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你忘了上头的命令,要是拦不住我们都得掉脑袋!”带头的衙役低声骂道,眼神满是冰冷,他瞧着这些百姓道:“我们也是为了他们好,这眼下还不知是什么情况,放他们下去送死吗?”
他话中的狠意让开口衙役闭了嘴,重新咬紧牙,抓牢手中的长刀,呵斥道:“后退!擅闯者杀!”
谁知此话一出,没人后退,反而引起更加激烈的哭喊和推搡,一少年吐了口血沫:“即使你们杀我,我也要进去,大不了同我兄长一同埋骨里边,夜半来找你们这些吃人鬼。”
少年这话被众人附和,用干身上气力往前挤,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十几名衙役横拦起来的人墙摇摇欲坠,见此情形,为首之人暗道不好,所幸他还有些脑子,肃声道:“我知晓你们骤失亲友,悲痛万分,可你们也瞧见了,矿洞不稳,随时再塌,官府已派人下去营救,你们贸然闯入只会徒增危险,我等绝然不会放你们进去的。若是矿洞之下的人知晓你们所为也是不放心的。”
他一番话软硬皆有,除却先前坚定的数人,不少悲愤的百姓逐渐心生退意,他们家中还有人在,也不能真在这里丢了性命。衙役见自己的话起效,又见到远处来的人,更是松了一口气:“何善人也派人来营救,大家皆可放心。”
众人回首,果然见何正业急步而来,他身着半旧的宝蓝长衫,脸盘而圆润,嘴角天然微微上翘,如今却垂下眼睑显得悲痛,人未到声先至:“大家稍安勿躁,我已知晓矿场一事,便急忙带了人来,这是为大家备下的米粮,大家务必收下,随后我会让仆从替大家清点失人。”
说罢,他从身后仆从手中接过一小袋米便递给离他最近的妇人,妇人念叨着感恩,冲着其他人说道:“若是何善人,那我等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若是善人救出我家那口子,烦劳知会我。”便扯着自己两个幼孩往回走。
其他人见状,亦是默默上前接过米粮,四散开来,短短时辰,方才衙役几乎控制不住的局面便悄然化解,只剩下先前出口的老汉、妇人和少年,他们三并未接那米粮,但也未继续上前,而是转身不知去了何处。
而何正业不知同衙役说了什么,身后的仆从纷纷接着守在外边,瞧样子也是会武的,人数晃下来,加在一起有六十之数,除非是好手或是带人来,怕是硬闯不进去。
马夫停的这处出乎意料的隐蔽,江愁余将不远处的情境尽收眼底,转头朝着靠在马车上的马夫问道:“这何善人是何人?”
马夫咬着草根一翘一翘,眯着眼往那边看了一眼,解释道:“这何善人乃是罗京镇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同时也是镇内商会的会长,家资丰厚,隔些日子便出来做些善事,在罗井镇名声极好,方才闹事的不少人都受过他恩惠。”
江愁余心道,怪不得那些人只看他来便散开,全无之前的宁死不屈,她又看了一眼矿场外边,衙役同仆从交错分布,只能暂时歇了偷溜进去的心思。
而眼前的马夫似乎看懂江愁余的心思,伸手拿开草根,直起身子,笑容有些奇怪,“江娘子可是想进矿场?”
不久前江愁余得知东边矿场坍塌一事,加上系统播报,她确定胥衡如今就在地古矿场,且生死未知,便让小二带她去最近的车马行,谁料车马行留的马车皆不愿去矿场那边,毕竟坍塌有一便有二,谁也不愿赌命,饶是她加价也无人敢接,反而劝她先等几日,官服把矿场情况平定下来再去也不迟。
江愁余感谢但不接受,她慢一秒,胥衡和她的命都短一截,瞧着这高头大马,她正欲咬牙骑马而去,小二忽然提到他有个远方亲戚是养马的,平日也会接个马车的私活,往来罗井镇之外,沾血的活儿也接,算是个要钱不要命的狠人。
闻言江愁余毫不犹豫应下,管他什么狠人,只要如今能带她去矿场就行,便招来了这马夫,她掐着袖中的匕首,先是让马夫带她去城门看了眼,果然如小二所说,守卫森严,仅凭她一人出不去,找暗卫只好暂且搁
置,她便让马夫掉头来了这矿场外,谁人想也是进不去。
而如今马夫说这话之意,便是还有别的路走?
