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的指控还停留在表面,那么宁皇后此刻揭露的,则是根源——血脉。
大安自古便极其看重宗族血脉的,拥有一半异族血统,尤其是与朝廷死敌东胡的血脉,这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洗去的罪过,
谢相抬眸看向圣人,立刻高声附和:“原来如此,竟是如此!难怪胥少将军对东胡屡屡手下留情!难怪会做出弃城此等匪夷所思之举,竟是血脉相连,暗中勾结!圣人明鉴,此乃祸根深种,其心必异啊!”
其他官员也纷纷反应过来,原先持中立态度的官员眼中忍不住多出一些厌恶。
圣人高坐龙椅,面色依旧深沉,但看向胥衡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冰冷的审视和毋庸置疑的怀疑。
难怪宁皇后今日在此处,原来就等在这里,她不仅提供了动机,更从根本上否定了胥衡的立场和忠诚。
胥衡站在原地,承受着所有的目光和指责。他脸上的冰冷似乎更甚,但除此之外,竟没有出现众人预期的慌乱、愤怒或是辩解,显然他早就知晓此事。
良久,在一片喧嚣的指责声中,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嘈杂的力量:
“所以,皇后娘娘,陛下,诸位同僚,”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今日定我的罪,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的血脉,对吗?”
谢相被胥衡那句关于“血脉定罪”的问话噎得一滞,随即反应过来,厉声喝道:“胥衡,休要混淆视听!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陛下!此子巧言令色,心怀叵测,请陛下立刻下旨,将其押入天牢,严加审问。”
圣人看着下方一片哗然和纷纷附和谢相的官员,沉吟片刻,终于抬手,似乎就要下令。
“陛下。”胥衡却再次开口,声音清晰地打断了他的动作,“既然谢相口口声声说人证物证,那臣,也想请陛下见几个人,看几样东西。”
皇帝的手顿在半空,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谢相立刻道:“陛下!此乃拖延之计!切不可……”
“陛下,”一位素来较为中正、隐隐偏向胥衡的军中老臣出列拱手,“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就让胥少将军将人证物证请上殿来,当面对质,也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令天下人心服口服。”
圣人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百官,最终缓缓点头:“准。”
谢相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很快,殿外传来脚步声。内侍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前面一个锦衣华服,却面色惨白,眼神躲闪,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竟是谢相那位一向不成器的长子——谢非行,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个捧着厚厚账册的黑衣侍卫。
谢相看到原本应当在别院的他这副模样出现在此地,眼前眯了眯,这个蠢货!他怎么会在胥衡手里?!
谢非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根本不敢看自己父亲杀人的目光,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开始交代:“陛下……罪臣谢非行……招认…家父…家父谢承司……多年与东胡暗中往来…不仅贪污军饷…还…还私下向东胡贩卖精铁兵甲…”
他每说一句,谢相的脸色就白一分,百官们的吸气声就重一分。
“多年前……平边侯发现了…发现了家父与东胡交易的证据……家父便命我与东胡人合谋制造了那场…意外…”谢非行说到最后,几乎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胡说八道!逆子!你竟敢污蔑亲父,定是受了奸人胁迫。”谢相指着胥衡,“陛下!此乃构陷之言。”
胥衡却不慌不忙,从身后侍卫手中接过那本厚厚的账册,双手呈上:“陛下,此乃谢家与东胡往来明细账册,以及经手人员画押口供,还有他们通过黑市贩卖兵器的路线、接收人等信息,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账册,呈给圣人。圣人随手翻开几页,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谢相继续辩驳道:“陛下,账册亦可伪造!口供亦可严刑逼供,不足为信。”
胥衡淡淡道:“丞相可知,与东胡交易的中间人,胡商阿史那德,已被我擒获?他此刻就在殿外候旨。丞相可要与他当面对质?
谢相:“……”
胥衡又补充道:“还有,谢府上负责与阿史那德接头的二管家,以及看守秘密仓库的护卫队长,也都在,想同陛下说说仓库里还藏着多少来不及运走的制式军械。”
谢相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人证物证链如此完整。
他猛地看向一人,却不是胥衡,而是御座之上的圣人。
这些东西明明应该是在圣人手里,怎会?!
