿织听了这话,忽然想到鬼坊主说,妖兽对魂魄的控制力弱。难道当初长寿镇的魂袭,非但没有伤初初,反到帮了他?
鬼坊主眯眼盯着阿织:“你可知道凶兽百岁成年,寻常无支祁晋为凶妖,通常要成年以后,跟着你的这一只,算下来才相当于一个人六七岁的年纪,它有此际遇,今后它的妖力……它的妖力一定举世无双!”
鬼坊主低低的语气中夹杂着兴奋,当中还隐含着一丝嫉妒之意。
似乎他方才对阿织的斥责,其实一半都源于嫉妒。
“眼下么……”鬼坊主透过竹屋的门窗,打量了一下整片抚云筑,“你找的这个地方不错,灵气很充裕,只要让这只无支祁歇养两日,它自会痊愈。”
阿织听到这里,总算松了口气。
鬼坊主冷笑一声,一盆凉水泼下去:“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眼下真正命悬一线的,是你!”
判官等人都在屋外,屋中除了阿织几人,只有银氅与泯。
这话一出,屋中气氛一窒。
奚琴眼含微霜,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屈指紧握,但他面上并不显慌乱,直言道:“坊主既然主动提出来,说明您知道解救之法,您想要的,无非是与我们做笔买卖。”
“解救之法是什么,坊主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我们不妨摊开来,好好谈一谈?”奚琴道。
鬼坊主恼怒地看着奚琴。
他有没有告诉过这位奚家公子,他平生最讨厌一眼看破别人心思的人。
奚琴见鬼坊主不语,继续道:“坊主熟知四海之事,能够勘破旁人无法破解的迷局,我们这些人到榆宁是要做什么,坊主您跟了一路,想必一清二楚,我相信凭坊主之能,一个收集怨念的瓷罐子牵制不住您,只要您想逃,一定有法子离开,可您非但没走,仙盟的人追来,您还跟我们一起来了抚云筑,说明在您心里,我们应该是一路人,很可能是盟友。
“再者,有句话说来可能不好听,无欲者才无所求,坊主您开四海坊,以消息换消息,不正说明您尚有毕生未偿之愿、未解之惑、难平之恨么?如果,我们能助坊主您完成心愿,我们愿意一试,前提是,坊主您告诉我该怎么救阿织。”
他没有用“姜遇”这个化名,直接道出阿织的真名,一来为表诚意,二来,如果他所料不错,鬼坊主应该已经猜出阿织的身份。
果然,听了阿织二字,鬼坊主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从第一眼看到她,听她打听养魂之事,他就发现她或许和二十多年前那场妖乱有关。
鬼坊主寒声道:“说得好听,我想要的,你们眼下可给不起!”
他语气不善,大有拒绝之意,奚琴有点意外,正欲再协商,鬼坊主语气一转:“猫妖,把这几个人欠我们的一笔一笔记下来,四海坊可不做赔本买卖。”
狸猫妖立刻点头,从元宝锁里摸出一本桦树皮做的小册子,翻至最新一页,恭敬地道:“坊主,几位贵客,猫妖准备好了,你们可以开始了。”
鬼坊主柱杖踱到阿织身前:“阿织姑娘,我不提,你也知道你为何撑不下去了吧?”
阿织道:“嗯。”
沈宿白三位分神仙尊实力强横,她与他们争斗,身上自然挂了彩,尤其背后那计刀伤,深可见骨。
但这些都是轻的。
在山洞里,她为了保护初初,动用了等同于分神中期的剑威。
她的魂魄虽强,可这幅身躯的修为仅在淬魂,所能承受的最大魂力只在分神初期,定魂丝虽能帮她稳固身魂,却不能助她精益境界。分神中期的魂力,已经超过这幅身躯的极限,眼下这幅身躯几近崩塌,身与魂的连接正在消散,连定魂丝都无能为力了。
鬼坊主道:“你是养魂之人,你用的这幅身躯虽然与你三命相合,但它终究不是你的,而今它撑不下去了,你只能弃之不用。
“不过么,养魂的次数没有限制,只要你的魂魄足够强,可以养一次,就可以养第二次。”
鬼坊主面具上的神情没有变化,但阿织听他说着,竟能感受到他面具背后炯然兴奋的目光,“虽然三命相合身躯万万里挑一,但我有个不外传的秘法,可以帮你找到一个新的寄生宿主,这样你就可以抛弃现在这幅身躯了,你觉得怎么样?”
阿织蹙起眉心:“您是说,让我寄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鬼坊主点点头。
阿织没吭声。
虽然鬼坊主说了,她的情况很特殊,寄生在姜遇灵台上以后,并没有吞噬姜遇的魂魄,而是与之共生,后来姜遇的遭遇不测,也是因为她的命数与阿织很像,命中该有此一劫,阿织还是认为,姜遇不能拔剑,归根究底是她的原因。
姜遇最后因剑而死,她何尝没有一点责任?
而今姜遇虽然平安转世了,阿织一直觉得非常内疚,她的一生已如此坎坷,她不希望再有第二名宿主因为她剑毁人亡。
“你在迟疑什么?”鬼坊主看出阿织不愿,非常不解,他斥问道,“你可知道你再耽搁下去,你这幅身躯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就不能用了。”
“养魂本身对你也有好处,你受过魂伤,而不断养魂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治愈魂伤的过程。”
“再说了,你身上不知有什么古怪,即便寄生在宿主身上,也不会吞噬宿主的魂魄!你这样幸运,为何不试?!”