江愁余皱着眉,不是有所犹豫,而是脑海中的警报声愈发急促,尖锐到刺耳,想来胥衡的情况刻不容缓。
她直接拿出钱袋扔给他,“告诉我进矿场之路。”
江愁余蒙着脸,看向眼前同样蒙面的三人,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问身后的马夫:“我看起来不傻吧?”
马夫认真端详了她的尊容,点头肯定道:“还算灵秀。”
“那你怎么把我当傻子?这就是你给我请的帮手和向导。”这蒙面三人,看上去便是两男一女,从身高不难看出就是先前出言的老汉、妇人和少年。
马夫抓了抓脖子,原先憨厚如今在昏暗灯光下显得精明的脸丝毫没有尴尬,他道:“你给的钱太少,只能请来这些人。”
这句话侮辱了除他之外的在场所有人。
江愁余黑着脸摊手:“还我,那可是五十两,够你驾马五十趟了。”
马夫忙捂住自己钱袋,生怕江愁余上手夺,“为商之道,售出概不退换。”
他瞥着脸色继续道:“江娘子莫急,我之所以请他们三人是有缘故的。”
江愁余强忍着没揍人,问道:“什么缘故?”
“江娘子既然想进矿场,而入口重兵把守,只能另辟蹊径。”
妇人接着开口,她声音嘶哑得不行,“我家那口子曾对我说过,地古矿场除却外边那道,其实还有一小道,据他猜应该是最先发现地古矿山时所掘的洞,只不过年久失修,中间塌了一方。”
少年从怀中拿出麻纸所绘图,指着一点道:“我对此地山脉进行割划之后最终定下一点,也就是我们如今所站之地。”
江愁余借着火折子看向周围的土壁问道:“不是说只有一小方塌了吗?我记得我们才走了没多久。”
相比于白日,老汉此时稍微情绪平缓些,他用杵棍捅了捅挡在他们面前的木墙,解释道:“土质松软,应当是矿场地洞所致,并不难挖,老朽身子骨还算硬,再加上香娘、齐小以及江娘子,只需半个时辰。”
没想到马夫贪财归贪财,找的人却是靠谱,眼前老汉、妇人香娘、少年齐小皆各有所长,只不过。
江愁余转过头,看着靠在土壁上昏昏欲睡的马夫,“那他呢?”
马夫半睁眼,含糊说道:“娘子你只付了找人的银两,之后的活计我便不沾手了。”
说完,弯腰拍拍身上的泥土,便准备往外走。
江愁余一把扯住,“走可以,再帮我一件事。”
马夫:“……”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见他犹豫,江愁余戳他痛点,“若是不帮,我便到商会告发你!”
夜色如墨,马夫走后,三人便开挖,这块地看上去同其余草地并无不同,老汉从背着的布袋中取出三把铲子,分别递给香娘、齐小以及江愁余。
江愁余铲了一把,果然如同邓老汉所说那般松软,方才她通过香娘同邓老汉的只言片语才得知原来邓老汉先前也是这罗井镇的一位矿工,子承父业,他儿邓六也是早早便做矿工,而香娘则是他们邻里,按照香娘的话,他们那条街不是铁匠便是矿工。
老弱小再搭上江愁余这个勉强算作病的,但除江愁余之外,他们三人动手丝毫不慢,未到一个时辰便往前挖了一段距离,那股土腥味越发重,反而硫磺味少了许多。
江愁余落在最后,看了眼外边阴沉的夜里,小心的将几块大小中等的石头费劲虚掩在缺口处,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标记。
最前头的邓老汉停下动作,从旁边刨起的土堆抓了一把放在鼻头嗅了嗅,脸色有些凝重,一旁香娘紧张不安,忙问道:“可是有问题?”
她说着也抓起一把闻了闻,却并未闻出什么奇怪味道。
邓老汉并未回答,“此次下洞,你们可想清楚了”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他佝偻着背,手里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浑浊的眼睛望向眼前的黑暗。
齐小毫不犹豫:“家中唯有我同兄长,这洞我就是爬着也要去。”发狠地又挖了铲,香娘一言不发,用手背擦了擦额间的汗水,继续挖着。
邓老汉将目光转到江愁余脸上,“不知这位娘子,为何要来此呢?”
