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密林,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罩子。方才还能听到的风声,此刻似乎也被这森然的队伍所慑服,彻底消失了,这边是胥衡的暗卫。
长孙玄见着如此训练有素的队伍,忍不住心中苦笑,从此可见一斑,暗卫况且如此军纪严明,那曾经的胥家军怕更是虎狼之师,而且说是保护,但同样也是监视,虽说因着江小友的缘故,这位胥少将军默许他的归顺,但同样对他有着不信任。
或许说,他对任何人保持怀疑,除却身边之人。
而已是如此,他躬身道谢,语气中带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恭敬:“多谢少将军。”
胥衡姿态依旧闲适,他将长孙玄的变化尽收眼底,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的语气:“长孙先生放心,他们还算得上好手。”
长孙玄苦笑愈深。
说罢,胥衡也并未回头去看那些静立如林的暗卫,而是把目光落在江愁余身上,“你真要同我去”
此刻的江愁余完全抛开了纸筒,小心翼翼地擦着腰间的鸟哨,一副视若珍宝的模样。
374号:【宿主,你变脸好快。】
江愁余反驳:“拜托,这是鸟哨吗?这是救命符。”
开玩笑,有这支骑兵,她都可以横着走,而且真的很装!
374号都不忍心提醒宿主,那是男主的战力!
胥衡许久没见江愁余应答,就见她盯着鸟哨傻笑,他估摸着这人目前有点醒不过来,便轻抬手,骑兵有所动作,缓缓露出队伍中的马车。
他缓缓躬身抬起微冷的指尖落在她的眉间,“还要看多久”
听起来语气有些嫌弃。
江愁余被冷意惊的回神,又莫名觉得额间突然烫起来,抬起手背贴上去,小声说道:“不看了,走吧。”
她抓紧手中的斗篷从竹椅跳起来,毫不犹豫小步跑过去爬上马车。
待到江愁余上到空无一人的马车时才缓了口气,正想着轻竹她们人呢,车帘一掀,胥衡也上了马车,从暗格中又拿出探子传回来的情报,批阅后就随手放在一边。
正巧不巧就在江愁余左手边。
她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又拿出纸筒中的选点,找话题道:“这盐矿点有三处,分别是恪州一处、罗井镇一处还有窠林城一处,我记得少将军上回去的便是恪州,现下我们也是去恪州吗?”
胥衡提笔在眼前的暗信批注几字,“恪州我出门前已传信派人去探,窠林城现下因病闭城,不出不进,我们先去罗井镇。”
江愁余先是应了声,随即又反应道:“你不是未曾看过这纸筒吗?”怎么出发前就已经派人传信了。
胥衡闻言抬头,似笑非笑。
懂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都是龙傲天的神秘力量。
江愁余今日起得早,方才又用多了,加上戒不掉的晕车毛病,非常理所当然地犯困了,困着困着,就没控制住地睡了过去。
于是当胥衡处理完手中杂事抬头瞧她,就看见她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斜躺在马车的横椅上,背靠在车壁上,身体压着斗篷的一半,另外一半又搭在小腹上。大概是姿势太过不舒服,她睡着觉都皱眉。
胥衡伸出手轻扶住她的脖颈,便把自己的斗篷裹成一团塞到她的背后垫着,还不忘留些给她枕头,谁料江愁余直接头一歪,顺势栽在他的肩上。
他一顿,随即发现肩上这人睡得更熟,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忍不住沉思,上回大夫诊治完,是不是给她开了嗜睡的药方
胥衡低头看了她会儿,然后把斗篷牵来盖住她后背,斗篷的绒毛让她在睡梦中下意识蹭了蹭。
江愁余梦见自己在海滩边的躺椅之上,除了躺椅有些硬之外,其余的一切非常美好,夏日的阳光与椰树摇曳,她闭眼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快乐时光,谁知突然海面卷起大浪,腥味的海水直接将她冲回到古色古香的建筑中,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便站着胥衡,他面无表情,眼中满是杀意,她很想逃,周围却全是黑色的骑兵,根本无处可逃。
她有些发软,眼睁睁看着胥衡掐住她的脖子,嘲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梦中她疯狂挣扎,双手用尽力气,也无法扯开他的手,只能感受到呼吸越来越少,整个人陷入窒息的绝境。
却忽然身后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将她拉远,她匆匆回头,搭在她肩膀上的是一人,甚至面容非常熟悉。
是她在铜镜中反复看到的原主的脸。
很奇怪,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反而又再次陷入到温暖之中,安心地合上眼。
