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宫礼来讲,如今未立储君,帝姬与皇子同品阶,章问虞虽出身不高,但如今养在皇后膝下,便算得上嫡出,又深受圣人宠爱,名份上自是高大皇子一头。
两方仪仗相对,命他让路,丝毫不为过。
话说的明白,四皇子那方依旧不动,甚至笑道:“皇妹着急什么?”他稍停顿片刻,目光移向江愁余:“好水灵的美人,你父亲是谁?为何见孤不跪?”
垂着头吃瓜的江愁余:啊?我吗?纨绔到我头上来啦?
见涉及到江愁余,章问虞的脸色愈发难看,上前一步看向仪仗前的章和澄,众臣眼中的储位人选,被朝中后宫捧着,他身着朱色蟒服,眉目间多了桀骜,气度煌煌。
“皇兄好大威风,不知父皇命你禁足抄写的二十遍孝经可抄完了?”
前些日子,圣人考校皇子学业,四皇子文武皆是下等,得了叱责非但没反省,还出言顶撞,圣人唤人直接将四皇子拖出去在太极宫外杖责十下,接着便是禁足抄孝经,誓要让他知晓君父臣子的道理。
按理说,这个时辰也该老实抄书啊,怎地堂而皇之出来胡作非为。
四皇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身后的内侍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了。
章问虞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四皇子:“若是抄完了自然便知晓行事有度,莫要让父皇再动怒,而若是没抄完,那皇兄怎地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出来透气?,这要是传到父皇耳朵里,本宫可不知晓皇兄是否又会多些责罚。”
四皇子脸由红转白,又隐隐透出青气。他死死盯着章问虞那张带着隐隐冷意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却终究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他不怕章问虞,却怵圣人,若是今日再惹出事,怕是母妃也保不了他,毕竟那日圣人看他,真的如同死物。四皇子甚至隐隐错觉,圣人就是想杀了他。
章问虞毫无惧色地迎着他阴冷的目光,唇角反而漾起笑纹,不过怎么看也是浓浓的嘲讽。
僵持只一瞬。
四皇子猛地一甩袍袖,动作大得带起一股疾风,他鼻间重重哼出一声,那声音短促“不是说母妃要见我吗?”
“还不快走。”
他擦肩而过时,忽然又想到什么,“还未恭喜皇妹大喜!”最后两字他咬得尤为重,随后也嗤笑一声,急促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了。
什么意思?
江愁余和章问虞几乎同一时间就看向他的背影。
片刻后,章问虞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安抚同羞惭,“江姐姐让你笑话了。可有吓到?”
江愁余摇头,表示自己并未吓到,赶紧转移话题:“你先前想同我说什么?”
提及此,章问虞脸色严整:“此次邀你进宫非我心意,是我母后想见你。”
江愁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做什么了皇后突然想见她?难道真被公孙水说中了,留她当人质威胁龙傲天?不应该啊,此时龙傲天同圣人未撕破脸,至少明面上深受重用,北疆还靠他,怎会平白无故弄她?
章问虞瞧见江愁余的思虑神情,便拉住她的手,“虽然她是我母后,但……你也知晓的,需得小心为上,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之后两人没有再出什么小插曲,安安稳稳到了都亭阁外,还未入内,就听见轻言笑语,还有不少适龄的勋贵子弟在座,她们才知晓四皇子的意思,原来此宴不止是给章问虞过芳辰,还是为了相看亲事。
好一个古代版相亲大会。
熏笼吐纳着清雅的梨香,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皇后还下帖子请了一些高官女眷作陪,江愁余给了章问虞一个你加油的眼神,就躲去缩在角落靠窗的紫檀木绣墩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吃着糕点,瞧章问虞礼貌社交。
要她说,还有不少勋贵子弟蛮中意驸马这个职业的,自家姐妹也在助力,旁敲侧
击地对章问虞说着自家兄长(弟弟)的优势。
江愁余的目光也跟着逡巡。镇国公府的二公子身形魁梧,剑眉星目,正儿八经的武将出身。
威远侯世子倒是风度翩翩,摇着把玉骨折扇,只是眼神飘忽不定,总往美貌宫女身上瞟,这就是他家妹妹说的熟读孔孟、洁身自好吗?虚假简历!
