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余随口应了声,在自己座位坐下,离着长孙玄左首不过两人之距,她将落座的夫子些都看了遍,都比较眼生,干脆转去看学子处。
这下熟悉之人不少,陆氏姐弟以及小药童皆在,不过他们面露紧张,倒是没发现她。
江愁余移开目光,开始发呆,直至看日晷的小童说道:“时辰到,开卷。”
下面的众多学子皆取下答卷的细绳,各自开始作答。
一时之间,院内只有沾墨、落笔声,江愁余的困意来袭,借着前面的人影遮挡,垂着头准备眯一会儿。
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到一人拍案站起身,怒喝道:“我本无意道破你身份,谁知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的题案。”
江愁余的睡意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跟着众人将目光投去。
说话之人正是首排的学子之人,只不过他年岁颇大,看起来已有花甲之年,他正喘着粗气,似乎气得不轻,抬手指向一人。
而那人正是位于夫子正中的长孙玄。
长孙玄颇为散乱的头发遮住他突出的眉骨,浑身散发着颓然,但背脊意外挺得直,他似乎也同江愁余一般被这声怒喝惊醒,掀起眼帘看向说话之人,瞳孔深处泛起铁锈色的光,声音有些懒散:“文伯竟然是你。”
两人竟然相识,在座之人惊诧,也有不少学子看着答卷上最后一题迟迟不敢下笔,甚至搁笔。
文伯呸了一声,“你不配如此叫我,我本以为经当年那事,你已然学好,却没想还是如此顽劣不堪。”
当年何事?
江愁余越发好奇,转头看向长孙玄,他被这位文伯辱骂,脸上没有理应的怒意,反而是极致的平静,他重复道:“原来你还记得当年那事。”
却没想闻言,文伯脸上气得微微扭曲,他往前一顿一顿走了几步,将抓起的答卷狠狠砸在长孙玄脸上。
“畜生!这世上最不配提这件事的就是你!”
此时江愁余才发现这位文伯患有腿疾,砸完之后他狠狠抓着自己的残腿,恨恨说道:“若不是你,我们怎会如此。”
文伯的话好似扔入水中的石子泛起层层涟漪,众人中的不少人微微一愣,旋即恍然间明白过来,有年岁大的人试着问道:“文伯你是说,山……这个人是长孙家那小子?”
“正是!”文伯情绪愈发激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勾起冷笑:“他就是长孙家那小子,害得我们成为朔奴的罪魁祸首。”
“长孙玄,被你所害之人都在此,你怎敢仗着一个破书院让我们对你感恩戴德??”
“我恨不得啖你肉食你血。”
“你有何脸面回到抚仙,怎敢在城隍庙旁建书院?”
文伯颤抖的手指向旁边的城隍庙:“你是忘了城隍庙里都是你师长的鲜血?”
文伯之言震惊四座,责问的怒音在院中回荡。
不少经历过当年之事的百姓纷纷站起身,性情冲动者冲着长孙玄呸了口唾沫:“原来是你。”
他冷笑,“我还真以为是圣人转世,建了个草木书庐来救助我们这些命苦人,结果是你这个长成人样的祸根。”
其余之人附和,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偌大的书院竟然成为审判往事的官衙。
砸在长孙玄额角的答卷顺着阶梯滚到江愁余脚边,她蹲下身捡起展开看,虽有不少折痕,但依旧能看出最后一道的题面。
她扫了一眼,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文伯之言其实不假,这个朝代依旧是皇权至上,诸州把握重兵却也迟迟不敢有所作为,犹如百年前诸国局势。
长孙玄此题便是举百年前古朔国之例,问如何从礼法上师出有名并采取何等计策直捣中城。
可谓是大逆不道,也难怪在座学子不敢下笔,这一笔落下去便是谋逆的罪证。
江愁余忍不住抬眼看了长孙玄,即使如今这书院中他已是千夫所指,神情也未有多大变化,她却觉得他已是拉满的重弓,不是弓弦崩裂便是一招制敌。
他高坐其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曾对他感激之人的憎恨面目,入耳之话都是恶语。
江愁余肯定原著中并没有这一段,甚至对于长孙玄的身份也少有提及,原著中写到长孙玄时他已是胥衡的谋士。
374号忽然说道:【宿主请注意,抚仙历史片段已发放,请注意查收信息。】
系统播报完,江愁余还没反应,众人中又颤颤巍巍站出一老妇,她眼皮耷拉着,眼睛泛白,她缓缓开口说道:“阿真你为何要回来?”
