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修说完便合上绢帛,抬眼看向胥衡。
却没想胥衡以及他周遭的人几乎都看向同一人——那位江娘子。
章修:“……”
江愁余回过神就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不是,长孙先生你怎么面露愤色,难道不应该被横刀夺爱的不是我吗?
还有我看见你们后边的人说小话了,怎么还拿小本子在记啊,这是工作时间!
江愁余最后才对上胥衡的目光,心中感叹终于总算还有个同她一样冷静的人。
紧接着就见胥衡面无表情地往前两步,夺过章修手中的圣旨,直接往旁边一扔,准确无疑地落在墙角的火盆里。
火舌往上窜了些,须臾便吞没那片明黄色,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站在原地的江愁余脸都僵了。
啊?不是哥你疯了吗?这是圣旨啊!你是要玩九族消消乐吗
江愁余捏紧了手,几次张开口都没说出话:这回她是真没话说了,已经在算九族里有没有她了,要是有,还能脱族吗?
胥衡却似乎误会她的意思,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平静:“不必在意旁人的疯语。”
“……”
对于这句貌似的情话,江愁余表示不感动,甚至不太敢动,望着这人,很想问一句:哥你是想要造反吗?这么嚣张,你骂的是皇帝诶!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句话你听过吗?
但她发现,除了她,其余所有人,脸上一丁点儿的惊讶都没有,仿佛早就默认这个事实。
甚至那位被夺圣旨的康忠郡王脸上的笑意都没变化,从善如流地说道:“烧了没用,天子之令不可违。”
他顿了顿补充说道:“那是吾手抄的,原旨并不在此处。”
江愁余:“……”
别的不说,他在你面前烧圣旨诶,你就这反应??
世界真是癫了。
江愁余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她不再参与这一段谜之对话,步伐坚定地进了院子,接着透着门缝扫了一眼外边的人,准确来说,应该是胥衡,果断关上了院门。
胥衡:“……”如果我没看错,这人瞪了我一眼。
长孙玄:这回您没看错。
章修自幼在圣人膝下长大的,生活起居却是由皇后照料,后宫多的是女子,心思弯弯绕绕,他看得多了,便也能从只言片语、甚至神色读出些什么。
他心道有趣,于是对自己这位年少好友道:“你的谋算,天知地知麾下之人知、吾知甚至说句大逆不道的。”
“连圣人也知。”
“但偏偏这位江娘子不知呢。”
江愁余回到木屋,瘫在榻上,心思还在乱飘,努力消化自己的新晋男友居然打算造反这个重磅信息。
又想到便宜兄长临走前的那句说的莫名其妙的话——总有一日会到京城的。
他丫的,你没说是造反被抓押解进京啊。
是的,江愁余没有考虑过胥衡造反成功这件事,就她穿过来的感受,虽说是诸州并立,但还是共尊京中圣人,没有听说哪里有造反的情况,先例便没有。
造反一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前两者不谈,单说人和,起码就是要兵财,她不知晓胥衡手中有多少钱财,如若要养兵,便是源源不断的花销,而且仅凭如今手中的隐卫要想打进京,成功概率约等于没有,开玩笑,他又不是男频文龙傲天。
江愁余忧愁地想,当时禾安讲故事的时候怎么只讲感情线啊,开头说胥家灭门,胥衡同她被仇家追杀,接着聊一路上艰难险阻,但两人不离不弃,最后是她失踪。事业线真是只字不提,怎么没说仇家来自京城,十有八九还是那位圣人,她这位表哥兼对象还是个造反分子。
麻了,累了。
她索性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苦笑着安慰自己早些睡,还不知日后有没有这种好日子过。
接着就做了一夜的噩梦,集结了印象中的所有地府报道套餐。
昨日做的梦太过骇人,以至于第二日拖着王华清到茶馆时,江愁余还心有余悸。
王华清瞧得好笑:“这回又是怎么了,简直比你上一回以为自己是话本替身脸色还难看?”
江愁余躺在软榻上,绢扇盖住她的脸,浑身散发着心如死灰的气息,她无力地挥挥手:“上回就说了,那不是我,只是比如。”
自从上一回王华清就再也不相信她的鬼话。
江愁余声音闷闷:“如若你的意中人有事瞒着你,怎么办?”
