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聚焦,里面却燃起了一种偏执的情绪:“所以,从朕杀回朝的那一天起,朕就发誓——朕要坐稳它,朕要牢牢抓住它,不惜任何代价,任何可能威胁到朕、威胁到这把椅子的人……都不能留!”
胥衡听罢,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嗤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以,坐稳龙椅的前提,就是猜忌忠良,纵容奸佞,甚至不惜利用外邦之力,来铲除为您浴血奋战、守卫疆土的臣子吗?”
“陛下,您究竟是坐稳了龙椅,还是……早已成了被权欲裹挟的困兽?”
胥衡的质问带着毫不留情的尖锐,将这位年少多舛的圣人最不堪的内里彻底扒开。
而圣人缓缓抬起眼,看向站在殿中、身姿如松柏般挺直的胥衡,那眼神竟奇异地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稚子。
他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扭曲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轻描淡写:
“手段?过程?”他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噙着一丝嘲讽,“胥衡,你终究是太过年轻气盛,太过稚嫩。”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静默不语的章修,又回到胥衡身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为君者,眼中何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要最终的结果,能益于皇权的稳固,有利于这江山社稷姓‘章’,那么,所用的手段是光明正大还是阴暗诡谲,是用了忠臣还是用了佞臣,是借助内力还是外力……又有什么分别?又何容他人置喙?”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双曾经锐利如今却布满阴霾的眼睛死死盯着胥衡,一字一句道:“今日朕若胜了,朕便是拨乱反正、忍辱负重的明君!而你胥家,便是勾结外敌、死有余辜的叛臣!成王败寇,自古如是。这,才是真正的为君之道!”
他这番话,既是对胥衡的回应,更是在说给一旁的章修听!他无比清楚胥衡的打算,他要在自己彻底失败之前,在这未来的新君与这位权倾朝野的权臣之间,埋下一颗最深、最致命的猜疑的种子!
帝王心术,至死不休。
胥衡听完这番赤裸裸的、将权谋置于道义之上的言论,脸上没有任何被说动的迹象,反而只余下彻底的厌恶。他看着眼前父亲口中的明君,只给出了三个字的评价:
“你疯了。”
彻底疯了。
圣人听到这三个字,身体猛地一颤,却又被他强行压下,只是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不再言语。
而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章修,自始至终低垂着眼睑,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眼中的真实情绪。只是圣人说出那番“为君之道”时,他搁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当胥衡说出
“你疯了”三个字时,他才极快地抬起眼睫,目光极快地、难以察觉地扫过两人的神情,随即又迅速垂下,依旧保持着沉默,仿佛是与他无关的旁观者。
该说的已说尽,他最后那句“退位吧”,是不容抗拒的通牒。他转身,脚步声沉稳地远去,直至殿门开合,身影彻底消失在外面的光晕里。
与此同时,在遥遥相对的昭明宫中,气氛却是一种近乎异常的平静。
宁素华并未如寻常那般身着繁复凤袍,而是换上了一身许久未穿的、料子虽贵重样式却略显旧时的裙衫,那是她未出阁时最爱的款式与颜色。对镜梳妆,她并未过多点缀珠翠,只细细描摹了眉眼,涂上恰到好处的口脂。
章问虞静立在一旁,眼中充满了不解,她看着宁皇后这般异常的举动,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母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微颤,“您这是……?”
宁皇后透过铜镜,对上养女担忧的目光,微微一笑,那笑容竟带着几分少女时的明媚,却又浸透了深宫的苍凉。她放下眉笔,转过身,温柔地看着章问虞。
“福安,”她轻声唤道,“你是在问,我后悔吗?”
章问虞抿紧唇,点了点头。朝中消息传得快,结合上一世,她算是明白为何胥衡不惧人言,也要杀进皇宫,只因父母恩、阖家仇不得不报。
即使换作是她,或许做的比胥衡还要狠。
但她不明白,宁皇后为何要掺和进泥潭之中。
宁皇后闻言,怔忪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半晌,她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复杂情绪。
“……在某个瞬间,是有过后悔的吧。”譬如在梦中晏姐姐不肯回头的身影,“但,也仅仅是刹那而已。”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章问虞,眼神变得清晰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国母的、近乎偏执的傲然:“这只是选择。是本宫和圣人,为了守住我们必须守住的东西,做出的选择。即便重来一次……”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本宫依然会这么选。”
“不仅是因为……,更因为——”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凤座上冰冷的雕饰,语气沉凝,“本宫是皇后,是这一朝的国母。有些路,踏上去,就不能回头,也不愿回头了。”
章问虞看着她,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无法理解。在她看来,权势地位,难道比良知和情谊更重要吗?
