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局势瞬变,跟着贺卜来的人心底暗暗叫苦,甚至生了些许埋怨,离贺卜远了不少,一幅我不与他同流合污的模样。
看完全程的江愁余感叹,不愧是长孙玄,好一处狗咬狗的戏码。
长孙玄并未看瘫在地上的贺卜以及出言的梁尚,而是转身朝着寇姑走过去,轻声说道:“师母。”
称呼一出,欲语的话却堵在喉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
寇姑见他难得的无措模样,少见地笑起来:“你确实如你师父所说,心计周全,旁人难及。”
她顿了顿,几个眨眼的功夫后才似乎下定决心。
“你既还唤我一声师母,我便再嘱你一事。”
长孙玄闻言欠身,手捏紧了些。
寇姑转开无神的眼眸,朝着远处的贺卜,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众人听清:“危抚仙者,依律处置,不必容情。”
她一字一句砸下来的话语,饶是以长孙玄的心性都忍不住猛然抬头,露出怔忪之色,片刻后才颤着声道:“谨遵师令。”
在座之人哗然,还以为寇姑会为亲子求情,却没想到她竟如此铁面无情。
而贺卜则是低声苦笑,笑得越发癫狂,高声叫道:“好一对双亲,何故生我啊!”
得到长孙玄应答的寇姑不再看那边,而是对黎娘说道,“我乏了,归家吧。”
而黎娘边担忧地看了眼贺卜,边扶着寇姑颤抖着的手往外走。
待寇姑同黎娘走后,长孙玄才转身冷声道:“吾已向圣人请命,抚仙政务难通,民不聊生,圣人慈悲,废朔奴一制,还古朔一族平籍。”
江愁余闻言先是看向梁尚,他虽面露讶然,眼神却无半点变化,果然是早就知晓此事。
长孙玄顿了顿继续道:“抚仙州牧已在上任路上,想来今日已至抚仙。”
话音落下,书院便涌进不少人,为首之人踱步至长孙玄前,行礼道:“许久不见,圣师别来无恙。”
这话惊得人群躁动,梁尚虽知晓长孙玄身份不低,却也不想是圣人老师。
他率先跪下道:“见过圣师。”众人恍惚惊醒,随他一同行礼。
堂中便显得江愁余同胥衡分外显眼,江愁余才接过半块胥衡递过来的糕点,还没塞到嘴里。
胥衡听而不闻,照旧眼皮都不抬:“吃饱没?”
“……没。”江愁余老实道。
“那便走吧。”胥衡一把扯住江愁余的胳膊,将她提起来,旁若无人地拉着江愁余往外走。
“就这么走了?”江愁余尝试阻止。
“你也要上去讲两句?”胥衡松手,抬眼扫了过去。
“……那倒也没有。”祖宗,我是担心我们走不出去!
兴许是这位龙傲天先前的凶悍形象深入人心,一时之间竟无人拦他们,两人跨出书院前,江愁余还扭头看了一眼,那位京使还冲他们这处行礼。
她收回视线,戳了戳前面人的背:“那人好像识得你。”
胥衡脚步不停,“不认识。”
江愁余摸着下巴,心道才怪,那人方才的眼神敬佩二字快写满了。
“不过这人生的不错。”方才虽然只看了一眼,却也不难看出那人眉眼清隽,难得的端方君子。
刚说完,就见前面的胥衡停住脚步,回头反问:“哪里生得好?我行军那年,他还初入国院时是个四书五经背不熟的小子。”
“你不是说你不认识吗?”江愁余眨了眨眼,反应迅速地接过话。
胥衡无语:“这回你反应倒是快。”
江愁余勉强当他是在夸自己,看了眼不远处的客栈,随口问道:“我们吃什么啊?”
“炙鱼。”
两人到了客栈,胥衡便向掌柜借了后厨,江愁余坐在大堂听小二低声说道:“娘子不知,梁家和魏家被抄了。”
长孙玄的行动还挺快的。
正感叹着,胥衡端着炙鱼出来,色香俱全,不止是鱼。
江愁余毫不犹豫道:“少将军真乃是才貌双全。”
情绪价值到位之后,江愁余尝了一口,同长孙玄不相上下。
细细品味之际,对面之人开口问道:“同你的长孙先生比如何?”