有事瞒着
王华清显然想到别处去,双手撑在桌子上,语气震惊:“胥少将军养外室了?”
江愁余心想,比这个严重一万倍。
王华清越想越多,一手拍桌气愤道:“虽然我阿娘总说,身为男子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我却觉得若是两人相知相怜,便可白首与共。”
“说得好!”
“是吧,所以胥少将军此事你不可忍下。”王华清直直看向江愁余。
“……方才不是我在说话。”江愁余拿开绢扇,指向旁边的隔间。
王华清:“啊?”
正准备开口问隔壁乃是何人,就听见门上的宣纸上隐约透出一人阴影。
瞧着像是娉娉袅袅的女子。
她轻声开口:“不知我能否与两位姐姐一同品茶?”
王华清看了眼旁边的江愁余,笑着道:“请进。”
女子缓缓
推门而入,入目便是粉颜丹唇,明睐秀眉,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前边的王华清身上,而是看向江愁余。
想到昨日章修回到驿站始终挥之不去的笑意,以及意味深长地那句:“这位江娘子不同常人。”
“何处不同”她追问。
“她同胥衡相处良久,居然不知胥衡的心思,如今被我点破,也未说只言片语。”
“她已对胥衡情根深种?”
“……看上去也不像。”章修带着浅浅笑意倒了杯茶水,“福安,这道赐婚旨意,胥衡如今不接,你该如何?圣人对你可是期望颇深。”
“……”
女子也就是福安帝姬章问虞收回目光,朝着王华清亦笑道:“听这位姐姐说话颇为豪气,我心向往之,因此冒昧叨扰。”
被她看了一眼的江愁余坐起来,总觉得这眼神怪怪的,不是恶意,但就是说不上的感觉。
王华清被这猝不及防的赞赏夸得连连摆手,脸色通红,又让章问虞坐下,问道:“敢问妹妹名姓?我姓王。”
又指了指软榻上的江愁余:“她姓江,唤她江娘子便好。”
虽然眼前这娘子笑盈盈的,不过王华清下意识还是不愿透露太多信息。
而对面之人似乎也没察觉,“我姓章,名唤问虞。”
昨日之景历历在目,江愁余对这名姓还有印象:“可是福安帝姬?”
章问虞装作微讶:“江娘子怎知?”
江愁余指了指她捏住的手帕一角,明晃晃写着福安两字。
章问虞:“……”
被这一打岔,王华清一时不知是夸江愁余心细还是先拜见帝姬。
江愁余完全没有面对所谓情敌的尴尬感,反而主动招呼章问虞用点心:“这家的茶糕味道清甜,帝姬可以试试。”
“唤我阿虞便好。”章问虞满脸惊喜,捏了块糕点说道。
江愁余也不客气,“那阿虞你快试试。”
“好。”
王华清对眼前这一幕啧啧称奇,想着透口气,随后推开木窗,便瞧见一人立在楼下。
她犹豫道:“余余,胥少将军在楼下。”
此话说完,江愁余见章问虞的手一顿,心中叹了口气,对章问虞说道:“那我先下去了。”
“昨日康忠堂兄应当同江娘子说过我同胥衡的婚事,不知江娘子如何想?”章问虞忽而问道。
江愁余犹豫说道:“我大约是尊重吧。”主要是她没有面对情敌的经验啊,还给她安排这种情节。
章问虞:“……接着呢?”
王华清:“……”不是啊,你们在说什么?
