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自从把江愁余带走,就让人给自己传信,说有事同那个姓长孙的先生商议,他还以为胥衡有大事在身,原来就是杵在人家院落罚站啊,那副惯常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眉头拧得不行,活像谁欠他八百两一样。
嗬,自己也算是会说话了,等会儿回信要把这记下来。
阿什回凑前一步:“胥少将军您这是改行了?这院子有何稀奇,竟劳动少将军亲自看守。”
胥衡冷飕飕地横过来一眼,随后收回目光,脚下如同生了根,半步未移,只从喉间挤出硬邦邦的三个字:“她伤了。”
“知道知道,”阿什回从善如流地点头,又请教道:“但那不是轻伤吗?”
只破了点皮,要他看,不用大夫几日便愈合了。
提到江愁余伤势,胥衡皱紧眉头:“不是轻伤,大夫说要好生修养几日。”
阿什回:“……”难道是他看错了,其实江愁余身负重伤??
他也没再多想,继续道:“那女的还是迟迟不肯交出解药。”
胥衡:“我稍后亲自去审。”
阿什回应下,这段时日同这人处下来,还说他们异族心狠手辣,要他说,这位胥少将军也毫不逊色啊。
内心蛐蛐,手却晃了晃手中的食盒,走走走,一同进去,你杵在这儿算是哪门子道理?”
他作势要去拉胥衡的胳膊,对方却纹丝不动。恰在此时,那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细缝。
从前江愁余身边的那个婢女目光先是在阿什回身上一转,还算礼貌道:“娘子请你进去。”随即,那目光颇为不好意思地掠过胥衡,语气更是委婉周到,却字字全是拒绝:“娘子还说…近日天凉,廊下风硬,少将军万金之躯,若是因此染了寒疾,我们万万担当不起。您…还请自便。”
一个“自便”,被她说得委婉,其中的逐客之意,却是傻子都听得明白。
禾安也是硬着头皮,但自从跟着娘子之后,她便是娘子的人,加上这回娘子失踪,让她也吓了一跳,没成想一见面娘子还反过来安慰自己,禾安心中越发愧疚,如今除了大夫的医嘱,其余的她都依着娘子。
阿什回脑瓜子转得快,从这气氛中明白了什么,饶有兴致地旁观,只见胥衡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似乎更冷硬了几分,下颌线绷得死紧。他默然片刻,竟真的…一声不吭,朝着方才站着的那个角落,默默地、略显憋屈地又退了一步,重新回到了老位置上。
哎哟喂!阿什回简直要在心里击节赞叹了,这真是那个能止小儿夜啼、杀伐果断的胥少将军?不管了,这一段也得告诉债主。
他强忍着笑意,赶紧闪身进了屋。
屋内药香弥漫,江愁余靠着软枕,脖颈上缠着绷带,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很。
阿什回刚把糕点盒子放下,还没来得及说句整话,就听窗外传来一声极其突兀、异常清晰、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
“咳!”
那声音刻意无比,充满了不知名的暗示意味。
江愁余:“……”
阿什回:“……”
两人对视一眼,屋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窗外静了片刻,似乎是不满于屋内毫无反应,紧接着又传来更为急促用力的两声——
“咳!咳!”
那架势简直像是患了风寒。
眼见阿什回眼中得笑意愈甚,饶是厚脸皮的江愁余也顿时没好气:“禾安,去请寇伯,给少将军看看是不是染了风寒。”
窗外瞬间万籁俱寂。
阿什回再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他踱到窗边,用手悄悄拨开一丝缝隙朝外瞧。
某位少将军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凝,眼神死死盯着院中那棵歪脖子树,似乎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咳嗽与他毫无干系。
他似乎察觉到阿什回的窥视,猛地侧头瞪来,那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警告——只可惜,配合他此刻的处境,阿什回不仅没觉得被威胁,反而更好笑。
紧接着,阿什回就接收到了对方递来的眼神,依靠他的品读,大约就是让自己帮他说好话。
阿什回缩回脑袋,看向床上那位祖宗,还是拐弯抹角地给她讲了胥衡回到北疆所做之事,也算是给胥衡说好话,毕竟都是盟友。
“你是不知道啊,胥少将军得知你被歹人掳去,那是心急如焚,五内俱焚呐。”阿什回表情沉重,“当即点了轻骑,不顾自身安危,日夜兼程追赶,一路上那是过五关斩六将,遭遇了不下十次伏击,那些东胡贼子,凶悍异常,少将军他……”
江愁余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嗯,甜而不腻,味道不错。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辛苦了。”反应平淡。
阿什回见状,立刻加重了语气:“尤其在三河口那一战,敌方足足有上百精锐埋伏,少将军他为了保护能追踪到你下落的线索,孤身一人断后,那是浴血奋战,以一当百!浑身是伤都顾不上包扎,嘴里念叨的都是你的姓名……哎,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江愁余又拿起第二块桂花糕,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抬起眼,非常直接地、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阿什回:“……”他的抒情戛然而止,这跟他的预料不一样啊,想当初债主领着他在茶馆听这一段,他都被感动哭了。
“阿什回,”江愁余慢条斯理地嚼着糕点,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过五关斩六将,遭遇伏击,这些我信。毕竟你们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儿。”
她话锋一转,眼神里充满了“你编,你继续编”的调侃:“但是,‘以一当百’?还‘浑身是伤’?他回来那天我可看见了,除了脸色臭点,精神头好得很,胳膊腿儿也没见少一个。你这夸张手法,跟说书人有得一拼。”
“你跟我老实讲,是不是阿湘时常带你去茶馆,他怎么还是老一套啊。”
阿什回脸上的悲痛表情瞬间有点挂不住:“这个……其实……”
“还有啊,”江愁余根本不给他找补的机会,继续吐槽,“你刚才是不是还想说‘以一敌万’来着?憋回去了?幸好憋回去了,不然我这刚吃下去的桂花糕都得尬得吐出来。鸡皮疙瘩起一身。”
“我还得给阿湘说一声,少带你去那些地方,好的不学学坏的。”
阿什回彻底噎住了,赶紧拦住她:“别啊,不然她真不带我去了。”
话一出,就见江愁余眼里满是‘果然如此’,房间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半晌,他默默地站起身,带着一丝挫败和无奈:
“你……好生休养……千万别跟她说啊!”
