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堂中更是沸腾,原先不语的学子怒目而向,掀桌而起,往后退了几步,以表明自己不愿同流合污之意。
贺卜心如擂动,按耐住计划将成的激动,冲旁边的魏肃使了个眼色,魏肃得令站出来,斥道:“家父乃抚仙按察使,今知草木书庐如此行径,定要好好查一番。”
说罢唤人进来,几十名衙役将院中团团围住,不少还在犹豫的学子默默往后退一步,心明者自然看出今日就是给长孙玄甚至草木书庐摆的局。
大义权势在前,真相如何不论,今日怕是怎么也翻不了身。
衙役粗鲁,一旁的黎娘往后缩了缩,寇姑察觉到安抚似的地拍了拍她的手,泛白的眼睛落在阴暗一角,她闭上眼缓缓说道:“黎娘,我来之前便以贺卜之名,给你写了封和离书,回去便拿着归家罢。”
“婆母。”黎娘闻言惊诧,本想问为何,却见婆母闭上眼,她一向胆子小又笨,嫁过来不得夫君爱重,反而是婆母将她视作亲女照顾,她虽不懂却也知晓婆母不会害她,因此忍下不语。
院中形势愈发不利,一旁的江愁余看着长孙玄无动于衷的模样,又环顾贺卜那一方简直是按耐不住的兴奋紧张。
她轻叹两口气,欲扬先抑也不是这样啊,都快被人压到底了也该说两句吧。
哪知贺卜的目光又落在了江愁余身上,说道:“江娘子的学问我亦有耳闻,若是江娘子有意,我愿以公院山长之名聘江娘子讲学。”
好家伙,看来演技还是没到位,说着收买的话,眼底的鄙夷和不屑快流出来了。
“不巧,我不愿。”江愁余干脆回道。
“贺先生邀你是给你脸面,身为女子不在闺中绣花,出来抛头露面还不知干的什么勾当。”贺卜的拥趸闻言瞬间跳出来,替自家山长不平道。
那人话音刚落,就觉有风掠过耳边,带着清冽的草香,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嘴角剧痛,旁白的友人回头一看,直接吓得瘫软,不知何物从他嘴角划过,竟生生将血痕划至耳旁,血珠顺着伤势而下,半张脸都好似被泡在腥红之中。那人颤巍巍抬手摸去,惨叫卡在喉咙,惊骇之下直接翻了眼珠晕
“何人行凶!”魏肃嫌恶地看了那人伤势,又看了眼凶物——只是一枚轻飘飘的草叶,他惊讶之后慷慨质问。
江愁余先前闻言先是气了一下,随后又想到估摸对面这些人长孙玄一个都不会放过,她也没必要跟一个反派无脑黑npc计较。
谁知有好汉出马,直接教他做人。
“好汉”朝江愁余地方向走来,他低头看她,缓缓说道:“鸟哨不是给你了吗?”
江愁余愣了下,然后反应过来:“暗卫也是要休息都嘛,揍这种人真是大材小用。”
胥衡朝暗处看了一眼:“凡你所需,从无大小事之分。”
……麻蛋!这待遇怪不得大家都喜欢跟着你干!
太爽了吧。
书院之中公然行凶,吓得不少人离贺卜那处远了些,不敢再多嘴,生怕落得躺在地上那人的下场。
魏肃暗骂这些人废物,又碍于之前的公义人设,还是厉声叱骂:“宵小何人?”
胥衡没理他,扯了扯江愁余衣袖,随后非常自然地行至上首的桌案上坐下,“过来。”
江愁余过去,就见他伸出手说道:“给我。”
又是熟悉的讨要手帕姿势。
她忍不住道:“你怎么出门又不带手帕?”仔细看了一眼他白皙修长的手,“而且明明没有沾血!”
胥衡皱眉,“脏。”
江愁余一时无言,心想谁给他安排的洁癖人设,她要举报,一边认命地掏出手帕给他,叮嘱道:“这块是墨色的,多用几回。”
胥衡打算扔的手顿住,在对面之人的死亡微笑前默默收起来。
见他们一言一语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魏肃更加气愤:“你们……”
“你是?”胥衡终于抬眸看他,神情分明无甚变化,却让人觉得悚然,魏肃直觉如若他再多说一句,那片树叶就会穿透他的喉咙。
他僵着脸呆站在原地,原本脱口欲出的话不上不下,好像无端被人掐住脖颈,任凭他如何也吐不了声音,在那人移开目光后才好似松开,压着胸膛大口喘气。
冷眼旁观的贺卜这才开口:“你可知他是谁?”