宁素华看着养女清澈的眼睛,像是明白了她的不解。她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柔和与怜惜,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
“你不必懂这些。”宁素华的声音变得格外轻柔,“从你不曾逃避和亲时,你作为帝姬的责任,便已经完成了。”
她拉着章问虞的手,轻轻拍了拍:“接下来的路,便是只属于你的余生。离开这里,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
说完,她不等章问虞回应,便扬声道:“来人。”
云岫应声而入。
“送帝姬出宫。从今往后,她不再是福安帝姬,只是章问虞。让她……自由来去。”宁素华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养育许久的孩子,眼神中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决绝的放手。
云岫眼中含泪,却不敢多问,只是躬身领命:“是,娘娘。”
章问虞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后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离开。她一步三回头,看着宁皇后重新端坐在镜前,背影挺直,依旧华美,却笼罩在一片夕阳残照般的决绝之中。
殿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内外。
宁素华独自一人坐在渐渐暗淡的光线里,望着镜中那个年华已逝的容颜,缓缓闭上眼,眼前似乎浮光掠影般闪过这半生。
年少相识,不过是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
他一句,“携一人行,自此昭明。”
她便奋不顾身,结发为夫妻,两不相负。
晚膳时分,胥衡才回到小院。他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丝难以消散的疲惫,但神色看起来还算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江愁余正没骨头似的瘫在窗边的软榻上消食,见他回来,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回来啦?厨房温着饭菜,要吃吗?”
胥衡摇摇头,脱去外袍,如她一般窝在躺椅里,抱住江愁余。
沉默了片刻,胥衡望着头顶的房梁,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明日天气如何:“今日进宫,我跟圣人谈了谈。让他退位。”
江愁余正捏着自己吃撑的小肚子,闻言动作一顿,猛地扭过头看他,眼睛瞪得溜圆:“……谈?你管那个叫‘谈’?”她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觉得大概率是单方面的“通知”甚至“恐吓”。
胥衡侧过头,对上她震惊的眼神,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嗯,谈得还算合意。”
江愁余:“……”信你才有鬼!
她重新瘫回去,消化了一下这个爆炸性消息,忍不住咂咂嘴:“啧……你们这些人,玩战术的心都脏。一个个都是狠人。”她指的是皇帝皇后,也包括她身边这位。
虽然嘴上吐槽,但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身边人平静表面下那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波动。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你……没事吧?”
胥衡闭上眼,摇了摇头,片刻后,又低声道:“无妨。只是……有些累。”与帝王彻底撕破脸,逼其退位,清算旧账,这其中耗费的心力与承受的压力,绝非外人所能想象。
江愁余想了想,笨拙地安慰道:“嗯……反正都过去了。以后……大概能清静点了吧?”虽然她觉得大概率是换一种形式的忙。
胥衡“嗯”了一声,似乎不想再多谈此事。他睁开眼,转过头看她,换了个话题:“今日在家,都做了些什么?”
提到这个,江愁余立刻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按时吃饭,一顿没落!苦得要死的药也捏着鼻子灌下去了,下午还看了会儿话本子,虽然那本写得还没我吐槽精彩……”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最后有点小骄傲地补充:“哦对了,我还去找了绣娘,一起给华清的崽崽准备了些小衣服小鞋子。”古代的小衣裳也挺可爱的,不比现代的差,她眼睛都挑花了。
说着,她语气又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感叹和迷茫:“不过说起来真是……华清这都要当娘了,感觉好像昨日我们还在一起偷偷吐槽镇上哪个谁骑马摔了个狗吃屎呢……怎么一眨眼,大家好像都嗖嗖地往前跑,迈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
她掰着手指,数着身边熟悉的人:“华清要当娘了,阿什回好像看上阿湘了……”
最后,她有点蔫蔫地总结:“时光不饶人啊,但我好像没有什么大出息……”语气里倒没有太多真正的焦虑,更多是一种对于时光的咸鱼式感慨。
胥衡安静地听着,看着她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唉声叹气的侧脸,眼底那疲惫渐渐消散,被一种柔软的暖意所取代。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正在无聊掰扯的手指。
江愁余一愣,转头看他。
只见胥衡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语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你在这里,在我身边,安安稳稳地吃饭、睡觉、说话,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事。”
江愁余听着这算不上什么甜言蜜语、却莫名让人心安的话,脸颊微微发热,可随即泛上的便是浓浓的惆怅。
只剩三日了。
“至于下一步,”他微微收紧手指,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他的话还未说完,窗外遥远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沉重、悠长的钟鸣——
“当——!”
紧接着,又是一声。
“当——!”
一声接着一声,缓慢、庄重而又哀戚,穿透沉沉夜色,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江愁余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她猛地坐直身体,下意识地攥紧了胥衡的手:“这、这是……丧钟?”
而且,这绝非寻常的丧钟。这钟声来自皇宫方向,如此规模……是帝崩!
胥衡的神色却依旧平静,仿佛早已预料。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眸色深沉。
然而,就在代表皇帝驾崩的九九八十一声丧钟余音尚未完全散去之际,另一组同样庄严肃穆、却略有区别的钟声,再次响彻京中。
这一次,是国母崩逝的钟声。
帝后二人,竟在同一日,双双薨逝!
江愁余彻底惊呆了,她猛地扭头看向徐恒,只见他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种了然。
“你……”江愁余的声音有些发干,“你早就猜到了?”