一夜过去,抚仙大街小巷都冷清了些,曾经堵在公院门口的豪族惶惶终日,眼看着新来的那位新来的京使鞠维大人大刀阔斧,挨着一家一家派人上门请,在衙门挨着处置。
鞠维虽年岁不大,行事却老辣果决,审人不过提个三两回便是再硬的骨头也一一交代清楚,他判令一下,衙役便押着往离衙门不远处的断头台一带,整日下来台阶泼了几回水都冲不清血色,百姓些都避着走,生怕沾染晦气。
上惩恶行之时,他亦下抚民,重新举办擢选礼,广邀抚仙才子前去参加,自从为古朔一族平籍之后,也有许多壮志未酬的读书人搁下手中的农活去应募,算是抚仙一大奇景。
不过多数古朔遗民还是照旧做着自己的活计,近来亡者不少,黎贵去了不少家办白事,顺道悄无声息将出嫁女接回,颇为有趣的是,黎娘毅然决然拜曾经的婆母寇姑为义母,去官府上了文书,邻里颇为微词,自贺卜下狱之后,贺家门可罗雀,若不是长孙玄常派人送东西来,怕是贺家早就被砸了个干净,拿到认亲文书,黎娘还想将寇姑接回娘家住,寇姑婉拒,两番纠缠不下,最终还是寇姑说长孙玄替她另赁下一处小院作慈幼院这才作罢。
而先前李夫子的凶案也经鞠维查明,乃是魏家仆从作孽,瞧上一女欲强占之,事后更是灭其满门,冤给李夫子,此案真相大白,心中有愧者又夜半偷往书庐门口放些土产。
这一番下来,抚仙虽称不上气象一新,但也是今非昔比,公院被衙役带人封了,草木书庐依旧开着,只是听说山长换成李先生,长孙玄先生终日在小野泽垂钓。
江愁余听到此消息时,头也不晕了,觉也不睡了,让轻竹备了盒糕点,便穿上鞋往小野泽赶。
她提着糕点往湖边走时,小野泽还被晨雾笼罩,绣鞋已被径草尖上露华沾湿,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嘤嘤鸟鸣,颇有些人间仙境之意。
老地方放着两把竹编椅,长孙玄正坐在其中之一,他蓑衣上凝着白霜,青箬笠压得很低,只露出截有些瘦削的下颌,面前放着式样古朴的钓竿,竿梢垂落的鱼线直直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听见来人的动静,他声音含糊道:“听刘何说,你先前从他家中拿了一话本,却迟迟没寻到下册,我替你寻到了。”
他抬起藏在袖中的手指了指一旁的另外的竹椅,上面正搁着一本无名的书,江愁余顺势躺下来,翻开话本。
故事的走向颇为离奇,戏角儿并未被眼前的大雪埋了个干净,反而被人带出牢狱,安顿在阁楼之上好生照料,许是因着意志消沉,他连着发了几日高热都不见好,恍惚之间好似又回到国学就读时,他所遇良师,所交友人,所见知己。
因着过于美好,他熬过了病重醒来,却见一人背对他立在窗边,似有所觉,她回眸对视,正是戏角儿的知己思无,他震惊,原以为思无已逝于战乱,却没想如今在此重逢。
茫然迷乱之际,身边的仆从伏下身唤她一句帝姬,戏角儿不可置信,思无无奈坦然道她乃是新国四帝姬,虽当下两人身份各异,但先前同他相交并无利用之意,只有满心真情,在知晓戏角儿入狱之后便违抗圣命,带他离开牢狱放在帝姬府养伤。
尽管思无言辞并用,然而戏角儿先有亡国之痛,后有被欺之苦,久久不能接受,两人相互纠缠终不得解,又有人带着圣令来,命戏角儿为侧君,另聘旁人为驸马。思无纵有百般情由也只能应下,大婚那日,戏角儿在阁楼窗边眼见着满府通红,心中终下抉择。
他转了性子,同思无相敬如宾,后者以为他终是放下心结,亦如重逢之日所说,再无相瞒,随着戏角儿从帝姬府踏入朝堂,朝臣皆贺他新贵,圣人也因着思无缘故宠信于他,他权势愈发滔天,凭借手中利刃处置了不少官员,一宗接一宗血案,思无从中窥见了什么,一日深夜寻来劝他停手,戏角儿闻言,擦拭着剑锋的手一顿,抬眼看她,许是酒迷人心,他一剑穿透思无的心口,随后提剑去了皇城,偌大皇城无一人驻守,戏角儿缓步至政殿帷幕前,圣人端坐在皇座之上,沉声说道:“你杀了四帝姬?”