他脚步略显仓促地走到门口,打开门,正好对上胥衡的脸。
两人视线相交。
阿什回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大地摇了摇头,递给他一个“我尽力了,但她油盐不进啊,你自求多福吧”的沉重眼神,接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留下胥衡一个人僵在门口,看着屋里那个还在专心啃糕点的身影,陷入沉默。
而阿什回一走,江愁余便放下糕点,脸色逐渐平静,指尖戳了戳自己另外一只手的掌心,她问道:“我真的就只剩半月期限?”
电子音在脑海响起:【准确来说,还剩十二天。】
372号继续道:【其实从宿主穿过来到现在,都是总部能量在供给宿主身体技能运行。】
江愁余明了,所以上回总部开启那啥模式也是按照自己身体最后时限来设定的。
她和龙傲天只剩下十二日的时光。
也不能总生气,还指望龙傲天成就大业好好在史书上面写自己呢。
打起精神吧,都快熬到退休了。
江愁余安慰自己,可胸口仍旧闷闷的。
翌日,是难得的天气晴好的午后,胥衡准时出现在了江愁余房门口,轻轻敲了敲窗口,发出同游邀请:“整日闷在屋里也无趣,街上似乎挺热闹,要不要出去走走?”
江愁余从话本子里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嗯,态度还算端正。她慢吞吞地放下书,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站起身,往外走。
胥衡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江愁余自己逛得开心起来,毕竟逛街购物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她东看看西摸摸,买了一堆没什么用但好看的小玩意儿,什么雕花木梳、彩绘泥人、新奇馅料的点心包……通通塞到身后那个搬运工手里。
胥衡默默抱着满怀的东西,目光始终落在恢复了点生气、脚步轻快了许多的身影上。
逛得差不多了,胥衡想到阿什回出的主意,又提议:“河边新来了几条画舫,景致不错,去歇歇脚?”
江愁余瞥他一眼,没反对。
龙傲天开窍了?
画舫精致,缓缓行驶在平静的湖面上,夕阳的余晖给湖水镀上一层金红色的粼光,远处有隐约的丝竹声传来,气氛终于变得宁静而暧昧。
两人并肩站在船头,谁都没先说话。微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和水汽。
江愁余表面看着风景,实际上余光瞥向旁边的人,谁知正好不经意同他对视,胥衡沉默片刻,看着江愁余被风吹起的发丝,想到前几日的惊险和这几日的冷战,心里一紧,眼神低垂:“我担忧你,怕你拿自己不当回事。”
“但没有下回了。”
他伸手捞过江愁余:“还在生气?”
江愁余看着他的姿势,想到垣州那回,忍不住扬起嘴角。
胥衡将下巴抵在她发顶,收拢胳膊,安安静静地埋在她的颈窝里。
江愁余听着他有些急促的心跳,闷闷说道:“看你表现。如果还好下回……”她话到嘴边,顿住了。
她其实没有在生气,毕竟说不准没有下回了。
胥衡却似乎没察觉她的威胁,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膛震动,手臂收得更紧:“好。”
气氛正好,温情脉脉。
江愁余看着眼前波光潋滟的湖面,犹豫了一下,决定趁着他现在愧疚感爆棚,稍微铺垫一下那个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话题。
她放松身体,声音也放软了些,像是随口感慨:“我从前老看话本子,按照你的配置,妥妥是主人公……”
“那你呢?”