声音喑哑,长孙玄却一改平静无波,站起身往老妇那处快步走了几步,后又想到什么忽的停住。
“寇姑你……”长孙玄的话在看到寇姑的眼疾止住。
这寇姑应该在众人中很是有威信,文伯忍怒往后退了几步。
而座中的陆氏姐弟也看见高阶上的江愁余,扯着小药童过去,江愁余这才对他们低声问道:
“这寇姑是何人?”
陆归得到长姐示意便开口解释道:“寇姑是古朔遗民中的老一辈,还是贺卜先生的母亲。”
“这贺卜……”江愁余有个大胆的猜测。
陆归颔首:“正是公院的那位贺先生。”
想到之前湖边贺卜同长孙玄的争论,江愁余便道:“那这位寇姑便是长孙玄的师母?”
陆氏姐弟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似乎惊讶于江愁余知道二人关系。
不过陆归又摇摇头,“过去是,但经那件事后再也不是了。”
江愁余正想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书院外却又起了一阵嘈杂。
探着头往外看的民众不约而同往后退,外面之人大踏步进来,身着白色道袍,颇为清贵的贺卜带着不少公院学子而来。
江愁余明显感到一旁的陆归面色隐忍,死死盯着贺卜身边的一名衣着华贵的学子,而陆珠轻轻握住自家弟弟的手。
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贺卜三步并两步上去扶住自家母亲,同时冲寇姑的身后的妇人斥责道:“不是让你照顾好母亲吗?”
妇人面露委屈,却不敢说话,寇姑冷下脸,虽眼睛有疾却极为准确找到了贺卜的位置:“不怪黎娘,是我执意要来。”
贺卜稍平怒意,低声对寇姑劝说道:“母亲您还是随黎娘归家。”
寇姑摇头,抓住贺卜的手重重捏了捏,“我就在此看着。”
贺卜无奈,只得转而看向长孙玄,他微微笑起来,“长孙先生,你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抚仙曾遭大难,始作俑者为我父亲所授之徒,不过多年前他已被逐出抚仙,生死不知。”
“却不想今日生的这般误会,竟将长孙先生认作是他。这几日来我也听闻草木书庐与长孙先生大名,心中神往,闻此讯便匆匆赶来,还望长孙先生莫要见怪。”
江愁余嗅了嗅。
旁边的陆珠关切地看过去,江愁余摆手:“无事,闻到了一股茶味儿。”
陆珠半信半疑地转头,虽然她听不懂,但好像不是好话。
堂中的贺卜继续说道:“但毕竟人言可畏,草木书庐立道清白,学子都是为此而来,如若长孙先生身系这些谣言之中,未免牵连无辜,若是长孙先生能自证便是最好不过。”
江愁余没想到,这人不仅茶还挺会语言艺术。
方才的话说的再冠冕堂皇,言下之意不就是若想今日全身而退便放弃书院。
长孙玄与贺卜年幼相识,岂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并不理会,反而看向窦姑,弯下身说道:“您还是回去吧。”
若是留下看他们这些小辈撕破脸面,未免太过难受。
然而窦姑依旧不肯,她说道:“回来也好,把当年之日好好辩一辩,免得有人还不如我这眼盲之人。”
长孙玄应声,随后直起身,扫视了院中众人,忽地扯出轻笑,声音朗朗:“我生于抚仙,家父为古朔遗民,家母为抚仙本族,年少时随贺仲先生就学,后被驱逐抚仙,姓长孙,名玄。”
“不过,众位或许更熟悉我的字,绝真。”
他话音刚落,本偃旗息鼓的文伯跳出来:“好啊,你总算承认了,长孙绝真。”
长孙玄抬眸同他对视,眼神冰冷,“我从未否认过。”
“你害得师长自戕,你可敢承认?”文伯继续追问道。
长孙玄已经许久不曾回忆那日,夜中闪烁的火光,数不清的人头攒动,几近疯魔的争执,为的只是讨论如何处死他。
沉河、饮鸩、自戕、活封等等酷刑从他们一张一合的口中,似乎聊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长孙玄被人压着跪在堂中,三日的酷刑让他浑身没有一处好的,疼痛却让他异常清醒,分析着此事的来龙去脉以及背后之人的意图。
背对着他的师长贺仲望着墙上的利剑,高大的阴影几乎覆盖住年幼的他。
长孙玄知道这把剑,名唤请命,是贺仲族上传下来的古朔国遗物。只是和谈过后,古朔遗民不可掌利刃,这请命剑便成为了高悬在书院的饰物,只是从未染尘埃的剑身可以窥见贺仲先生时常擦拭。