不过下瞬间他也想明白了,今日此局原来不是给胥衡设的,是给作为弃子的他摆的。
瞧见他的目光去向,胥衡的眼神又冷了些,果然如此啊。
这些证据来得太过容易,其中肯定有人做鬼。
至于是谁,显然看谢相的反应便可知晓了。
谢相一个激灵,忽然明白了。胥衡手里,恐怕还有能牵扯更深的证据……但他没有拿出来。
这是交易,用他一个人,哦不应该是谢家的倒下,换来朝局暂时的平稳,换来圣人的脸面。
想通这一点,谢相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彻底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百官鸦雀无声,看着这惊天逆转,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圣人合上账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是一片帝王的震怒与痛心:“谢承司!你身为丞相,国之股肱,竟如此贪婪无度,勾结外敌,谋害忠良,祸国殃民,辜负朕的信任!”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来人!摘去他的顶戴花翎!打入天牢!交由三司会审,严惩不贷!”
御前侍卫立刻上前,准备毫不客气地将谢相拖了下去,谁料谢承司并未让他们碰自己,而是甩袖大笑,接着转身出了大殿。
可笑可笑。
一场轰轰烈烈的问罪,最终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
圣人的目光再次落到胥衡身上,复杂难辨。胥衡微微垂首,姿态看似恭敬,却无半分惧意。
将宁皇后从此事摘出去,作为交易,他拿出谢家的把柄作为交换。
博弈只有瞬息之间。
第112章
胥衡从大殿中走出,后边有人快步跟上,正是方才为他说话的祁老将军,他叹了口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次回京便算作是苦尽甘来,若是不出差当便是一生顺遂,这也是你阿父阿母的遗愿。”
至于何差当,两人都心知肚明。
胥衡对这位父亲故交笑了笑,没接话。
见他这副模样,祁老将军心中清楚,不再多说,而是不紧不慢沿着长阶下去,他身子骨也不中用了,回府便将自己告老还乡的折子递上去吧。
人都差不离走尽了,一人才缓缓同胥衡并肩,他开口道:“恭喜胥少将军得偿所愿。”
胥衡看向谢道疏,应答道:“亦是谢大人所求。”
饶是他也没想到,公孙水的好友竟然是谢道疏,京中的诸多消息便是由他传过来的。
谢家势大,同样也是祸事,如今圣人多疑,重在掌权,怎会容许谢家把控朝政,迟早都是死路一条,自己没受过谢家的恩,自然也要寻机会把自己摘了出来,今日下来,谢道疏总算松了口气,也不介意多送胥衡一个消息。
“半个时辰前,圣人下令,以福安帝姬之名把江娘子接进宫了。”
胥衡脚步猛地顿住,周身刚刚稍敛的寒意瞬间再次迸发,比之前更甚。
圣人的动作倒是快,前朝奈何不了他,便想从后宅下手,用江愁余来牵制他?还是想试探什么?
他眼底掠过厉色,毫不犹豫,转身便朝着后宫的方向大步走去。沿途的侍卫宫人见到他面覆寒霜、气势凛然的模样,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或询问,纷纷下意识地低头避让。
谢道疏微一沉默,这胥少将军倒是不惧旁人知他软肋,不过换做他亦然,毕竟驻扎在京郊的五万大军,以及北疆留守的军力足以让他傲然。
胥衡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章问虞的永明宫附近,恰好遇见被众多宫娥簇拥着、正慢悠悠往外走的江愁余。她看起来倒是一切如常,手里还捏了支刚掐的芙蓉花,笑得比花还灿烂。
眼尖的宫女看见胥衡,便行礼说道:“福安帝姬听说下了朝,便想亲自送江娘子出宫,可人在禁足,只好吩咐奴婢等人送江娘子来寻少将军。”
字字便是表明,章问虞知晓圣人意思,但她对江愁余并无恶意。
回京路上,江愁余便把先前京城之事同他说了,特别强调章问虞对她很是周全照顾,因此胥衡并未多言,只道:“多谢帝姬。”
看到逐渐走进的胥衡,江愁余眼睛一亮,快走几步迎上来:“咦?你怎么来了?事情办完啦?”她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不太对,又小声问了句,“……没事吧?”