等江愁余睡醒时,闭着眼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子,谁料摸到毛绒绒的料子,她又准备将手撑在车壁上时,却顺势往有摸到了冰凉的随着呼吸起伏的东西。
好像是脖子。
等等好像不是我的脖子。
那是谁的
眨眼之间江愁余清醒了,她僵着脸直起身体,张开眼看了看又惨痛地闭上。
要命,怎么会是龙傲天啊。
不开玩笑,她宁愿是原主出现。
江愁余缓了缓才睁开,只见胥衡直着身子,一只手捏着暗信,眉头也稍皱,半瞌着眼好像要睡着了。
她松了口气,同时用手挡住自己的宝贵脖子,准备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一点。
就在她往后移了一点时,原本闭目之人长睫微颤,睁眼朝她看过来。
江愁余突然想到梦中的场景,有些不敢动,生怕再次上演夺命名场面。
而胥衡则忽的开口问道:“梦见什么了”声音低沉磁性。
提起这个,江愁余没由来心跳加速,裹紧自己的斗篷,半真半假说道:“梦见你想杀我,我拼死抵抗,你最终不敌我。”
“是吗”没想到对方却只是点点头,眉眼低垂,短促笑了一声。
“可我方才明明听见你哭着说,求求你放过我吧。”
谁哭啦!
江愁余黑着脸挺起胸膛:“不可能!”
胥衡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自己肩上被泪泅开的略深痕迹上,勉强道:“好好好。”
你以为我没听出来敷衍的语气吗?
江愁余愤怒,接着就看见胥衡微皱着眉,轻而缓地动了动僵麻的肩膀,顿时愤怒化成了心虚。
“少将军你肩膀没事吧?”
胥衡垂眸,语气平和,“无碍,稍后找个大夫针灸两日,再药浴七日便好。”
江愁余:“”
时值暮冬,北风惨栗,天气
肃清,繁霜一片厚密,不过也离年关近了,楼下街市的暄闹得不行,送酒的人家由堂倌引着将酒送到后院,汉子灌了好酒哄笑一堂,却掩盖不住楼上的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穿着半旧长衫的说书先生便立在堂前,靠一声“脆响”硬生生引着目光齐刷刷看过去。
江愁余坐在角落不起眼的方桌旁,相较于周围,他们这桌放了十多道好菜,江愁余没动,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不时探头看一眼,这几日连着赶路,胥衡没机会做饭,只能整日吃干粮,江愁余吃的嘴里发淡,眼下到了罗井镇,赶紧找街边小贩问了罗井镇最有名的酒家,她便先来点菜,胥衡则去安顿暗卫以及找罗井镇的探子接收消息。
没想到等到菜都上齐,还是没见胥衡人影,她百无聊赖地用竹箸拨弄着碟子里几粒油炸花生米,堂倌从楼下引了一人上来,她好奇望去,不是胥衡,而是位陌生的少年郎。
他穿着极为素净的白色长衫,衣料浆洗得挺括服帖,没有一丝褶皱,看上去有种文人的较真,乌黑浓密的长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同色的素绸带松松系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鬓角,似乎察觉到视线,他微微侧着头,朝江愁余这边看过来,薄唇轻抿,勾勒出他年轻而清瘦的轮廓——肩线平直却不显魁梧,腰身劲瘦,被一条简单的玄色布带束着,带着少年人脸庞特有意气。
他凤目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却黑得惊人,沉落着近乎漠然的幽深,一眼瞥过江愁余便转头同堂倌说了些话,将手中的钱袋一扔,后者赶紧接住,殷勤地带他去了包间那处。
374号:【这人长得也好帅!】
江愁余赞同地点头,“而且气质很奇特。”
之前胥衡教她认过习武之人,方才那位少年郎身姿挺拔,步履稳健轻盈,一看便是好手,却不着劲装,偏生穿了文人喜穿的长衫。
江愁余还总觉有些不对劲,但也说不出来,胥衡便上了楼,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他英挺,纵然神情冷若冰霜,仍挡不住满身俊秀。
374号瞬间倒戈:【还得是我们少将军帅。】
江愁余不甚稀奇,374号是颜控,但更是忠于龙傲天的恋爱脑。
这样想着,她同时不忘招呼着胥衡用饭,替他夹了筷素食到碟中:“少将军怎么去了那么久”
胥衡自然地吃下碟中的葵菜,喝了口茶水压住涩意,才说道:“罗井镇近日来查的严,暗卫一时间无法进城,我便安排他们先留守城外,待我们同原先在罗井镇中的探子探查之后,才陆续入城。”
江愁余看胥衡将葵菜吃干净,便将那盘菜放置他面前,继续道:“那我们明日去寻探子”
胥衡夹菜的筷子,在半空中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稳稳地将面前的素菜送入口中,垂着眼睑,摇头,正欲解释时。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又是一拍,“诸位看官!”他声音洪亮,又带着刻意为之的沙哑,配合着他噤若寒蝉的表情,“老朽今日想同诸位说道说道如今贴在衙门皇榜上的那人!”