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嘛,斯斯文文,就是他一丝不苟的发髻,总让江愁余想到酸儒夫子,果然一开口就是:“听说帝姬熟读女戒?”
江愁余啃着手里一块酥脆香甜的杏仁佛手酥,一边在心里默默点评,“这个太莽,那个太油,这个看风一吹就倒……皇后娘娘这眼光有待商榷啊……”她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沉浸在了“在线吃瓜”的乐趣中,连腰背的酸痛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被众人簇拥的章问虞眼神充斥着面试官的疲惫。
当殿外通传声响起时,她肉眼可见地终于松了口气。
“皇后娘娘驾到——!”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暖阁内所有谈笑瞬间静止,针落可闻!
方才还姿态各异的公子贵女们,齐刷刷地、动作划一地离席起身!江愁余赶紧混在人群,就听“呼啦”一声,暖阁内所有人,包括上首的章问虞,全都朝着门口的方向,整齐地跪拜了下去,动作流畅,姿态恭谨。
我了个豆,你们提前演练过的吗?
在无数低垂的头颅和恭敬的跪拜中,两抹女子身影,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款款入内。
当先一人,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衔珠凤冠,面容温和,气质沉静,正是宁皇后皇后。她目不斜视,步履从容。
而落后皇后半步,与之并肩而行的女子,则瞬间攫住了江愁余全部的心神。
贞宁帝姬!
她今日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宫装,其上用银线绣着繁复而清雅的缠枝莲纹,在暖阁的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发髻挽得比昨日更正式些,簪着一支点翠镶蓝宝的步摇,流苏垂落。
她并未刻意散发威压,但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和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却如同无形的气场,让整个暖阁的温度都似乎降了几分。
一人如同暖玉,另一人如同赤玉。
皇后与贞宁帝姬在众人屏息的跪拜中,径直走向上首的主位和次主位。
“都平身吧。”皇后温和的声音响起。
“谢皇后娘娘,谢贞宁殿下!”众人齐声应和,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归座。
江愁余赶紧把自己缩回角落的绣墩上,头埋得低低的,努力平复膝盖的酸痛,原来贞宁帝姬没吓唬她,选择直接来现场重拳出击。
待众人重新坐定,皇后含笑开口,说了些场面话,暖阁内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丝竹声也适时地响起。
江愁余刚想松口气,继续她的吃瓜大业,一种莫名的、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让她心头一紧。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朝目光方向回望去——
只见皇后正含笑与身边的一位老王妃说话。而皇后身侧那张仅次于凤座的紫檀木嵌螺钿华椅上,贞宁帝姬正姿态闲适地靠坐着。
她没有看歌舞,没有看那些精心打扮的公子贵女,甚至没有看今日的寿星。
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正越过暖阁内浮动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浓厚得化不开的兴味,精准无比地地锁定在角落里——江愁余身上!
江愁余对上那双含笑的凤目,发自内心疑惑,她有这么好笑吗?一直盯着她。
算了,也就这一回。
她无所谓了,继续瞄着章问虞,她此时正同其中一位公子说话,颇为相谈甚欢。
江愁余瞅着还有些眼熟,相貌甚美,站在那处,仿佛给他打了个滤镜一般,不少女子都在瞧他,其次家世上等,出自谢家,最后便是进退有度,进来后只同章问虞说过话,此刻正身体微微前倾,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所以为什么是谢道疏啊??
江愁余捏着瓜果,几乎忘了把皮剥开,不是啊,贞宁帝姬她还坐在上面的。
几乎是下意识,她的脖颈一寸寸、极其艰难地扭转向方才看过的方向。
贞宁帝姬正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端起手边的白玉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从容不迫,啜了一口又准备看向江愁余。
公孙水千叮咛万嘱咐,并承诺好好伺候她七日,她才舍得眠觉的时辰来皇宫守人。
不过这人确实挺有趣的,以为自己藏得好,实则心思都写在眼神里。
譬如此刻她这副如遭雷击、以及无言的小心翼翼,贞宁帝姬难得顿了一下,她不会误会什么了吧?