戏角儿举剑指他,“我也要杀了你。”
圣人未出声。
戏角儿冲上去却被突然出现的侍从狠狠压下,帷幕轻轻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同思无截然
不同的脸:“你为何要杀我?”
未等戏角儿回答,他自顾自说道:“如若是为家国你确实该杀我,我灭了你的故国,杀了你的亲族。”
“如若是为了思无,那你也应该杀我。”
戏角儿猛然抬头看他,双眼猩红,而对面之人依旧平和,语调还有依稀的慈爱:“思无是我最看重的小辈,却也让我太过忧心,她身边的臣子拥趸不少,甚至还有你,而她重情,这是为君之忌。”
“杀众人不如设一计,我听说北地有族群以首为主,若首领灭,则族群散。”
面对诛心之论,戏角儿瞬间明白是眼前这人设计,让他以为思无所为皆是为了新国,他步步谋划,而这人亦横竖埋棋,最终高坐钓鱼台,眼观他们自相残杀。
何等的心计!如此玩弄人心。
戏角儿后背爬上道不明的冷意,绝望自嘲时利刃划过脖颈,他眼前恍然又见大雪,不过此时,这雪血色森然,圣人面容藏在冕旒之后,眼神漠然。
话本到这里便至尾声。
【以为是狗血感情流,结果有点难评。】374号犹豫片刻说道。
江愁余也莫名有些复杂,她合上书册,随着竹椅摇摇晃晃,“这话本是长孙先生所写?”
“……小友如何看出?”长孙玄低声说道,甚至有些飘忽。
江愁余想了想说道:“这话本是我从刘婶拿的,即使她告诉刘叔,这书乃是无意带回家的,刘叔怎知这话本有下册。”说白了,知道有下册的只有作者本人。
她话音顿了顿,长孙玄道:“小友有话直说。”
“这话本字数不少,你方才写完,书上墨迹还未干透。”江愁余伸出沾上墨迹的指腹。
长孙玄闻言放声大笑,笑罢才道:“不愧是小友,心敏神灵。”
这话江愁余担不起,她撑起半截身,八卦问道:“故事以表其意,这戏角儿不会是长孙先生吧?”
长孙玄呸了声,“戏角儿心盲,可我目光如镜,最是能分好坏善恶。”
“譬如呢?”江愁余从食盒中掏出水袋喝了口。
“譬如此刻,我观小友命星有紫薇斗数,若小友有此心,我可助小友登人皇之位。”长孙玄开口道。
“……咳咳咳……嘘。”江愁余差点没稳住,咳了两声赶紧示意他噤声。
她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才低声道:“长孙先生莫要说玩笑话!”
如果江愁余是上进人设,那她肯定会郑重颔首,发誓永远不负长孙先生之谋,果断抢夺龙傲天机缘,走上造反这条正道。然而她只是个咸鱼,跟着龙傲天当狗腿子已经略感疲惫,如今还让自己跟龙傲天抢赛道,江愁余只想问,是想累死她还是想搞死她?
“长孙先生这话放在如今抚仙街巷,怕是能和鞠维大人在牢狱长谈彻夜的程度。”江愁余再次警告道。
想到鞠维那比石头还硬的脾性,长孙玄还未说出口的一车轱辘话默默咽下,只补了句:“要是小友改主意了记得同我说一声。”
江愁余没再理他,摸着话本自顾自推测道:“先前草木书庐我观长孙先生行事,也是赌在人心二字,夫私者,人之心也。”
“长孙先生知晓人皆有私,或为利、或为名、或为情,却仍是信公义之正,如今抚仙有盛景也多亏长孙先生的善心。”
长孙玄扯掉箬笠,伸了伸懒腰,回眸看她:“江娘子未免把我想得过于良善,我明明可以在贺卜设局之前便阻止他,不至于让师母晚年失子,而我偏偏要在众人面前揭他过错,使他身败名裂,这还称不上恶吗?”
