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丧家之犬重新迎来了他的主人,眸里有希冀,有紧张,亦有害怕再次被抛弃的恐惧。
隔着满院春色,红白交映,去年冬月,那个高高在上,执掌她命运的人如今也被风雪压弯了腰。
她该是畅快的,可是却不由鼻尖一红,心间泛起了酸楚。
方才她一路奔至画堂春,发现府中下人已经遣散,积花落叶铺了满地,暮春之风竟也如此萧索寒凉。
偌大萧府不见人影,如入鬼宅。
苏绾缡突然发现,从初遇他起,她便将贺乘舟的生死皆系他身,出了任何事,她凭借本能的,只能想到萧执聿。
可是却忘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人……
苏绾缡走近,看到他眸中的落寞孤寂。他第一次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垂下了眼睑,将眸中情绪尽数挡住,可出口的声线却难掩疲惫,“都看到了吧。”
苏绾缡点头。
他自嘲一笑,终于抬起眼来看她,“此前是我一意孤行,利用首辅之位逼你与我成婚。如今,我已无官职,再不能强迫你什么了。你若想走,可以和他们一起……离开。”
他梗塞了一番,像是即便提出要放苏绾缡走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只要是她的意愿,他都可以答应。
苏绾缡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每每对视时,她不是不能感受到他眸里深藏的情意,滚烫到几乎将她灼烧。
她本以为,如今,他失去一切,应是极力想要抓住自己还能够抓住的所有,可是他却甘愿放手。
他分明是希望她能够留下来的……
风穿过林梢,海棠花瓣自枝头垂落,洋洋洒洒,像是在为最后一程旅途作别。
苏绾缡看着他,从来都不可一世的胤朝首辅,天之骄子,有朝一日,竟然也会有这样颓败的一面。
他起势的时候,自以为握住了全世界,用着卑劣的手段强迫她。
可他落没的时候,却也甘愿给她一条生路。
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他不做承诺,不作挽留,甘愿放弃一切,也包括他处心积虑得来的她。
苏绾缡应该高兴的,如果是刚成婚时,她一定会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
可是命运偏生如此弄人,在她快要认清自己的心时,又给了她一个充满诱惑的选择。
苏绾缡抬手抚走了他肩头的花瓣,在他惊异的眼眸中握住了他修长的手。
“大人,我不会离开,我会陪着你。”
她作承诺,她做底气,她给他想要的安全感。
去岁冬日,他成了她绝路之下的逢生。
今朝暮春,她也愿意为他围墙,抵挡四下萧梁。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他看着她,眼尾泛起了红。
“我不走。”苏绾缡摇头,反而近了一步,她抬手,环住了他的腰,将整个人埋进了他的胸膛,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心像是塞北的击鼓,“砰砰咚咚”在胸腔间震鸣。他僵在原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愣愣地看着身前的人,感受她的柔软。
意识到这不是梦,他抬手,将她整个人环住,像是抓住了梦境的最后碎影,下颌埋在她的肩颈,清雅兰花香气丝丝缕缕,如同蚀骨毒药,他却贪婪沉醉其中。
他的绾绾,果真善良。
骨节泛起青白,他极力压制欲要将她融入骨血的冲动。
半晌,才终于抬起眼眸,漆黑瞳仁里荡起诡异的笑意,“好。”
他顺着她的长发,绾绾,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不走的……
那就永远留在我身边……
夜晚,偌大萧府寂寥,廊灯也无人挂上,整座府宅陷入一片黑暗。
清竹院内亦是灯火黯淡。
亥时,到了该入睡的时辰了。
萧执聿从净室里面出来,苏绾缡已经上了榻。
他落眼几案上那碗已经见底的小碗,吹灭了烛火……
萧执聿如今赋闲在家,观他在朝几载,一朝落势,竟也门可罗雀。
只有宋先禾一早登了门。
听闻萧执聿在画堂春赏花,宋先禾一脚刹了过去。
本以为会见着萧执聿沮丧颓唐的模样,可却不想,他躺在海棠树下煮茶,任谁见了都是一副自在悠然的模样。
谁能看出他是被罢了官,而不是主动归隐。
宋先禾上前,也没管萧执聿有没有给他沏茶,直接端起他的茶杯,一口饮了下去,茶香清冽,却也压不住他一路风尘仆仆的火。
萧执聿凉凉地看着他,“这是我的杯子。”
宋先禾没管,一屁股坐在了煮汤的小几一侧,“萧执聿,你老实告诉我,你打的什么主意?”
他不信,这样的局就把萧执聿给算计了进去。
“我能有什么主意?就是被算计了进去。”萧执聿转过了头,看着枝头盛放的海棠,又晃起了躺椅来。
“你少他爹的胡说,谁能算计得了你!”宋先禾淬了他一口。
“说真的,你下一步棋打算做什么?”
他正了正色,“你这赋闲在家,赈灾的事情现如今全都落到了程伯侯的头上,你此前所做的一切尽数给他全了好名声!萧执聿我是真的不懂你!”
