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两日,江愁余身体比脑子快,即刻跪下道:“皇后娘娘谬赞,帝姬为百姓夙夜辛劳民女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宁皇后身体前倾,语气赞赏,同时扶起江愁余:“福安所言不假,江娘子实乃是谦虚之人。”
“但本宫要赏便不会食言,若是寻常财宝便是辱没江娘子,既如此,那本宫想冒昧问一句,江娘子可有心悦之人?”
江愁余:……其实我这个人蛮想被辱没的,而且后一句……
她低着头道:“并无。”虽然之前京城派人来追杀,知晓胥衡身边有一女子,但说不准尚不知晓是她,先糊弄一句。
宁皇后显然不信,“哦”了一声,语气赞同,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胆寒:“也是,有胥少将军这般的兄长,想来也寻常男子也入不了你表兄的青眼。”
“说起来,本宫同你姨父姨母也算是故交,只可惜……”宁皇后语气悻悻,颇为遗憾。
果然,京城已经知晓她和胥衡的关系,这一路走来,怕是京城的探子多如牛毛。她更为后一句惊诧,居然皇后与胥衡父母曾是旧识?这她还未曾听闻。
江愁余不敢搭话,宁皇后随意地继续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阿衡在北疆,也有些时日了吧?”
来了!江愁余心头一紧,面上依旧维持着温顺的倾听姿态。
“那苦寒之地,风沙又大,也不知他可还安好?”宁皇后微微蹙起眉尖,眉宇间笼上一层薄薄的、恰到好处的轻愁,将一个担忧晚辈的长辈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江愁余捧着茶杯,指尖微微用力。“回娘娘,表兄军务繁忙,少有家书回京。”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便是偶尔有信回来,也只是些报平安的场面话,提得最多的,便是北疆的东胡蛮族侵扰安国边境,百姓民不聊生。”她抬眼,飞快地看了皇后一眼。
宁皇后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唇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也更柔和了些:“是吗?圣人同本宫皆希望北疆能够安稳,若是此回能彻底解决北疆动乱,阿衡回京圣人必将好好嘉奖于他。”
她放下茶杯,“只是近来朝中事务繁杂,北疆军情更是牵动圣心。本宫虽在深宫,也时常忧心。”她顿了顿,目光凝在江愁余脸上,换了称呼,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阿余,往日你也跟着阿衡吃了不少苦,本宫也惭愧未能照拂你们,可这回便不同,若是阿衡立下不世之功,往日之事便是一笔勾销,本宫也知晓你们两情相悦,到时也可顺理成章为你们赐婚。”
皇后此言一出,江愁余猜到她打的算盘。
她疑心胥衡的忠诚,唯恐他掌兵后直捣黄龙,查清自己同胥衡的关系便想以此胁迫。
江愁余觉得可悲,或许是亲眼所见胥衡在真相和家国大义之间的取舍,她忽然有些体悟,若上一世京城也是步步相逼,那胥衡谋反便是必行之策。
他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对国尽忠不代表他肯忍气吞声,上位者忝居,诸州不定,他信能者居之,天下无人能唾他奸佞,如他所言,不过是只为了自保而已。
江愁余捏紧了手中的茶杯,指节微微发白,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那副茫然又惊喜的表情:“民女知晓。”
宁皇后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如同面具般纹丝不动,只是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和审视。
她轻轻吁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柔和,“阿衡是国之柱石,一心为公,本宫是放心的。只是身处高位,难免有小人窥伺,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她的目光若有实质,在江愁余脸上逡巡,每一个字都说得意味深长,“阿余,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更要好生规劝他,才能不负胥家从前的英名。”
江愁余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点头,像是听进去了的模样。宁皇后似
乎终于满意了,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她抬手,姿态优雅地用一方素白的丝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方才饮茶时,那里沾染了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水渍。
“嗯,本宫知道你是个好的。”宁皇后点点头,“本宫瞧你在宴席上用了些芙蓉糕,这是御膳房新琢磨的方子,你既喜欢,多带些回去尝尝?”