魏肃忙问:“谁?”
“胥家少将军胥衡。”
“那个被灭门的胥家?他竟是胥衡?”魏肃犹疑起来,圣令由京使传到各州,若遇胥衡需立刻上报官衙,有功者进京受封。如若他派人捉拿住胥衡,岂不是可以去京城做官?
贺卜看透他的心思,冷笑道:“他是胥衡,曾于活战场上几进几出,你若是动手,下场只会更惨。”
魏肃心有余悸,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此回父亲给我不少人手,说不准……”
贺卜不再想同蠢货说话,他看向那边,心想眼前局面若是胥衡插手那便难办了。
起初听见魏肃质问时,江愁余差点准备捂住眼睛,她的心理承受程度一日只能容纳一回血腥场面。你说谁不好偏说龙傲天,他动手的速度你不是见识过了吗?
还好意料的惨叫并未发生,那魏肃满脸惊惧停嘴。
……不对,怎么感觉我们像大反派。
不过一瞬间,他眼睛又提溜转,低声同贺卜说话。虽然听不见,但这心思坏的也太明显了吧。
江愁余默默颔首,这味儿对了。
于是,胥衡一眼就看见这极为反差的表情变化,行吧。
“看够了没?”
江愁余扭头看他,递出疑问的眼神。
“过来坐下看。”
胥衡替她擦了擦桌案,江愁余过去坐下,趁机捶了捶腿,站着那么久也不太容易。
她扭头低声说道:“少将军他们好像在说你,不会是你的身份暴露了吧。”
胥衡依旧无动于衷,他反复看着手中的墨色手帕的两处奇异图案:“无事,我本无意隐瞒身份。”
似乎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他递过来问道:“这两处绣的可是花?”
平日带的都是纯色手帕,今日这块恰巧是江愁余闲来无事绣的。
不过……
江愁余认真看了一眼,她睁眼说瞎话:“差不多。”
胥衡:“?”
那日轻竹问她要绣什么图样,江愁余下意识想到每次看古装剧,女主把鸳鸯绣成鸭子的搞笑情节,于是果断决定从根源上杜绝,她直接绣鸭子。
她的含糊说辞让胥衡沉默了会儿,然后道:“你日后莫要碰刺绣了。”
“……”什么意思?江愁余觉得又被侮辱了。
她干脆直接转身看着堂中的动静,不再理会旁边这人。
而那边的贺卜在胥衡出手后,先是有所忌惮,不过计划已然到这一步,再如何也要走下去,他咬咬牙于是接着道:“长孙先生,今众多乡亲在此,你有何苦衷尽可道来。”
“并无苦衷。”长孙玄只是看着贺卜,仿佛还想听听从他嘴里还能说出什么。
明明只是平视,贺卜却有种重回当年的感觉,那种被人无视、甚至不值一提的蔑视之感,他大声道:“情理上既无苦衷,法理上有错在先,纵然为你师弟,为着父亲清名与古朔一族,我也不能容你。”
他话音落下,围着众人的衙役听令上前,准备拿下长孙玄等人。
再也忍不了的小药童南涯挣脱陆珠之手,他猛然指向贺卜等人:“我呸!我算是开了眼了,你们读的书都读到茅坑里去了吗?草木书庐自开院以来可有害过一个人?还自诩真君子,我看都是群没心鬼。”
南涯手指停在一人前:“平水温,你家中老母年迈,为你能读书熬灯油编竹笼以至瞎了眼,山长知晓这件事,你入院当日并未收任何束脩,反而让你领了补药和米粮回去。”
被指的平水温闪过一丝愧疚之色,随即正声道:“若是知晓草木书庐是如此肮脏之地,我便是饿死也不会收。”
南涯嘲笑:“话说得好听,你身上所穿难不成便不是书院所发?有本事你脱下。”
平水温脸青一阵白一阵,往后又退了几步,还说道:“不与你这等无知小儿计较。”
南涯手指又一停:“徐柳,你是家中长女,虽想入学,家中却爱幼弟不肯放你,若不是草木书庐,你如今还在田间劳作。”
徐柳紧紧拉住身侧男子的衣角,在得到示意后才大着声道:“分明是你们误我,好在李郎并不嫌我。”
“那你可对得起青若夫子?你在书院每日若不是她时时照拂你,你怕是早就被你家中双亲啃了精光。”