胥衡上下打量她,确认她毫发无伤,接着极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嗯,办完了。来接你回家。”他的声音放缓了些。
两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朱红宫墙,琉璃碧瓦,没有宫女内侍。
江愁余还在想龙傲天知不知道路啊,等会儿迷路就尴尬了。
旁边胥衡却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觉得这宫里怎么样?”
江愁余正看向甬道旁的缸坛,里面飘着嫩叶,闻言随口答道:“啊?还行吧。我只逛了永明宫,挺大的,花也挺多,走了会儿,累得慌。”
胥衡脚步侧过头看她,他声音低沉:“想住到这里面来吗?”
“噗通!”江愁余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绊倒,幸好被胥衡牢牢扶住。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内心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住进来?!
这是几个意思?
难道……刚才在大殿上没谈拢?直接谈崩了?要武力解决了?
所以我这是……要提前体验一把当祸国妖妃的日常了?!
这么突然吗?
无数心声在她脑中狂跳。她看着胥衡的俊脸,心脏砰砰狂跳。
半晌,她挤出一个极其虚假、嘴角都快抽筋的笑容,干巴巴地说道:“呵…呵呵……我还是算了吧……这地方看着是挺气派,但也就看着了。其实屁大点地方,走来走去都是墙,抬头就看天那么四四方方一块,闷也闷死了。”
她一边说,一边疯狂摆手,表示敬谢不敏。
不过又想到龙傲天的结局,她赶紧补充一句:“如果你想,那可以努力。”
虽然她咸鱼摆烂,但不会要求男朋友也这样,有上进心就去追梦吧!更何况你还是龙傲天!
胥衡静静地听着,看着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拒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我知道了。”
你知道啥?!
江愁余不住偷瞄他的侧脸,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这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啊?要不再劝劝我,说不准我就答应了?!
直到回到了熟悉的小院,江愁余拉着胥衡在榻上坐下,叮嘱他不准走,但是也不准吵她。
这回有龙傲天守着,她就不信还有人能拐自己?
想到这里,她安心躺下,扯过毯子盖住自己,缓缓睡去。
她侧躺着,脸颊压着玉色软枕,挤出一小团软肉,呼吸匀长,睡得毫无形象可言。
胥衡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手里原本拿着暗信,此刻却直接放在膝上,目光落在江愁余透着淡淡粉色的耳垂上。
他心头微动,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试探,极轻极轻地捏住了耳垂。
睡梦中的江愁余似乎被打扰了清梦,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喉咙里发出极轻一声“别闹……”。
胥衡觉得有趣,非但没放手,指尖反而又轻轻摩挲了一下。
只见江愁余眉头彻底拧成了一个结,脸上浮现出极度不耐烦的神情。她甚至没费劲睁开眼,只是在梦中极其不爽地猛地一挥手,精准地拍开了那只扰人清梦的蚊子,然后无比熟练地、带着一股破罐破破摔的怒气,一个干脆利落的翻身。
整个人面朝软榻里侧,只留给胥衡一个后脑勺和一截乌黑散乱的发丝。她还顺势把毛毯一股脑卷到了自己身上,裹成了一个严实的蚕蛹,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任何叮咬。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在睡梦中演练了千百遍。
胥衡看着手中被打出来的红印:“……”
气力还挺大。
他笑了笑,又拿起那封暗信看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京城仿佛真的进入了暂时的和平模式。皇宫那边再没传来什么幺蛾子的旨意,胥衡索性给自己放了假,准备带着江愁余出去走走。
但江愁余对“出去走走”的理解,显然和胥少将军的规划略有出入。在她看来,所谓放松,那就是——吃!喝!玩!乐!