人群的争论不休,最后抚仙本族为首之人梁尚开口下了决断:“长孙绝真害我族中子弟,罪不可赦,本该封于亡者眠处,但且看他是贺仲先生之徒的份上,便让他自戕吧。”
说完,朝贺仲略一欠身道:“贺先生意下如何?毕竟一人之命同阖族性命不足为重。”
古朔遗民互而对视,也算是默许。
贺仲并未回头:“我已知晓你们意思,都先下去吧,明日自会有一个交代。”
闻他此言,两族皆松了口气,留这二人于一室。
搁在书案上的灯芯爆花,是个难得的好兆头,长孙玄忍不住想,他一人之死对于古朔遗民来说,确实是好事。
他顺着贺仲的背影瞧到请命剑上,听师母说,贺仲先生祖上曾是古朔国的清臣,凭这请命剑为百姓争声,而自己这位师长也是因学识渊博、为人清直才受两族敬佩,为书院山长教授两族子弟,方才众人十有七八都是他的学生。
思绪间,贺仲转身,低头打量着自己这位小徒弟,“你来说说,梁回存如何死的。”
一如平日中的考校。
长孙玄用手揉了揉疼痛的腿,毫不犹豫说道:“那日我与他动手只是皮肉伤,入夜梁家便派人来说梁回存因伤暴毙,捉我受刑,与此同时,梁回存的尸身草草入殓。”
“他之死疑虑重重,梁家却急于将罪责推给我,真相如何暂且不论,他们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再谈盟约一事。”
长孙玄的一番分析,贺仲脸上并无意外,好似也看透了梁家意图。
“那为何偏偏是你呢?”
长孙玄迎着烛光,年少的傲气暴露无遗:“其实古朔众人皆可,至于为何是我。”
他将方才想了许久的答案吐出:
“因为我是不肯跪膝过活之人
第二日贺卜代表古朔一族来替长孙玄收尸,梁家也派人随他一起,父亲所授之徒不少,贺卜的师兄弟自然也不少,可长孙绝真是最独特那一个。
他少时双亲意外亡故,却被父亲收入书院,各家邻里每日轮着给他送吃食,从未受过颠簸流落之苦。
贺卜曾无意间听见父亲同母亲感叹,长孙绝真是古朔百年来的异才,或许能让古朔一族摆脱如今的困境。
伴随着父亲的话语,是长孙绝真在书院中的夺目,名列榜首,力压两族求学子弟,除却学问一道,他精通各门,农学法家天文算法在他眼里不过是浅学,众多师长每每提及他便是赞赏,父亲从来不知,长孙绝真这四个字的阴影深深压在年轻一辈所行之道前。
直至这件事,贺卜沉默地看着眼前烛火燃尽后重又暗下来的屋子,在梁家人的催促中,他缓缓推开门扉,入目先是溅满朱砂般的血点,浓重的铁锈味混着沉香扑面而来,背对着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他退后一步,喉结忍不住滚动,一旁的梁家子弟颇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瞧不上他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率先进去查看。
但只有贺卜知道,他是兴奋,长孙绝真终于死了,压在他心中的青山终于崩裂。
“这……怎么回事!”谁知先上前的弟子忍不住失声惊呼,他脸色惨白如纸,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
其后的弟子似乎感觉到什么,看了看躺在地上背对着他们的尸身,身形高大不似长孙绝真单薄。
梁家子弟不敢再上前,点亮的烛火将人隔成两方,而最先的那名弟子僵在原地,眼神飘动,贺卜忽然心觉不好,直到那悚然的目光与他对视,那句话才吐出来:“怎么会是贺先生。”
“轰”地一声,贺卜所有的思绪一片空白,他鞋底打滑,踉跄着往前,甚至碰倒一旁的屏风,他两步冲至尸身面前,还未查看,腿先退下来,他认得尸身旁的凶器,是父亲心爱的请命剑,明亮剑身上的血点红得显眼,贺卜颤抖着手,轻缓地扶起尸身,指腹擦过父亲青灰的面颊。
而他忽然想到什么,猛然抬头,蜿蜒的血迹由着尸身所对的雕花床窗边消失不见。
贺卜脖颈暴起青筋,他一字一顿宣告:“长孙绝真弑师逃离,古朔一族速速查找他的行踪,生死不论。”
旁边的梁家子弟对着尸身欠身:“我抚仙一族也会助你的。”
说着便准备带人出去传话寻凶。
“且慢。”
就在众人即将出去宣告时,一声威严的声音到打断了他们。众人看去,贺卜亦扭头回望,喊道:“母亲!”