江愁余立刻站起身,行了个标准的礼,脸上是受宠若惊的感激:“谢娘娘赏赐!”
宁皇后微笑着颔首,对侍立一旁的常内侍使了个眼色:“去,给江娘子包上一匣子。”
常内侍领命而去。殿内只剩下皇后和江愁余两人。皇后端起茶盏,又轻轻抿了一口。
江愁余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无奈:天杀的!别说是糕点,现在就是龙肝凤髓她都没食欲,只希望那匣子点心赶紧拿来,她能赶紧溜走。
然而宁皇后似乎没打算放过她,又开口问道:“本宫听说,江娘子曾游历许多州县,譬如垣州,可否……”
殿外,一道清泠泠、带着惯有慵懒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久违的天籁般响起:
“皇嫂还未同江娘子说完话吗?”
贞宁帝姬不知何时来了,她脸上带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双深邃的凤目扫过江愁余低眉顺眼的神情,唇角勾起一个极其自然的弧度。
宁皇后显然也有些意外贞宁帝姬的到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贞宁怎么过来了?”
“时辰差不多了。”贞宁帝姬走到江愁余身边站定,“圣人命本宫好生送江娘子出宫。”她刻意加重了“圣人”两字。
她说着,又抬眼看向皇后,笑容得体,语气轻描淡写:“皇嫂若是问完了,可否先让这丫头先随本宫去?况且本宫府中亦有事,耽搁不得。”她搬出圣人,又是陈明自己亦有事在身,饶是皇后也无法轻易驳回。
宁皇后的目光在贞宁帝姬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被打断的不悦,也有对贞宁帝姬如此维护一个民女的惊疑。但最终,她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
“原来如此。倒是本宫疏忽了,竟忘了时辰。”宁皇后摆了摆手,“既如此,阿余你便随贞宁帝姬去吧。有空本宫再请你进来说话。”
“是,皇后娘娘。”江愁余如蒙大赦,总算有人来救场了,接着便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贞宁帝姬身后。
贞宁帝姬并未多言,只对着宁皇后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带着江愁余施施然地离开了昭明宫。
直到离昭明宫远了,江愁余才偷偷抬眼,看着前方那道慵懒华贵的背影,轻声道:“多谢殿下。”
贞宁帝姬脚步未停,却懒洋洋地抛过来一句:“若是本宫方才不来,你该如何脱身?”
江愁余犹豫片刻,才道:“……那不久民女便会因身体不适晕厥。”她估摸这身子也撑不了多久。
贞宁帝姬轻笑:“滑头。”
江愁余反问:“那真是圣人命您来带我出宫?”
贞宁帝姬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本宫看上去像是会假传圣旨吗?”
江愁余点头,还挺像,“总之,还是多谢殿下。”
贞宁难得无言,忍无可忍翻了个与美人形象不符的白眼:“不用谢本宫,要谢便谢你的表兄吧。”
龙傲天?他夺回失地了?
江愁余脸上疑惑,贞宁也不卖关子:“东胡突袭,胥衡力战,重创大将巴山,使得东胡只敢按兵不动,虽失了锡府,但也及时撤退当地百姓,守住了淮边城。捷报传来,圣人便命本宫来接你。”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本宫也不惧跟你说真话,公孙水请我在宫中看顾些你,本宫觉得不必。”
“只要安国战乱不定,仍然需要胥衡,你便死不了,换言之,如今京城才是最安稳之地,起码多数人都不会想你死,反而会竭尽心力护住你。”
贞宁目光透过江愁余,似乎看到什么,又笑了一声,饱含不知名的心绪。
“你是有福之人。”起码有人为你万般筹谋,甚至以自身为盾。
话毕,也到了宫门,贞宁停住脚步,“便送你到此处。”说罢,便带着宫婢去了另一方向。
江愁余心绪复杂,却还是按着礼作揖,随后独自一人,提着宁皇后赠她的糕点,迈出了那道宫门,她脚步不停,沿着御道旁官员家眷马车等候的侧路,快步走向自家那辆不起眼的青幔小马车。禾安早已等在车辕旁,见她出来,赶紧放下脚凳。
江愁余爬上了马车,厚重的车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厢明亮,她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颤抖着吐出来。
她低头看着自此再也离身的鸟哨,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纹路。方才贞宁帝姬所言,皆是胥衡回京时同她说过的一手消息,没想到捷报此时才传到京城,时机还如此合适。
车轱辘开始转动,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嘎吱”声。马车缓缓动起来,江愁余闭上眼,将头重重地靠在晃动的车厢壁上,进宫时的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晃过。
忽然停顿到章问虞对她说的那件事,除夕那日宁皇后疑似出了宫,今日又提及她同胥衡父母是故交,而平边侯府隔壁府邸恰好又是皇后母家。
这都是巧合吗?