鬼坊主说着,居然激动起来,他恼恨道:“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探寻过许多长生不死的秘密,后来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魂魄如此强,如此异于常人,你为何不——“
鬼坊主说到这里,蓦地顿住。
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透露得太多了。
阿织没有追问鬼坊主的过往,她道:“坊主说,您有法子让我脱离现在的身躯,去另一个宿主体内……那么敢问坊主,如果我本来的身躯还在,还完好,我能否回去?”
鬼坊主听了这话,面具上的神情古怪起来。
一双细眉高抬,嫉恨难平。
他尖声道:“你本来的身躯居然还在?”
“你都死了二十多年了,你确定你的尸身还完好?!”
阿织点了点头:“它依然能与我的魂产生共鸣。”
二十多年前,阿织祭阵而死,魂虽遭受重创,身躯并无大碍,后来在她的魂魄将要离体、尸身将要羽化之时,仙盟把她放入的禁棺之中。
仙盟此举并非为救她,溯荒还没找到,问山引发妖乱的因果未明,仙盟留着她的尸身,是为了查清妖乱的根由。
也正是在她留下的三样遗物中,叶夙相赠的春叶指明了第一枚溯荒碎片的方向。
阿织道:“我的身体就在古神库的一间禁室中,不瞒坊主,我早就知道它在那里,一早便想把它取回来,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所以一直没有行动。”
鬼坊主问:“你觉得眼下时机成熟了?”
他笑了一声,语调讥讽又揶揄:“聆夜尊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整个仙盟都会视你为敌,他们不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就不错了,你还想潜入古神库,取回自己的身体?”
“正因为沈宿白发现了我的身份,眼下才是最好的时机。”
阿织道,“沈宿白知道了我是谁,他或许会派人去徽山,或许料定我会逃,派人四处捉拿我,但他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机主动回到仙盟,进入古神库。
“眼下这个时机,是最意想不到的时机,凶险一定不可避免,但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鬼坊主听完阿织的话,面具上的一双眼渐渐弯了,露出一个又凶狠又愉悦的神情:“反其道而行之,有勇又有谋,不错,我居然有点欣赏你了。”
他看了卧榻上的初初一眼,“无支祁天生不怕结界,大妖时它的能力已经非同小可,许多分神仙尊的禁制都奈何不了它,而今它晋为凶妖,刚好能成为你取回身体的一大助力,你的运气很好。”
他似想到了什么,一时间竟兴奋起来,柱杖上前,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块幽黑的玉坠子。
他将玉坠子递给阿织,“左右无支祁还要休养几日,这几日,如何脱离宿主,回到原来的身躯,我可以慢慢教你,在这之前,答应我一桩事好么?”
阿织看了玉坠子一眼,暂时没接:“您说。”
鬼坊主语气中压抑着诡异的兴奋,期待地道:“这个黑坠子叫‘临渊’,你在回到自己的身体前,用临渊照一照自己的魂。
“我有预感,你的魂上一定有异常,临渊能助你看到灵视也看不到的秘密,到那时……到那时,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只要你肯告诉我,今日我们这笔交易就算做成了。”
阿织没有迟疑太久,她的魂伤为何能莫名痊愈,她为何会在姜遇身体中养魂,她也想知道。
她接过“临渊”:“一言为定。”
鬼坊主面具上的一张嘴弯曲着咧开,狸猫妖停了笔,“啪”一声合上了桦木册子。
第156章 抚云筑(三)
抚云筑是一个仙人小憩的桃源之地, 除了几间竹舍、一弯溪水、几丛翠竹、一间亭子,什么都没有。
奚泊渊盯着翠竹,根本不敢往别处看。
奚琴和阿织几人都去竹舍里看那只无支祁了,留下他和孟婆、判官在外头等着。
奚泊渊鼓起勇气, 从余光里觑了孟婆一眼, 她惯常冷着一张脸,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奚泊渊念着自己是主人家,怎么着都不该冷落了客人, 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们要不要喝茶?”
判官弯眼道:”渊公子不必麻烦。”
“那……要不要去那边的亭子坐坐?”
判官和气道:“我们还有事要问琴公子和徽山的姜姑娘, 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
奚泊渊继续道:“要么我去帮你们……”
孟婆微寒的目光扫过来, 冷声道:“你如果没话说,可以闭嘴。”
奚泊渊一下噤声。
判官看孟婆一眼,笑道:“昭昭做什么这样凶?怎么说都是一家人。”
孟婆的语气讥诮:“呵。”
她似乎嫌弃奚泊渊, 不想跟他离得太近, 身形化作紫影, 掠去溪水另一边了。
见孟婆走远,奚泊渊反倒松了一口气,奚琴乍然和一群人出现在这里,他心中不是没有好奇, 他问判官:“悠哥, 你们做什么去了?”
判官眼中笑意不减:“不太好说,琴公子没和你提?”
奚泊渊道:“还说呢, 上次从山南回来,我不是闭关了么, 后来爹和大哥又把我派去仙盟,让我打理那边的事务,算下来, 我都快大半年没见他了。”
他说着,想到什么,疑惑道:“不过说起来,这半年我爹和大哥也行踪不定,上次我听花谷说,大哥近日居然去了两次楚家,而且……”他一顿,扫孟婆一眼,“嫂子居然也没像从前一样拿修罗刀把大哥逼走,我还以为大哥跟嫂子能和好……”
奚泊渊话没说完,孟婆感受到他的目光,回望过来。
锐利的目光落在身上,奚泊渊讪讪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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