老王妃也瞧见章问虞和谢道疏,笑着对皇后道:“都是些神仙玉人!”皇后但笑不语。
江愁余有些想起身拦住章问虞,内心小人疯狂咆哮:“别再说了,你对得起跟我说地那些绘声绘色的流言吗?!”
显然平日八卦的不止她一人,起码座中一女子捂住唇笑道:“姨祖母莫要乱点鸳鸯谱,谢家公子已有心悦之人。”
她此话一出,才叫全场寂静,连章问虞和谢道疏也不言语了,齐齐看向她。
一时脱口而出,自知失言的她只能求助似的望向老王妃。
老王妃孀居在府中,平日吃斋念佛,不曾知晓京中传闻,说话这人是她还算亲近的小辈,然则能在宗室安稳到如今,老王妃也不是任由人做筏子的,猜到这小辈别有心思,也没应她的话,反而转头对皇后道:“老身上了年纪,也爱上侍弄花草这些风雅事,听说宫中又培育了些新花种,皇后娘娘可得给老身舍一些。”
宁皇后:“本就是让诸位尽兴,今日难得放晴,何不去御花园瞧瞧?叔母若是瞧上什么新鲜的,本宫便让奴婢送到府上。”
“那敢情好。”老王妃笑呵呵,宁皇后带着她老人家直接朝外边去。
暖阁又热闹起来,不少人约着一同到御花园瞧瞧,被落了脸的那位千金脸色红白交杂,便扯着婢女跟着。
章问虞也没再言语,对着谢道疏颔首便回到江愁余身边,后者满脸还写着‘我是谁我在哪这世界怎么了’。
猜到缘由的她咳了一声,“我也不知今日居然是相看那,还有方才……我只是同谢公子有些交易。”
“交易?”江愁余回过神问道。
章问虞点点头,难得多了些神秘,“我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半刻钟前,章问虞本在同两侧的贵女说话,虽明面上是闲聊,不过她始终念着江姐姐曾提及过的谢家,于是有意无意把话头往谢家引,想打听谢家之事。
可惜这些时日谢家如同平静的湖泊,任凭风吹湖面依旧不起皱,是否真的风平浪静她只觉尚未可知。众位贵女七嘴八舌,聊着时兴的样式和趣闻,章问虞应付着,心里头准备寻个借口脱身,谁知垂头拿盏时便瞧见另一角落的谢道疏笑着朝自己敬酒,显然是有话要说。
章问虞便装的有些醉了,贵女些便放过她,自去寻自家手帕交,她撑着头等着,果不其然眼前就投下阴影,她抬头看去,谢道疏恭敬行了礼,便道:“福安帝姬竟如此好奇谢家之事?”见章问虞眼露警惕,他笑意更深:“那何不来问臣?”
章问虞不知晓谢道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他既然敢说,她也不惧得了消息便就告知江姐姐。
“江姐姐,”她的视线投向殿内前方有一空着的席位,“瞧见那位置了么?”
江愁余顺着那方向瞥了一眼,“嗯”了一声,“看着呢……挺宽敞。”
章问虞听见她的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谢家,打算给宫中塞人了,三房庶女,谢嘉婉。”
江愁余脸上挂了个问号,谢家不是有贵妃了?这么贪心吗?好端端整这幺蛾子,而且她听说圣人不是上了年纪吗?算起来就都能当人家小姑娘的祖父了吧。
章问虞看出的她的无言,继续道:“这回母后是邀了谢贵妃来赴宴的,毕竟她主理六宫,可开宴前派人来,说是起了头风。”她当时便有些疑惑,这下才恍然,原来是被气病的。
江愁余不太明白谢家在急什么,即便是又送人进宫,何时才能诞下所谓皇子啊,黄花菜都凉了。
章问虞:“气?”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隐秘,“谢家毕竟也怕压错宝,如今也是急着铺后路呢。”
“铺后路?”江愁余凑近了些,无声催促:展开说说?