怎么还会有人休假时间还起来晨练啊?!还是那种能去半条命的沙袋晨练?
江愁余在第一日被揪起来看了一眼,就果断转身回房了。
笑话,她穿书是来干这个的吗?
她可是有攻略大计在身,绝不能被人扰乱。
给自己找好借口,她就安心回去睡回笼觉了。
轻竹虽然没交出解药,但寇伯还是配出了解药方子,可与此同时,他也同胥衡道:“娘子体弱,最好先以药膳养身,其次强身健体为佳。”
于是胥衡变着法子给江愁余准备药膳,又寻着机会带她出门走走。
这任务还是比较轻松,譬如此刻,天刚蒙蒙亮,江愁余就把自己从被窝里拔了出来,眼睛发亮地
摇醒软榻上的胥衡:“快起来!听说西市那家胡记的羊肉包子一开门就卖光!去晚了就没了!”
被强行开机的胥衡:“……”他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色,认命地起身。
好在结果当然是抢到了。江愁余捧着热腾腾、白白胖胖的羊肉包子,咬一口,汤汁四溢,鲜香满口,烫得她直抽气也舍不得吐出来,含含糊糊地赞叹:“唔!好吃!值了值了!早起值了!”她顺手把咬了一口的包子递到胥衡嘴边,“你快尝尝!”
胥衡看着她那馋猫样,眼底漾开笑意,就着她的手也咬了一口,点了点头:“嗯,尚可。”
说不准明日还能以此诱她早起。
两人就着京城闲逛,逛累了,江愁余一头扎进一家老字号的糖水铺子。对着琳琅满目的纠结糖水了半天,最后点了碗冰镇的杏仁豆腐,又给胥衡点了碗扎实的芝麻糊,两个人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尝两样。
店家见着他们两人衣裳不俗,赶紧推荐自家的经典胡桃糕,江愁余婉拒了,上回龙傲天过敏养了好久。
等到吃食上桌,她小口小口地舀着滑嫩清甜的杏仁豆腐,看着对面胥衡面不改色地喝着浓稠滚烫的芝麻糊,忍不住吐槽:“你们习武之人是不是都不怕烫?我看着都热。”
胥衡放下碗,淡定道:“习武之人,气血旺盛,不惧寒热。”眼神却落在江愁余一旁沾满芝麻糊的勺子。
谁叫某人吃了一口就不吃了,总不能浪费。
他又叮嘱:“少尝冰食。”
江愁余心虚地吃着杏仁豆腐,决定不跟这种直男讨论养生哲学,继续享受她的冰爽甜蜜。
午饭时间,胥衡直接包下了京城平沙楼的雅间。各式招牌菜如流水般端上来,摆满了整整一大桌。
江愁余照样每样都尝一点,然后开始精准点评:
“不愧是炙羊肉,味道绝了!”
“这个水晶肴肉好吃!”
“嗯嗯嗯!蟹粉豆腐好鲜!拌饭肯定一流!”
“等等,这个烤鸭果然正宗,比外卖……啊不是,比之前吃的那家还好吃?皮好脆!”
她吃得心满意足,小肚子都微微鼓了起来。看着还剩好多菜,她眼睛一转,扯了扯胥衡的袖子,小声说:“这么多没吃完,好浪费啊……能不能让他们打包?”
胥少将军:“……”我都还没开始动筷呢。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些菜肴,又看了一眼江愁余那认真的小眼神,沉默片刻,抬手招来掌柜:“刚才夫人说好吃的几样,再做一份,装食盒,送到府上。”
掌柜应答退下,他才说道:“我可以吃了吗?”
江愁余瞬间眉开眼笑:“嘿嘿,明天伙食又有了,快吃吧,这边鱼身我没动过。”
华灯初上,夜市的喧嚣更胜白天。江愁余如同鱼儿入了水,在各个小吃摊前穿梭,但都没买,主要是吃太撑了,她滴溜着眼神,目光落在一块熟悉的牌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