徐柳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向高首中的青若夫子,后者面露苦笑,随即移开脸。
她小声为自己辩驳:“分明是她为寡居之身,还……”
南涯听不下去,他算是明白了,对面口口声声说读圣贤书,明天下事,实则都是些没心肝的糊涂虫。
他出声打断:“诸位夫子,我虽不识大道理,却也知晓何事为好,何者为恶,若是夫子有罪,南涯亦同其罪。”
此言一出,堂中不少学子惊诧后沉思,原先坚定者也忍不住犹疑。
沉寂之中,贺卜忽地笑出来,“这位小童所言令人感然。”
随即话锋一转,“可若是杀人者念佛吃斋救人,便能罔顾他之前罪孽,那未免太视律法于无物。”
堂中附和声不断,众人皆是嫉恶如仇的模样。
“哼——”
无数语句之中夹杂着一声短促的冷笑,江愁余连同众人看去,却是有些惊诧,竟然是陆归。
相比于小药童的粗言,他更为讽刺:“在下确实不知贺卜先生所欲为何,若是纠于从前和谈一事,那我等沦为朔奴煎熬之时,贺卜先生怕还在梁家、魏家或是别家当座上
宾,服锦衣食玉餐,那时贺卜先生未曾同我们争上一两句,如今却来替我们报不平。”
“那我且问,贺卜先生是真欲替古朔一族除害,还是全你自身私心?”
明晃晃戳破脸面,饶是贺卜装的好,也闪过一丝暗色。
尤其是身边不少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他暗道不好,只好说道:
“过往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如今既是为古朔一族,我便难辞其责。”
“好在我来之前,已同抚仙梁家商议废除朔奴一事,此乃拟定的草书。”
贺卜从袖中拿出一卷轴,递与为首的文伯,后者颤巍巍打开看过,高声激动:“确实如此,多谢贺先生。”
众人传阅而看,道谢声此起彼伏,似乎瞬间人心尽归于贺卜之处。
角落中的寇姑听着声响,喃喃道:“败了。”一旁的黎娘不解,明明夫君尽得众人夸赞啊。
江愁余眼观着,心想终于来了,这便是贺卜今日谋划最终的底牌。
如今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她转头看向长孙玄,后者似有所感回视,略带笑意。
他还未出手呢。
“我心既明,便不惧人言,今日必要除害还清,卫学道正统。”贺卜此话出,这一环又一环的诡策,终于形成困人的恶笼。
“师弟此言未免太过狂妄。”长孙玄终于开口,“道学百千,仅凭你一人便可代表学道正统?”
他声音平调,话语扑面而来之势便如巍峨之山。
“我不配承师长之志,你亦不堪以此作筏。贺卜,你可曾对得起你这身青衫?”长孙玄换了称呼,自台阶上拾阶而下,走至贺卜面前。
贺卜嘲弄道:“怎么?如今你还不认罪?”
长孙玄摇头:“我之罪先前已认,如今也想同你好生论一番。”
“论过往,师长在世之时,你行事严苛,心思狭隘,暗中激梁回存同我殴斗,以酿大祸。自我离抚仙后同梁家商议,献朔奴一策。”
“论当下,公院所建耗材多少是朝廷拨的赈银,院中自诩清流,实则借有才之士文章行舞弊之举。”
“诸多罪责,你可认?”
众人哗然,长孙玄的意思是当时朔奴一计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贺先生?
贺卜的怒声打断众人的深思,只见他脖颈青筋暴起,脸色难看至极。
他冷哼一声道:“师兄事到如今还在胡言乱语?乡亲都在此,众所周知,梁回存分明是在与你动手后暴毙而亡,也是由此缘故抚仙本族盛怒才重议盟约,如何谈得上与我有关?师兄莫不是人到末路糊涂了吧。”
“贺卜,你所言当真?梁回存是因伤而亡吗”谁料长孙玄直接反问道。
“自然,那时你被压入族狱,父亲派我去梁家看望,意欲替你斡旋,谁知梁回存夜半便亡故,梁家誓要为他讨回公道,才有后面之祸。”贺卜咬着牙说道,“你可对得起父亲?”