章问虞也不卖弄关子,直接给出了答案:“谢家旁支不少,虽京城谢家无甚动作,可我两位皇兄近来宴席繁多,主人家或多或少皆与谢家有关。”
江愁余第一反应是也有方才那个四皇子?一幅写着我是反派配角等着作死的四皇子?谢家居然也押他?这眼光绝了!贵妃在宫里生不出,他们就跑去押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成年皇子?这是嫌谢家这艘大船沉得不够快,非要自己凿几个窟窿吗?而且从古到今两头下注,政治大忌啊,怪不得原著龙傲天一进京城就是将这些世家给灭了。
虞显然也颇为无语,她叮嘱江愁余:“这些皆是方才谢道疏所言,不知几分真几分假,江姐姐还是先去探查一番。”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都瞧着龙椅那个位置,殊不知压的宝都是瓦砾,真正的赢家还远在边疆,只可惜除她之外,无人得知最后结局。
谁料不提谢道疏也罢,一提江愁余更是凑近了些,用气声道:“方才……而且你不是说谢道疏是那谁的人吗?”
章问虞愣怔片刻,似乎才反应过来,便道:“我和他只是君臣,未有逾矩,姑母她……”
两人相同的转头,将目光投向惫懒的贞宁帝姬身上,后者眯着眼,缓缓笑了笑。
江愁余和章问虞立刻回过头,前者犹豫道:“瞧起来是没动怒的模样。”鉴定完毕,看她们俩都是看小玩意儿的眼神。
章问虞:真的吗?她怎么觉得瘆得慌。
夜色沉下来,这宫宴总算是散了,章问虞继续去社交,贞宁帝姬也不知去了何处,江愁余随着退潮般的人流缓缓挪向巍峨宫门的方向,只想赶紧回到她那小院,一头扎进柔软的被褥里。
眼看那象征着自由的巨大朱红宫门就在前方,江愁余几乎要加快脚步。
“江娘子留步。”
一个不高不低、带着宫中特有那种圆润腔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江愁余心头一沉,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过身。果然便是常内侍,姿态恭敬却不容置疑,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
“奴奉皇后娘娘懿旨,请娘子移步昭明宫说话。”他的声音如同浸了温水,熨帖得让人生不出半点违逆的念头,“娘娘说,方才宴上人多,又见您同殿下好不容易说上话,便不忍打扰,好在这会儿得闲,便请娘子过去。”
在宴席上宁皇后一直在注意她和章问虞?江愁余脑子里警铃大作。她这个表面上一介平民,何德何能得宁皇后如此惦记?这般想着,她面上不敢表现出来,立刻堆起一个受宠若惊、又带着恰到好处惶恐的微笑:“民女惶恐,劳烦内侍引路。”
又是被迫加班,可恶!
踏出通向宫门的宽阔主道,拐入两旁宫墙夹峙的幽深巷道,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烛火明明灭灭。江愁余努力回忆着原著里关于这位皇后的只言片语——查无此人。
“……”
昭明宫很快到了。殿前不知名的花开得正好,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在夜色里散发出过于淡雅的香气,常内侍和小宫女皆停在殿外,想到章问虞之前说的话,江愁余屏住呼吸,踏进内殿。
内殿比想象中更显空旷宁静。宁皇后并未在正位,而是随意地坐在窗下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榻上。她已换下繁复的明黄色礼服,卸了凤冠,只着一身家常宫装,发髻松松挽着,斜插一支温润的玉簪,正调着香。
“可是江娘子?”宁皇后闻声抬起头,唇边漾开一抹极为温和的笑意,眼波柔软,仿佛看着自家亲近的小辈,“快过来坐。扰了你出宫,是本宫的不是了。”她放下金勺,轻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江愁余垂着眼,依言行礼、落座,动作带着该有的拘谨:“娘娘言重了,能得娘娘召见,是民女的福分。”
“不必拘礼,”宁皇后亲手执起案上温着的白玉执壶,姿态优雅地斟了一杯茶,递到江愁余面前。茶水澄碧,注入薄胎白瓷的杯中,“尝尝,江南新贡的明前龙井,味道清得很。”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谢皇后娘娘。”江愁余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能感觉到那温热的瓷壁。
殿内一时只有茶水的氤氲热气在静静升腾。皇后自己也端起一杯,轻轻吹了吹,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江愁余身上,带着审视的重量。“自福安回京便常提起江娘子,尤其是窠林城瘟疫一事,江娘子立下大功,本宫应当嘉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