“可是为了你埋身其中的夫婿?”
江愁余:……?
什么夫婿?
这亖马夫怎么说的,她何时冒出个夫婿
香娘停住动作,回过头看向江愁余,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而齐小则是感叹自家兄长与自己皆未娶妻,若是双双亡故,怕是这人世无供奉他们的香火,沦为孤魂野鬼。
江愁余觉得自己要解释一样,不是夫婿,说起来她和胥衡的关系还挺复杂,主公和狗腿子,领导和下属,最多跟齐小一样,他是兄长。
不过邓老汉问完转过头继续挖洞,其余两人也各怀心思,瞧他们认真干活的样子,江愁余满腔解释的话卡在喉咙,默默拿起铲子,化情绪为气力。
随着越挖越深,四人只能依靠手中的火折子才能勉强看清周围,至于哪个时辰只能是一无所知,江愁余只能通过急促不已的警报声确定时间的流逝。
好在,当齐小挥下最后一铲才透进来光亮,一股混合着浓重土腥味、金属锈蚀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腐朽气息,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呛得香娘一阵咳嗽。
齐小三下五除二清出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他将火折子举高,率先弯腰钻了进去。火光照亮的瞬间,只看到一条向下延伸、被无尽黑暗包裹的狭窄甬道,都是从土沙混泥砌成,其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不同脚印。
见到此景,香娘有些犹疑:“这便是他们做工的地方?”
听她口吻,似乎不曾来过,江愁余问道:“你不曾来过?”
香娘点头又摇头,“来过,不过只在如今官爷守着那处等着送饭,这矿洞之下我不曾来过,他们也不准下来。”
江愁余提出疑问,齐小接着解释道:“是这矿洞中的监工。”
邓老汉杵着木棍,往下一步一步走着,“这是梯道,往下走以应该才是挖矿的地方。”
顺着脚印下去之后,江愁余第一次见到这地古矿山的地下面貌,那是一个偌大的土坑,以人力往四周开掘,从他们所处位置看去呈一个巨大无匹、倾斜向下的漏斗状,底下蕴着浓郁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令人心惊的是坑壁如同蜂巢一般,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的矿洞,无数绳索扎在上面,衬得被粗暴开采而显得错落层叠的断面如同蜘网,有一条架着矿车的木制轨道穿过蛛网最底层,没入到矿洞之中。
香娘忽然干呕,连忙捂住口鼻,小声说道:“这味道好难闻。”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却丝毫不掩她的难受。
江愁余忙递过手帕,才仔细嗅了嗅:“确实,多了种味道。”
浓重的土腥味、铁锈般的矿石气息、朽木的霉味、人体汗液的酸馊、油脂燃烧的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来自更深层地底、如同腐烂内脏般的硫磺或其它矿物的怪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重、粘稠、令人作呕的独特气味。
齐小闻了之后道:“是有些难闻,不过我一向嘴灵鼻不灵,是什么味道啊?”
邓老汉浑浊的眼目眯起来,看向底下的地坑,“尸臭。”
其余三人不约而同激灵了一下,香娘颤抖着声音道:“您是说这下面?”
齐小更是直接往下走了几步,只觉那股味道越来越重,他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何来的尸臭难不成有尸体
反应过来之后两人却瞬间彻底僵硬,齐小不可置信道:“这地坑都是矿工,那我兄长?”
邓老汉不再说话,而是朝着地坑
缓缓下去,香娘同齐小万分紧张地跟着他,目光却一直往黑暗钻。
江愁余忍着头痛和腥臭跟着他们,系统还未停警报并且播报便证明胥衡还活着,至少这里面应该不会有见龙傲天,她稍放松一口气。
攀折凹凸不平的土壁,他们终于下到最低层,坑洼不平的地面布满了碎石、泥浆,以及不知名的粘稠液体,入目可见实力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
目光所及,穹窿的底部,如同地狱的修罗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堆积着数不清的人类骸骨和尚未腐烂完全的尸骨!它们以一种极度扭曲、痛苦、绝望的姿态相互挤压、堆叠,形成了一座座令人头皮发麻的“尸山”,往往下滴着液体,方才他们所踩的混浊液水怕也是这,尸体甚至堆到了离地数丈之高,可想人数之多!