无数次夜半梦回那日,他跪在父亲面前,后者知晓事情始终,沉默许久,还是让他想尽办法替长孙玄脱罪,安抚梁家。
明明他才是亲子,为何要如此看重长孙玄这个祸端。
长孙玄闻言闭眼,喉间酸涩不已,片刻后睁开:“你还是冥顽不灵。”他语调平静,目光落在贺卜略显扭曲的脸上,“我确实动手,但我曾随一游荡剑客习武,知晓梁回村身上之伤力度至多伤皮肉,绝不会暴毙而亡。”
“我知你不信,来人。”长孙玄话音一落,便由守在门口的书童从外边引了一人来。
魏肃本是想命人拦住,然而抬眸觑见角落的江愁余投过来的目光,几乎快要咬碎后槽牙默默忍下。
“父亲!”寇姑旁的黎娘一见来人惊呼道,旁人也认出黎贵,离他远了些,黎贵是抚仙少数家中做白事的,大多百姓家中有亡者都找他,不过也多少觉得晦气。
黎贵并不在意周遭人的反应,更没看自家女儿,而是冲着长孙玄行礼后,转身面对众人道:“长孙先生所言为真。”
“那年夜半,黎家便派人匆匆将亡者送来,只随意裹了张草席,说是不便在府中停灵,在庄子停尸便可,之后入殓下葬也由小人一并做。当时小人虽有疑虑却也只能应下,终归还是先得让死者入土为安。谁知小人揭开草席一看便吓了一遭,尸口眼多开,面色呈青,唇紫黑,小人虽无甚见识,却也知晓这不是来人所说的暴毙而亡,更像是毒发。”
“小人惶恐,本不欲管这些闲事,但半夜犹豫良久还是去请了相交的仵作老友验尸。老友言,这尸甲尖黑,喉腹胀做黑色生,俨然是生前中毒之象,且不过两个时辰。在小人恳求之下,老友亦将验尸文书给予小人保管。”
说完,黎贵便伸手递出已然发黄的文书,文伯大踏步夺过,两眼看过便面带怒气地递给身旁之人。
有岳丈作证,物证亦在,众人多少把怀疑目光投给贺卜。
“时隔多年,这人所说亦不足为真。”贺卜虽未料到有这一出,但也强行镇定下来,丝毫不顾黎贵同黎娘煞白的脸,反而道:“师兄如今大费周章污蔑我,究竟意欲何为?”
长孙玄颔首:“如你所说,时隔日久,虽人证物证在此,若是心存疑虑也算不了实证。但我也想问师弟,你便如此确信自己谋划周全,周遭之人皆可信”
贺卜心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紧,冷汗悄然间覆满后背。
院外又传来脚步声,带头进来一拨人,为首之人身着华袍,脸色颇为倨傲,正是梁家梁尚,他从贺卜身旁径直走过,欠身行礼时说道:“长孙先生所言不假,多年前乃是贺卜嫉恨长孙先生良久,便同我堂弟商议在书院行欺凌之事,并在我堂弟受伤后下药,以至于我堂弟毒发身亡,此后更是将此事栽赃给长孙先生,害得梁家同长孙先生嫌隙已久。”
“此人污心恶行,更是在长孙先生离去之后向我族提议,将诸位乡亲贬为朔奴以示警示,适时我族叔本就盛怒,因此便应下此事。”
“全因贺卜之心,伤两族和睦,活该千刀万剐,万死不足偿孽。”
梁尚偏头指向贺卜,语气痛恨不已。
贺卜表情一片空白,接连后退几步,还在分辨:“非我下药,是你们梁家心狠手辣……”
他不明白,明明昨日共商大计,待除掉长孙玄,他们便可掌草木书庐,怎么如今翻脸无情,又想到长孙玄,他猛然回头看去。
只见长孙玄平淡漠然,只那双眼睛似乎在说。
你玩弄人心,可曾想过被人心玩弄
此局,你终究输了。
他刚说了一半,梁尚便稍稍抬手,守在一旁的衙役上前压他跪下,两边强劲的力度使得双膝触地时发出一声闷响,可骨肉的疼痛远远比不上谋划被破的惊愕。
贺卜失了力道,如同烂泥般躺在地上,模糊的眼神落在不远处的母亲同黎娘身上。
梁尚冷漠地扫了他一眼,转脸却带笑道:“罪首伏法,还望梁家能同长孙先生重修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