江愁余说不出来了,不过好在胥衡推门而入,完全没看其余两人,而是对江愁余低声道:“回家吃饭。”
一夜未见,他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语气称得上柔和。
江愁余站起身,作为知晓两方身份的她,想着要不要介绍这对应该没见面的婚约对象,不过也怪怪的,两相犹豫之际,王华清终于回过神:“什么意思?这位章娘子与胥少将军定下婚约?那你……”
沉默的气氛让王华清有所察觉,蓦地捂住自己的小嘴巴,并在怀疑自己能否见到明日的初阳。
果然,胥衡终于舍得分出眼神,扫了眼章问虞,一句话未说。
而章问虞则是被那如同扫视死人的一眼看得脸色发白,赶紧垂头避开。
江愁余边跟着胥衡下楼,边在严重怀疑,胥衡是大魔王反派人设。
留在隔间的王华清好不容易才从方才的修罗场里面缓过神,就见章问虞一脸失神,犹豫着拍了拍她的肩,“胥少将军虽然名声不太好,又传他杀人如麻、能止小儿夜啼,但……”
她后半截话还没说完,章问虞就苍白着小脸说道:“你说得对,我得赶紧追上去。”
说罢,便提起裙角匆匆下楼。
王华清:我说什么了吗?
江愁余下了转角便感觉后面有人扯住自己的手,她疑惑回头,就见章问虞白着脸,声调颤抖地说道:“江姐姐,你不要喜欢他,你会死的——”
“你信我,我亲眼所见你被——”
江愁余眼皮一跳,就见章问虞嘴唇张张合合,耳畔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同时一股难以控制的晕眩感像重锤一般袭击脑海,晃过不少片段。
意识像是泡在浑浊的水之中,沉甸甸地往下坠,她竭力想抓住什么,眼皮如同千钧重,眼前的黑暗不容抗拒地彻底淹没她。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愁余耳边忽然嗡鸣,电子音忽然响起,不带一丝情感:
【检测到人物异常行为,已开始修正模式——】
【鉴于宿主记忆存在缺失,总部特地批准以记忆碎片的形式投放给宿主,请宿主放松身心。】
【检测完毕,男主好感度百分之九十,任务进度百分之六十。】
【请宿主认真完成任务。】
无数碎片,带着数不清的情感一遍遍冲刷着理智,是穿书时的震惊,第一次面对龙傲天的害怕,以及后边逐渐动摇的心。
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仿佛无数钢针刺扎着大脑。
【检测到宿主心率持续上升,374号申请为宿主开启疼痛降级。】似乎有一道焦急的电子音说道。
【理由不足,驳回申请。】两秒钟后,之前的冰冷电子音毫不留情拒绝。
模糊听见的江愁余心想:死总部毫无人性,我要投诉。
随后在剧烈的疼痛中彻底失去意识。
江愁余缓缓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绣着缠枝莲纹的淡色帐子蒙上一层擦不干的水雾,耳边似乎还是那道冰冷电子音作响,让她忍不住皱眉,屋子里挥之不去的药味又令人几欲作呕。
“余余你醒了?”一侧带着哭腔、年轻的女声叫道,“寇伯快来,余余醒了。”
人头攒动,不约而同地让出道,寇伯两步并一步来到床榻边,搭上江愁余的脉搏,诊了几次才确定地松了口气,“江娘子如今脉搏平稳,算是熬过去了。”
王华清哭出声,“你吓死我了。”来不及擦眼泪,伸出小心翼翼将江愁余扶坐起来,又往她后背塞进一个软枕,有了依靠,眩晕感终于散了些。
江愁余费力地眨眨眼,先是看向守在她旁边的人——长孙先生、禾安、还有隔壁李大娘。
“胥少将军人呢?”大约是那些记忆的缘故,提及这个称呼,江愁余竟然觉得有些久违。
王华清胡乱擦了泪水,不知该不该说,最后还是没忍住:“胥少将军去了驿站。”
“去那处作甚?”江愁余问出声的那一刻,瞬间想起她晕倒之前似乎是章问虞在她身后,对她说了什么。
不对,龙傲天不会误以为是章问虞对她做了什么吧
“不是福安帝姬,快让胥衡回来。”她赶紧对着禾安道,一时之间唤了胥衡全名也不知,禾安看了眼江愁余的脸色,摇摇头:“这回娘子受伤,主子他……很是恼怒。”
江愁余忍住头疼,“我自己的缘故,牵连旁人作甚,长孙先生快去派人让胥衡回来。”
长孙玄显然早有这心思,看了眼江愁余的脸色便道:“我这便去。”