香娘和齐小惊骇于如此场面,即使是急迫在心,一时竟无所动作。
邓老汉用木棍敲了敲地面,这位在地面和衙役前悲痛万分的老者,如今却显得越发冷静,甚至是平静,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应该不是他们。”
江愁余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虽如今不知时辰,矿洞坍塌至多是这两日之事,矿洞处于地底,阴冷多水,绝不可能如此快腐烂成如此程度。
除非是这是许久之前的亡者,而且如此集中的放在此处,更像是人为杀害。
不知不觉,她竟然问出声,邓老汉沉默不语,似是默认,香娘捂着手帕大口喘气,无力到靠在旁边的石壁上。
而齐小避开景象,第一反应便是高声道:“怎么如此?罗井镇律法严明且户籍登记在册,若是有多人失踪,官府岂会坐视不理。”
方才虽同那些阻拦的衙役争执,但他始终觉得有清有浊,总归这衙门还是有心正之人。
江愁余目光落在离他们最近的尸体之上,抬头同他对视,问道:“罗井镇登记在册的为有地的良民,那我且问乞儿、流民亦或是天缺之人呢?这些人若是失踪,官服可知你可知”
齐小被她问住,随后又反驳道:“江娘子所言未免过于狭隘,若论事都以小概,那岂非……”
他话未说完,香娘颤抖着声音道:“这些都是身有残缺之人。”
齐小讶然回头,仔细瞧了一遍,那些尸身不是手有六指,便是缺了腿骨,他一时竟无语。
见靠在一旁的香娘愈发难受,江愁余从袖中取出一丸药递给她,“我自幼体弱多思,这药是安神静心的,香娘子你如今有孕,需得多保重身子。”
香娘不知江愁余已然看出她有孕一时,看着眼前人略显苍白的脸,手落在腹中,顾念着怀中孩子,终究接过服下,入口不苦,竟然有一丝回甘,口舌清神,一看便是用的上等药材,说道:“江娘子夫婿想来是极为温柔妥帖之人,待你极好,不像我家那口子老是忘记替我带刺绣丝线,只揣着热饼回来,我之前还同他发过好大的活,后来我才知他是担心我夜半刺绣伤眼,惦记着我闺中时最爱的饼。”
说着她悲从中来,抬眼见江愁余出神,又想到她夫婿也是生死未卜,无端又生了些气力,安慰瞧着年岁比她小的江愁余:“江娘子莫要过于忧心,你夫婿同我家那口子定会安然无恙。”
江愁余听了前半截,开口说道:“香娘子说的没错,他确实是极为温和细心之人。”
虽然第一面算不上很愉快,但之后龙傲天对自己确实不差,隔着荷包捏着数不清的药丸,这也是他昨夜丢给自己的,说是当作说书的报答。
两人话语之间,邓老汉摸索着几块石壁,用木棍敲了敲。
谁知,石壁那头发出同样的敲击声,比邓老汉所敲急促一声,显然不是回音。
反应之间,对面似乎也听到动静,再次敲击。
这对面有人!
听到动静的瞬间,齐小顾不上查看坑中的尸骨,蹲下身凑近那块石壁,敲了三下,试探问道:“你是何人?”
说完,便将耳朵贴在石壁上,他屏住呼吸,静了几个瞬息的功夫,对面的闷敲声传入他的耳边,却也一句话不说。
齐小心生疑窦,对面既然能听到石壁的敲击声并给予回应,为何不开口,是摸不准他们是什么人吗?
于是他回头看了眼邓老汉,后者朝他稍颔首,齐小便沉着声再次开口:“我是罗井镇的人,下来是想找失踪的兄长,你可是先前下矿之人”
他说完,又敲了敲石壁,这回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敲了三下,隐约有声响,但无论齐小贴得再近,也无法听清楚。他抄起铲子往壁上用力一砸,却只砸出一道浅浅白痕,多的一丝一毫都没有。
看来蛮力是无法过去的,江愁余目测他们面前这一大块石壁估摸是巨石,连先前在这下面的人明明有硫磺火药,却依旧没动得了这里,如今靠他们四人更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