“我吗?不太像女主,倒像是安心躺平的路人甲。”
胥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胡说些什么?下回又要没收你的话本子。”
江愁余仰头看着他:“我是说真的嘛,万一呢?万一我就像话本子里写的,是什么从别的世界来的……”
胥衡低头看着她,夕阳的光线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情绪。他沉默了良久,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锁在怀里,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固执:
“没有万一。”
“哪儿也不准去。”
“老实呆着,别胡说。”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深究她话里奇怪的比喻。
江愁余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知道他并非全然不在意她的胡话,只是选择了拒绝接受这种可能性。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老实追着她问为何,如今竟然也成了不敢开口的人。
要她说,龙傲天才是恋爱脑嘛。
算了,之后再说吧,还有时间。
至少此刻,夕阳很好,湖风很温柔,他的怀抱也很好靠。
她重新靠回他怀里,低声嘟囔了一句:“……别演霸道总裁。”
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湖看着挺干净的。”
“……想作甚?”
“你说会有一只肥美的鱼主动跳上来吗?”
“你以为是姜太公?”
“我怎么不是‘江’太公。”
“……我去捞。”
“还是你最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和龙傲天。”
胥衡挽起衣袖,转眸看她:“龙傲天是何意?”
江愁余嬉皮笑脸:“夸你俊的意思。”
胥衡不信,但不影响此刻嘴角扬起的弧度。
阿什回把轻竹这个烫手山芋扔给胥衡,自己便寻着空出门了。
胥衡推开屋门,立在被锁链拷着的轻竹之前,她的背仍旧挺直,安静得不像不像一切的祸首。甚至在胥衡到来时,她也只是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交出解药。”胥衡直接开口,这就是他今日前来的目的。
轻竹缓缓摇了摇头,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没有解药。”
胥衡的眼神未曾有半分变化,只重复了那三个字,语调、节奏,毫厘不差:“交出解药。”
停顿片刻,他补充道,如同在陈述一件小事:“否则,明日拂晓,你幼弟的头颅会挂在城门示众。毕竟是名正言顺的东胡狼主,你应该知道,这大安境内没有人想要他活。”
轻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交叠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你不敢杀了他。”话虽然说得如此,但她自己心中也不笃定。
胥衡:“那我明日再来。”说罢准备转身就走。
“等等!”轻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真切的慌乱,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在脱口而出之时,她就知道自己输了,她恨所有人,更恨自己的软弱。
都到这般境地,还是下不了狠心,脑子里都是汗父临死之言。
“……我真的没有解药,”她声音微哑,交出自己的筹码,“但我可以告诉你两个秘密,两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换我弟弟性命。”
胥衡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眸里没有任何好奇或动摇,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惊天秘密。
在他无形的压力下,轻竹一咬牙率先抛出了她自以为最能撼动他的筹码:“好,我先说第一个。”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江愁余早已不是原来的江素,她性情大变,言行无状,你难道没想过为什么吗?我告诉你,皆因她体内早已换了一个野魂。”
要是江愁余在这里,肯定忍不住说,大家都还是挺有脑子的,还好她交代得快。
这边轻竹说完,她屏住呼吸,期待着从这位胥少将军脸上看到震惊、怀疑、或者恐惧。任何一个反应,都将是她的突破口。
然而,什么都没有。
胥衡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动,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他只是那样平静地、甚至带有一丝了然地看着她。
这样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轻竹心慌。
“……你知道此事?”
“我原以为你至少对她还有几分真心,结
果……”短暂的沉默后,胥衡微微偏了下头,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轻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中的那点希冀彻底凝固,然后碎裂成无法置信的恐慌。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江愁余告诉他了?不,不可能,那是她最大的秘密,她怎会轻易说出?那胥衡是如何……
无数的疑问和恐慌在她脑中炸开,让她一时失语,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阴影中这人。
胥衡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说出第二个,或者,你弟弟的命,到此为止。”
轻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知道,她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牌,一张她原本绝不想打出的底牌。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破釜沉舟:“好……我说第二个……”
“……始终三十五年初春,那一夜……”她缓缓开口,“我本是随江素外出,但中途我回府去取东西,正巧撞见后门进来了一女子,这人突然来访。”
“府中设宴,侯爷夫人与她……在后园梅树下饮酒畅谈,看起来……很是欢愉。”轻竹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忽,“……她离开时,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但……”
她停顿了一下,喉咙滚动。
“但在他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却发现……府里的护卫、仆从,竟……竟无声无息地晕倒了大半,连、连内院巡逻的人也……”
“然后……然后那些暗卫就来了……他们像鬼一样……我匆匆离开想给江素报信,但……”
后面的话,她不用再说下去。显赫一时的平边侯府一夜之间几乎被屠戮殆尽。
“你瞧见了这女子是谁。”他话说得肯定。
轻竹抬头看他,却没从他眼中窥见什么,只能道:“当朝皇后宁素华。”
地牢里死寂无声。
胥衡沉默了,他没有立刻预想的发怒,也没有质疑,只是那样看着轻竹,目光锐利得似乎要剥开她的皮肉。
良久,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宁素华走后,府中便晕了一片……”他慢慢重复着这句话,“接着便来了人,如此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