他话一出,像是一盆冰水泼进了热油锅里。原本喧闹的堂子瞬间安静了大半,掌柜面露犹疑,本是想让擦桌的小二拦住,谁知见小二顿住,眼神里满是崇拜,似乎要将那人的名字脱口而出,掌柜叹了口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后厨忙活。
许多食客脸上轻松的笑意也凝固住,取而代之的是神色各异,敬佩崇敬有,不屑厌恶者也有,不过偌大堂子,众人纷纷支棱起耳朵,竟无一人出声叫停。
“有一人出身尊贵,天资聪颖,八岁熟读百书,拜天下师!”说书人精神振奋,手势作大开大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巨大的渲染力,“十二岁便善骑射,不仅得圣人亲赞,且在八方盛会力挫异族大将,使得安国那次帝姬未曾和亲,最最传奇的是,他出征北疆,夺淮边城、无情斩落北疆督国头颅,曝晒三天三夜,被北疆人冠上杀神称号,两征落非,稳定商道,在座各位皆知晓他的名号!”
他说完,又作悲痛状,“如今却性情大变,沦为叛臣,被追捕躲藏,难以落脚,不知人身在何处,真是一朝龙在天,沦为脚下泥。不知各位看官,如何评他功过”
众人沉默片刻,便议论纷纷。
听完,江愁余默默拿起桌上的瓜子开磕。心道,倒也没有无处落脚,人就在你们这儿。
她又看了眼对面的龙傲天,丝毫没被言论影响,或者说根本没听,而是缓缓吃着素菜。
江愁余觉得抛去上回乌龙的胡桃糕,她这下算是找到龙傲天喜欢的吃食,并默默记下那菜,决定下回还点!
胥衡终于吃完那盘葵菜,无情杀神如他也松了口气,他喝完杯中茶水,这才听到堂中吵嚷,神情没动一点,反而继续道:“罗井镇混进来不少势力,我原先安插的探子今日没再传信来。”
江愁余惊得饭都不香了,下意识问道:“是京中来人吗?”
“或许是,自从千厚回京,京城便安份了些,若是此时动也说的过去。”
胥衡侧目,眼见着堂中逐渐沦为对自己的讨伐,人莫不怒发冲冠,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有些骂的文雅些,江愁余听不懂皱眉,有些人的骂语粗劣不堪,江愁余觉得生气皱眉,随后又小心翼翼看着龙傲天,同时在想如果胥衡出剑她是拦还是躲远点。
胥衡神情依旧无变化,这些话听得不少,翻来过去也是不忠君这一罪名。他转过视线看向江愁余,却见她小脸皱成一坨,义愤填膺的模样,似乎马上要拍桌冲上去跟他们干架。
“你在气什么”胥衡问道。
江愁余脱口而出:“他们在骂你。”这人怎么没情绪的,他们都从百草园骂到三味书屋了。
“他们骂的是我。”胥衡一字一字重复道,语气有些奇怪。
所以你为什么生气呢?