众人的师母——寇姑带着族中颇有名望的长者踏入屋内,寇姑并未看自己的亡夫和亲子,而是扫过堂中人道:“亡夫贺仲非长孙绝真所杀。”
这回,人群倒吸一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莫要包庇那畜生。”贺卜怒吼。
寇姑低头看向悲痛欲绝的亲子,依旧冷静:“你也不想听你父亲的遗命了吗?”
说着,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张碎布,上面以血陈书:“为人师,担教化之责。今徒绝真大错,吾担之,以己身平两族愤懑,莫要再追再提。”
寇姑闭眼后又睁眼,略带颤抖的声调暴露她的悲痛:“此乃亡夫亲手所写,两族长辈皆看过无疑,还望遵循亡夫所愿。”
众人齐齐后退一步,敛袖垂首以示敬意。
昨夜逼迫得最是紧迫的梁尚也软和态度下来:“既是寇姑亲证,那便如此吧。”
他一锤定音,两族才接连离去。
贺仲先生的下葬大办三日,百里皆佩白以示哀悼,书院却不断没落,改为城隍庙供奉。
第二年,古朔一族同抚仙本族重新签订盟约,古朔遗民地位越发低下,被视作流人服劳役,行买卖之举。
“你可是不敢应,你的师长贺仲先生是替你自戕,而你逃离抚仙,我说的可对否?”文伯疾言厉色,复又问道。
周遭嘈杂的话语逐渐消弭下去,鸦雀无声的庭院,所有人都等着长孙玄的答案。
而被众人所注视之人反而平静颔首:“你说的对,害师长自戕者是我。”
他应了。
他竟如此应了。
质问的文伯一时不知该接下去如此说,在沉默许久后,旁观的贺卜说道:“那你为何又要回到抚仙,开这座草木书庐意欲如何?”
这一句如同泼进油锅的沸水,激起无数骂声。
“我就说,天生的祸根从前害了他双亲,害了师长,又害了古朔一族,现在又想回来害我们!”
“你有何脸面当这山长,无耻无心之徒,岂敢以先生自居。”
“我就说之前看那位李先生有些眼熟,不就是屠了邻里满门的李秀才吗,衙门外还贴着他的告示,没想到翻身就来这作先生了。”
“果然,这草木书庐就是恶人窝,早该请官府出面剿了你们。”
“都是些畜生不如的东西,早该被人千刀万剐……”
侮辱与咒骂声此起彼伏,拼命往人耳边钻。
长孙玄置若罔闻,正色歉意地朝诸位夫子道:“连累各位夫子了。”
夫子些忙避开,李夫子更是道:“吾等皆是命运多舛之人,多亏有山长,我们才能活至今日。”
离得最近的文伯听清冷笑道:“真是蛇鼠一窝,公道在上,恶人还自怜起来。”
贺卜亦趁热打铁,他作痛心疾首道:“师兄,从前父亲教会你的忘了吗?为人正心,为人正行,如今你竟变得如此!即便不纠于过去之事,可如今书院夫子都是如此穷凶极恶之徒,那至这些学子于何地,若是这位李夫子忽而挥刀,那学子岂不是只能受戮,学子何辜?祸端诸多,你便坐视不管了吗?”
“师父所授,我从未忘。”面对贺卜的义正言辞,长孙玄过于平静,他承认道:“李夫子入书院之前,是我从牢狱中将他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