江愁余睁开眼,她甚至怀疑,方才所见的宁皇后是她的真面目吗?
离宫之人心潮起伏不定,宫墙之人也在沉思。
常内侍去小厨房端了药膳,同守在殿外的云岫,两人斗胆进殿,只见宁皇后目光落在窗外的红墙绿瓦,眉宇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思。
“娘娘,药膳好了,趁热用些吧。”常内侍轻声细语,将一只温润的青玉碗奉上。碗中是色泽醇厚、散发着淡淡药香和肉香的羹汤。
宁皇后并未立刻去接,目光有些飘远,半晌之后才回神,她才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却并未端起。
“常纶,云岫,”宁皇后的声音响起,“方才你们也瞧见了这位江娘子,说说看,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话来得突然,片刻之后常内侍斟酌着词句,垂首恭敬答道:“回娘娘,奴瞧着江娘子年纪尚小,性子似乎……颇为单纯怯懦。”他说的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白——那姑娘看起来就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家碧玉。
云岫则直接道:“娘娘何必做这恶人。”
宁皇后听着两位心腹的评价,脸色都没变:“单纯怯懦?恶人?”皇后重复着这两个词,唇角却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
“倒是你们越活越回去了,她可不是软柿子。”
两人同时跪下:“奴婢愚钝!请娘娘示下!”
宁皇后并未看他们,目光依旧停留在药膳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她真是那等单纯怯懦、毫无见识的草包,能在本宫问及胥衡和北疆之事上,只顾着害羞含糊,多的一字未提?寻常没见过世面的姑娘,被本宫那般问话,要么直接跪下谢恩,要么便是谄媚应下,可她呢?”
她顿了顿,指尖在碗沿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只颔首垂眉,回答得笨拙,却句句都在本分二字上打转,既是言明她不敢多问,又是
暗指胥衡并无不臣之心。”
“还有,你们没瞧见贞宁那护短的架势么?她章嵇灵是何等人物?眼高于顶,心思深沉,等闲人连她一个眼神都得不到。如今却为了这么个小丫头,亲自下场,不惜得罪本宫也要把人带走?”虽是如此说话,她嘴角却勾起看戏的笑意。
她将搅动药膳的玉勺轻轻放下,“依本宫看,”皇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这丫头,十有八九是在装傻充愣。倒是懂得藏拙。”
“娘娘明鉴!”两人对视一眼,回忆起江愁余的举动,终究心悦诚服。
宁皇后端起那碗已经微温的药膳,凑到唇边,却并未立刻饮下,她看着碗中倒映出的自己雍容却略显疲惫的面容,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自言自语般又加了一句:“不过也好,聪明人总是更省心一些,如若本宫不做这坏人,谁又来做好人呢?”说完,她仰头,将碗中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知晓她说的是谁,两人更是不敢说话,云岫只奉上清水和帕子。宁皇后接过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
胥衡端坐马上,目光沉沉扫过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东胡狡猾,自知从淮边城讨不到好,便又分出各个部族挨着劫掠边镇。
一路走来,皆是残垣伏尸,目之所及,满目疮痍。
胥衡身后的轻骑精锐,人人面沉如水,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打着响鼻,蹄铁踏过铺满灰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将军,前方三里,黑临县。”一名斥候策马奔回,声音沙哑紧绷,“有……有活口迹象。但……”他顿了顿,头盔下的脸色异常难看,“谷内情形……甚惨。”