小友从茶馆楼梯晕过去,少将军第一时间便将她带回小院,寇伯诊过说无事,可当天夜里便起了高热,各种法子都没有效用,少将军睁着眼守了一夜,今早便从床榻边起身,冷声叮嘱他守好小友,便准备带着一半暗卫去往驿站。
长孙玄不用想便知他的打算——拿下那位福安帝姬,那日在茶馆只有她在小友身后,可她乃是帝姬,圣人之女,如此行事便是重罪,作为谋士,饶是再惧,也要劝上一劝。
可他刚上前一步,一柄剑就毫不留情地搁在他的右肩,来自他身后的暗卫,毫无波动,甚至只待主子下令,便会利落地下手。
但相比于此,他更惧怕的是胥衡的眼神。
没了江小友,他脸上只剩山雨欲来的暴虐,眸光冰冷,浑身
是如同实质般的杀意,他一字一句道:“长孙玄,入城之时我便告诫过你是最后一回。”
“再阻我,你不必再活。”
长孙玄只能顿住脚步,看着胥衡离去,如今终于得了小友吩咐,他直起腰,小心问道:“若是少将军未应,那……”
一醒就得知龙傲天在搞事,又想着傻逼系统的反应,江愁余分外暴躁:“……那就让他死外边。”
该是热闹的晨间街巷如今空无一人,打更的边敲着梆子,边竖起耳边听着接连不断的马蹄声,心道不会又要出事吧,他得赶紧去知会七大姑八大姨。
也有人透过自家门缝偷窥外头的动静,眼看一人身着玄衣闪过,领着身后沉默如渊的麾下,朝着南边方向去,他媳妇在他头顶,凑着也看了眼,小声问道:“这不是胥少将军吗?”
这人没见过这位胥少将军,问道:“真是那位胥少将军?”
他媳妇性子急,揪了他软肉,肯定道:“那还能有假,上回我去买胭脂,路过茶馆,正巧撞见江娘子晕过去,少将军抱起她就往回赶。”还别说,传的是胥少将军虽长得跟仙人一样,不过性子无情,没成想对他这位寻回来的表妹是真看重,比自家这个憨汉强多了。
这人心思转了一圈道:“瞧少将军这架势,莫不是北疆打进来了?”
他媳妇一听便慌了,抓住当家的衣袖:“那我们是不是要逃啊?”
“逃什么,有少将军在,这昌平镇平安得很。”谁知这人毫不犹豫道,把缝隙合拢,“我们暂且莫出门给少将军添乱。”
“好好,昨日我才买了些粮食,熬过这几日应当没问题,对了,我还得去跟娘说一声。”他媳妇匆匆而去,这人也从旁边拿过木块卡住门栓。
除了他家之外,众多百姓也是如此想法,默契地不出自家院子,仔细听着动静。
长孙玄得了江愁余的话,丝毫不敢耽搁,牵了后院的马便翻身上马,直直冲出去,从镇外到了街巷便发现没什么人影,虽不知为何,但松了一口气。无论这回能不能拦住胥衡,带兵闯驿站,惊扰皇家威仪这事最好便是不漏风声。
城南的驿站气氛更是肃杀如刃,章修命护卫些守好门口,在火把的映照下,脸如同刚刚沾上了一层新鲜的血。跳跃的火光舔舐着冰冷的门钉和狰狞的兽面衔环,将门前那片空旷地带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在更远处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
他独自站在前方,同胥衡剑拔弩张,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裂声,以及他身后数百名玄甲精锐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明明身后是比胥衡还要多上数倍的人手,可章修丝毫不敢松懈,身为曾经的好友,他知晓胥衡的可怕之处。
此时对面之人的神情无波,但手中的剑已然出鞘,他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铁刮过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和决绝,每个字都是扎进青石板的锐钉。
“闯。”
几乎是他尾音结束的那一刻,身后的暗卫便分列两方,沉默地列成森严的阵势,手中的长槊斜指苍穹,锋刃在火光下反射出一片令人胆寒的冷芒,接着便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
章修听到这句就心头一颤,还试图阻止:“胥衡你先冷静片刻,我已问过福安,江娘子受伤一事并非是她所为,此乃其一。”
“其二,福安乃是圣人亲女,你如若动她便是谋逆重罪。”
“谋逆?”胥衡讥笑,“我身上担的罪不缺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