“那长孙先生也明明可以按住那道旨意,不还古朔一族平籍,甚至不建草木书庐以资学子,可你偏生如此做了。”江愁余反驳道。
“我也替圣人献计让他去往各处选女以拿各州命脉,江娘子的友人不是也因此带累吗?”长孙玄扯破两人之间的遮羞布。
“这事确是如此,你做的不对。”江愁余思忖片刻,赞同颔首,“虽然猜到你有苦衷,但如今我不知道,先谴责你两句。”
长孙玄:……怀疑你就是想趁机骂我。
不过他心头压着的石头似乎挪开了一道缝隙,似乎能稍微喘过气,照进些许光亮。
江愁余脚上用劲,竹椅继续晃起来,“不过也能猜到,为了求得还籍的旨意。”
“除此之外,圣人还赐我千两黄白之物。”长孙玄补充道。
江愁余终于知晓草木书庐的启动资金哪里来的了,她就说,长孙玄蹬着一双草鞋,看起来比她还贫穷,怎会有钱财兴建书院。
思绪浮动之际,她却是先见着湖面鱼竿浮子上下,赶紧轻声冲长孙玄招呼了声,长孙玄两下提竿拉起,一条看上去肥美非常的鲜鱼被甩在草叶之间,不停翻身跳动。
长孙玄见此,忽然发出一声低笑:“许是天意如此,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我长孙玄愿者上钩。”
他略显萧索风霜的脸庞带着笑意,用鱼竿敲了敲地,“先前小友所请,我应了。”
长孙玄终于肯答应肯为龙傲天谋士,江愁余松了口气,大方拿出准备好的食盒递过去,心情大好地恭维道:“日后若是海清禾晏,必有长孙先生之功。”
那现下她算是把原著剧情拉回到正常轨道,甚是满意地捏起一块花糕往嘴里送,长孙玄刚想说什么,目光却越过她落在后边,面色也变得有些古怪,犹豫道:“那不敢当,我只愿主宽臣恭,两相得宜。”
江愁余一听这语气,不是不信咱龙傲天吗?作为龙傲天的狗腿子,她得赶紧替胥衡维护这位未来得力下属,不能再让两人的误解更深:“先生莫忧,虽说少将军事多,却也是宽和之人,真心看重下属。”
长孙玄语调也神秘起来:“少将军事多吗?”
“长孙先生不懂,当主公的总有些多疑事多的毛病。”江愁余叹息道。
她从前的好友跟她强调过,当一个人愿意同你吐槽时,必须得先共情给足情绪价值,随后再理性分析,这样人家也容易接受。
而且打工人总是很辛苦的,谁也不知道上司会不会突然冒出个奇怪要求,见长孙玄面色古怪,她正想同他好好掰扯一下。
“是吗?”一道慢慢悠悠的声音响起。
江愁余先是颔首,那是自然,随后突然愣住,不对,眼前长孙玄在她面前嘴皮都没动,甚至向她递来个幸灾乐祸的眼神,话肯定不可能是他说的。
【宿主,我刚才就想说了,龙傲天在你后面。】374号小声道。
那刚才不说,现在放这马后炮,等你汇报消息我都凉了三日!
她忍不住吐槽,脑子疯狂转着,硬着头皮扯出假笑回首道:“那当然不是,我方才所说,都是一般的主公,像少将军乃是人中龙凤,事不在多在精。”
果然,胥衡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后,双手抱胸,指尖还勾着包袱,虽方才开口却也不着急上前,摆明想看她胡扯。
江愁余故作惊讶,仿佛才发现胥衡道:“少将军怎么来了?那我方才所言……”
她装作害羞低头,旁边长孙玄蹲下身伸头仔细扫了她一下,说道:“小友还得练,脸皮都没红。”
江愁余差点没装下去,无语心道:……这下你非得害我啊?
胥衡轻飘飘看了眼他们二人,抬步走至江愁余面前,将包袱扔到江愁余怀中,顺势在空着的竹椅上躺下来阖目养神。
江愁余偷瞄隔壁龙傲天一眼,随即磨磨蹭蹭打开包袱,是她的斗篷,似乎找到物证一样,她立刻举起来给长孙玄看:“我就说少将军对下属关怀备至,长孙先生之虑大可不必。”
坐的长孙玄只能费劲搬了块青石,肉疼地用衣角擦了擦随即甩袖坐下,又因着晨时湖边冷打了个寒颤,他裹紧单衣,听见江愁余的话,回头看了眼,见她本身裹得厚实还抓了件用料不菲的斗篷,而自己不提也罢,长孙玄捂着胸口示意自己听不见。
不过他也没想到,荀师信中的无心多疑之人竟是这性情,只可惜好不容易开窍,还遇上个没心眼的。
江愁余没看懂怎么长孙玄突然就一幅心如死灰的模样,想了半天,估计是京城的前领导对他不太友好,以至于现在嫉妒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