374号:【对啊对啊,所以你为什么生气呢~】
江愁余心一突,脑子里都有点发懵,对啊,本人都不生气,她生啥气。
眼前的胥衡目光落在她脸上,他缓缓靠近了些,眼底那片翻涌的墨色,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一种非要得到答案的决心。
下面的人已经从胥衡本人骂到他父老乡亲了,江愁余立刻觉得自己找到原因了。
“因为也在骂我啊。”江愁余情真意切道。
伴随着她的话,下面同时骂道:“听说胥衡还有个表妹,自小养在胥府,怕也是蛇鼠一窝,不是个纯良性子。”
胥衡:“……”
374号:【……】
她如此理直气壮,虽然胥衡已经逐渐适应她的奇怪发言,只觉是没心没肺,但现下还是略觉无力,又想到她之前的关心之语,胥衡难得有些烦躁,不同于上次江愁余非要同长孙玄交往,他这回的烦躁更为复杂。
想到先前眼前之人送的胡桃糕,他过敏不能食,但这糕点亦是母亲最终爱的糕点,他那日拿走糕点,在祠堂坐了一晚,面对着双亲的牌位和胡桃糕,临到天明,他似乎才接受世上胥家只余他一人,不,或许还有江愁余,他这位未曾蒙面的表妹替他记着。
她当时对他的陈情,他亦半信半疑,利用孟别湘试探于她,可当见到她被人追杀时伸出的手,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握住,那时他想,便是她别有目的也无妨,他不会杀她,就当是替胥家和母亲留她一命。
可当她知晓他所为,仍旧蹩脚地为他找理由,甚至陪他去阻杀京城那些人,用她的手帕一点点擦拭手中的血迹,他潜在身体里的杀意无法止息,却在她怪异的表情中逐渐消弭,那是第一次有人恐惧却不曾远离他。
到恪州之战,他并无万全把握,同巴弋决战时,他后悔没将鸟哨和暗卫留下来保护她,如若自己身死,偌大世道,何人能护
她周全,凭她在合风馆的那位风尘知己吗?
好在他活下来了,匆匆赶回抚仙见到她灯下的惊讶神情以及目光中的依赖。他突然不想计较她过去之事,至少如今她不再与那人通信。
他未曾想过,她或许并不心悦他,就像他先前是为了母亲不杀她,她应该也是为了胥家恩情才发誓对他真心。
而且自己烦归烦,也看懂,却不想说穿,戳穿两人之间的面上薄纸,生怕如今所有如同黄粱一梦,她不再同他一道。反而她装不懂转话题,他竟然真的顺着她的胡言乱语任由她带过去。
眼见她说着这话时脸红了一片,大约是害怕,胥衡直起身,往后退了些起身。
“你去干什么!”江愁余心跳的飞快,几乎赶上之前被龙傲天恐吓到时。
“他们骂你,杀了他们。”她只见龙傲天头也不带回。
江愁余不知道胥衡在想什么,手脚并用赶忙拦下他,费劲口舌向他普及安国律法,当街杀人轻则徒刑,重则砍首。
她想,龙傲天是这么有正义感的人吗?不过这样也不行,心是好的,干的全是反派的事,咱们名声还要不要了。
胥衡盯着她,直到她说的口干舌燥,才终于大发慈悲道:“那便放过他们。”
你这一副暴君发言是怎么回事,而且自己也不像贤妃,像内侍。江愁余想吐槽,但又忍住,她怕伤害龙傲天的自尊心。
两人拉扯间,胥衡忽然顿住,脸色冷下来,抬眸看向某一处包间,正扒拉她的江愁余好奇出声欲问。
“嗤——!”
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可闻听的破空声,骤然撕裂了楼下的死寂!那声音快得根本不容人反应,瞬间已至楼下!
“噗嗤!夺!”
沉闷的穿透声和凄厉声几乎前后同时响起!听的人起了惊惧。
“呃啊——!”
楼下方才说出狂语的人仿佛瞬间被人掐了脖子,顿时化为断断续续的大喘气。
江愁余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场景有些眼熟,好像先前才发生过,下意识往围栏处走过去,目光追向楼下,只见那方才还在骂的壮汉此刻面容因剧痛而扭曲如同吃人恶鬼,他那只扶桌的左手竟被一根毫不起眼的竹筷,生生贯穿!
竹筷深深没入血肉,扎进木桌,却并未穿透,将他手死死钉在那里,剧痛也不得动弹!淋漓的鲜血正顺着筷子汩汩涌出,迅速在桌面上漫开,滴落在地,积起一小滩刺目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