胥衡绷紧下颌,没有任何言语,只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亲卫紧随其后。
众人停住城门前,仍旧顿住,不算小城门前几辆被焚毁的马车只剩焦黑的框架,歪斜地倒伏在地,泥浆的颜色深得发褐,仔细查看皆是由血浸染而成。
数不清的尸身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有须发花白的老者,被数支粗陋的箭矢死死钉在腐朽的门板上,干枯的手无力地垂落,浑浊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城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有稚嫩的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倒在众人之中,稚嫩的脸上还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倒伏在地的妇人,她们望着天,脸上充满着怨恨,指尖在地上狠狠抓住几道痕迹,不远处是撕碎的衣裳,她们至死都想要遮挡什么。
众人沉默,饶是有所预设,却依旧为之愤怒和无力。
胥衡轻轻抬手,众士兵下马,一步步走向尸堆,在尸堆中搜寻还存活的百姓。很快,他们在几具交叠的尸身下,发现了一个半死的老者。老人浑身是血和泥污,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一名士兵试图靠近,伸出手:“老人家,别怕,我们是王师……”
话音未落,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老者倏地抬起头。
闻言,他浑浊的眼珠先是茫然,随即,当他的视线聚焦在士兵身上代表安国的衣甲,尤其是越过士兵,落在后方胥衡的身上,那浑浊的眼底骤然爆发出一种铭心刻骨的恨意。
“滚——!”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咆哮猛地炸开,充满了无尽的怨毒。老者枯瘦如柴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瓦砾堆里挣扎出来,挥舞着干枯的手臂,疯狂地扑向离他最近的士兵,枯枝般的手指胡乱地抓挠、拍打着士兵的胸甲和手臂。
“滚开!你们这些天杀的兵!滚!现在来做什么?!晚了!都晚了啊!”他嘶吼着,唾沫混着血丝喷溅出来,“全城的人!都死了!都死了啊!我的老伴…我的儿子…儿媳…小孙儿…都没了!都没了!就剩我这个老不死的!老不死的在这里哈哈哈哈哈。”他狂笑着,笑声比哭还难听,“你们…你们怎么不早点来?!现在来…是来看这一城的死人吗?!”
士兵们被他突如其来的疯狂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震惊、无措和深重的悲悯。
在一片死寂和老者歇斯底里的咆哮中,胥衡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那状若疯癫的老者。
老者看到他走近,更加疯狂,枯瘦的拳头雨点般砸向胥衡冰冷的胸甲、臂甲,发出“砰砰”的闷响。
“滚!你也滚!将军?狗屁将军!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知道吗?”
胥衡站定在老者面前,他没有任何闪避或格挡,任由那毫无力道的拳头砸在坚硬的玄铁上,任由老者发泄着情绪。
老者疯狂的击打渐渐变得无力,嘶吼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喘息,最终,那滔天的恨意和绝望仿佛耗尽了他的心力。他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凄厉,令人闻之心碎。
众人默默垂下了头,有的甚至红了眼眶。
直到老者的哭声从歇斯底里转为断断续续、耗尽全力的呜咽,胥衡缓缓半蹲下身。他的动作依旧沉稳,声音却也带了丝颤抖:
“我是胥衡。”
“老人家,”胥衡刻意放缓声音,“东胡是何日破城的?镇守何在?守军何在?”
听到“守军”和“镇守”这两个词,老者呜咽的声音猛地一窒。他抬起涕泪横流、污秽不堪的脸,看向胥衡。那眼神里,恨意依旧未消,却又添上了浓得化不开的讥诮和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