胥衡转眸看她,轻轻“嗯”了一声,解释道:“陛下那样的人,在他有生之年,绝无可能心甘情愿地主动退下龙椅。除非他死。”
后面半句他没有说,就是不知道是圣人自戕还
是章修动的手。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至于皇后……她毕生所求,便是与他同尊共荣,既是国母,亦是他的妻。他既去了,她绝不会独活。想必,是随他而去了。”
江愁余听着他的话,只觉得一股复杂的寒意从心底升起。那对掌握着天下最高权柄、也曾带来无数纷扰痛苦的帝后,竟就以这样的方式,余生戛然而止。
胥衡感受到她的动作,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看向她,低声安抚道:“别怕。”
江愁余摇摇头,靠回他身边,小声嘟囔:“……就是觉得,有点突然。”
胥衡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帝后同日崩逝。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有说是胥少将军逼宫弑君的;有说是帝后二人不堪受辱,相约自尽的;更有甚者,牵扯出多年前的旧怨,说得有鼻子有眼。
京城的气氛一时间紧绷到了极点。九门戒严,五城兵马司的兵士日夜巡逻,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康忠郡王率先拿出传位旨意,经查验笔迹印鉴无误,按照先帝对他的器重,按理来说,应当没有太过疑异。毕竟四皇子废了,另外一个更是不必提,好像真没得挑。
可还是隐隐有质疑的声音传出。然而,所有的风波都在胥衡绝对的力量和铁腕手段下,被迅速且无情地镇压了下去。
驻扎在京畿之外的数万边军精锐并未如某些人期盼的那样撤走,反而以“护卫新君、稳定京畿”的名义,更加明确地控制了各处要害。几次不痛不痒的试探性哗变,尚在萌芽阶段便被雷霆手段粉碎,主谋之人或被下狱,或被当场格杀,毫不留情。
在彻底掌控局面后,胥衡联合几位在朝中素有威望、且在此次风波中保持中立或支持皇帝的老臣,直接拥立章修继位。
因新朝初立,特命北疆统帅胥衡为镇国大将军,章修也丝毫没提撤军一事。
登基大典推迟,只先改元“顺和”,等先帝入帝陵再说。
京城在新旧交替的诡异气氛中,缓缓度过了最动荡的时期。虽有血腥,但在胥衡的强大掌控下,大局终究是稳住了。
街市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茶馆酒肆间的议论也渐渐从帝后之死、朝堂惊变,转向了对新朝的观望和期待。
而在小院之内,距离那个能“回家”的期限越来越近,江愁余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温水上慢慢煮的青蛙,表面看着还能瘫着,内里却早已焦灼得坐立难安。
胃口肉眼可见地变差了。以前能干掉两碗饭外加一盘点心,现在对着满桌珍馐,筷子扒拉半天也吃不下几口。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对着话本子也提不起精神,整个人都蔫蔫的,仿佛一颗被晒瘪了的小白菜。
更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是,胥衡这两日突然变得异常忙碌。天天早出晚归,有时她睡熟了他才回来,天不亮又没了人影。问就是“公务繁忙”,具体忙什么,却又语焉不详。
偏偏这人忙成这样,还不忘每日雷打不动地搜罗新鲜玩意儿送来给她解闷。今天是最时兴的江南点心,明天是新打的首饰,后天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盆会唱歌的怪鸟,虽然不太好听就是了。
这反常的举动,让江愁余那颗本就患得患失的心更是悬到了半空。
她忍不住揪着前来探望她的王华清吐槽:“你说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忙得脚不沾地,还有空天天给我送这些?这糖衣炮弹打得我心慌意乱!我严重怀疑他是想搞个大的,比如弄个什么惊喜……”
她越说越觉得有可能,电视剧不都这么演吗?
王华清如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慵懒的母性光辉,正慢条斯理地捏着一颗腌得透亮的酸杏往嘴里送,听得津津有味。见江愁余一副愁肠百结、食不下咽的模样,她眨了眨眼,将自己面前那碟子光看着就让人牙酸的杏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喏,尝尝这个,开胃的。”
江愁余正愁得没处发泄,顺手就拈了一颗扔进嘴里。
下一秒——
“我了个豆,”她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眼睛紧紧闭上,酸得倒抽冷气,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感觉天灵盖都被这股酸劲冲开了!“快给我水,这什么玩意儿?!好酸!”
王华清看着她被酸得挤成一团的模样,非但不同情,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慢悠悠地递过一杯温水,上下打量着江愁余,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探究和了然。
“啧,”她摸了摸自己小腹,一副经验人士的口吻,“你这又是茶饭不思,又是坐立难安,还怕酸……跟我说实话,你月事多久没来了?”
江愁余正灌着水冲淡嘴里的酸味,闻言猛地一愣,水都忘了咽:“啊?”
反应过来之后,她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迟了有些日子了?最近心思全在“什么时候走”和“胥衡在搞什么鬼”这两件大事上,这种小事根本没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