“你明明比谁都更懂得算计人心。可是这一次,你居然就这样毫不留情的对各世家下手,让他们抱了团,一起作局害你。若是从前的你,只会杀鸡儆猴,除掉一部分,再拉拢一部分。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你连一点退路都不留给自己。”
萧执聿没说话,空气中只有茶汤被煮得沸腾的声音。
“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贺乘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为的,是苏绾缡。”
第52章 萧执聿,一向心狠手辣,玩弄人心。
从最开始齐王一案,他鼎力保下贺乘舟开始,他所走的每一步棋就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萧执聿变得不再像是萧执聿。
他总是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官途作赌。
他保下贺乘舟,将贺乘舟推向自己的对立面,助贺乘舟青云直上,每一步,都是在逼他对自己下手。
他想得到苏绾缡的注意,得到她的愧疚,她的在意,她的心疼,到最后,不过是想得到她的喜欢。
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端看如今,偌大萧府,只有苏绾缡伴他身侧,谁能说他输了这场局呢?
只是,贺乘舟谋的是朝局,而他谋的是心局。
萧执聿瞥了他一眼,躺椅还在慢慢地摇晃。
他并未多言,只是那眸里传递出来的意味不言而明。
既然知道,说这么多废话干嘛。
宋先禾摇头失笑,为了一个苏绾缡,他竟然将程岩安,圣上都算计在内。若是让他们知道,萧执聿所有的不在常理之内的出棋都只是为了一个女子,怕是要气得吐血。
想到这里,他弯了弯身子,靠近了萧执聿,颇有些好奇道,“所以,她现在心悦你了?”
心悦吗?
萧执聿转了一圈手中的折扇,眉头微微蹙了蹙。
还不够。
宋先禾瞧见他蹙眉,唏嘘了一声,看来,这小娘子还挺难追。
萧执聿都这样苦下功夫了,竟然还没有手到擒来。
想到连萧执聿这样的人都有在另一个人那里吃瘪的时候,宋先禾心里堵着的气算是舒坦了一些。
他慢条斯理地捻起茶杯,轻呷了一口,“看来你还任重道远。我倒是期待此次你怎么官复原职,重返朝堂。”
宋先禾是在黄昏以后离开萧府的,苏绾缡正从外面回来,就在府门口与宋先禾打了一个照面。
“大人不用完膳再走吗?”
苏绾缡知道宋先禾与萧执聿关系匪浅,惊讶他竟然这么早就走了。
“多谢夫人美意,只是今日耽误时间太多,府中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宋先禾拱了拱手,收起了在外一贯浪荡的纨绔作派。言谈举止间,尽显读书人的儒雅风气。
在与苏绾缡道别以后,上了马车,才瘫倒在软枕上,恨得牙痒痒。
他大老远跑来,拒了牡丹的约来关心他,结果这厮倒好,分明是自作自演,骗苏绾缡的关心,还把他也给骗着了。
他们多少年的兄弟,竟然一口饭都不留他,生怕他占了他们夫妻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光似的。
叫他没事,早点滚蛋!
“去红月楼!”宋先禾朝车夫吼道。
苏绾缡进入清风院,萧执聿已经做好了饭菜,就摆在院下的合欢树下。
他褪去了往日的月白锦衣,一袭青色长衫依旧将他勾勒得出尘。
余晖在房檐边上射下霞光,透过合欢树枝叶洒下,在萧执聿周身渡上一层暖光。
她瞧着在石桌边忙活的萧执聿,竟然生起了一种粗茶淡饭,相濡以沫的温馨感。
听见身后动静,萧执聿转头望来,他笑着看她,像是等了她很久。
“大人竟然会做饭?”苏绾缡走进,看见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有一瞬间的惊愕。
“尝尝。”萧执聿提筷,喂进了苏绾缡的嘴里。
见她眉眼舒展,眸里透出惊讶的赞赏,他勾了勾唇,伸手拿过她面前的小碗为她盛汤。
“我父亲曾经在镇子上开了一家食肆,我从小跟着他,习得了一些手艺。”他简短道。
这是萧执聿第一次提及自己的父亲,苏绾缡不由有些好奇,她接过那碗冒着热气的甜汤,香气萦绕在鼻尖,不由衷心夸赞道,“那大人的父亲一定很厉害。在镇子上,一定很受欢迎吧。”
萧执聿手上动作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垂眸,声音淡淡的,“是很受欢迎。”
“所以后来得罪了人,被下了大狱,午后处斩。”
“叮”的一声,苏绾缡手中的调羹掉进了碗里,瓷壁碰撞的声音格外响耳。
被这一声惊回了神,萧执聿偏头,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用着一副她像是什么小孩子,连调羹都拿不稳的神情看她。
他拾起碗壁的调羹重新放进了她的手里,慢条斯理地叙述道,就像是在哄小孩子吃饭一样娓娓道来那些他亲身经历过的曾经。
“那一年,也是灾年。关中饥馑,米斛踊贵。
父亲的食肆不愿意添价,坏了行规,被人报官,说他的食肆用的都是劣等食材,吃死了人。”
“百姓个个堵在门前,说要他偿命。父亲秉持身正不怕影子斜,跟着官府的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死后,食肆被彻底分刮殆尽。灾年,饿殍遍野,流民如匪,一行人闯进了我家,将家里所有的粮食全部抢走,他们害怕我们报官,走的时候,还放了一把火。”
“我娘怀着孕,被梁木砸中,当场殒命。”
萧执聿的声音很轻,轻到出口的瞬间就能被风吹散。
可苏绾缡却听得真真切切,每一个字节上都像是压着一座大山,直直坠在苏绾缡的心口,压得她喘不赢气。
可萧执聿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他只是缓缓地继续道,“那场大火里,只有我活了下来。后来我四处流浪,被人卖进了一家私塾,在后厨打杂。掌勺的老师傅是从宫里面出来的,我就又跟着他学了几手。”
他笑了笑,轻松地像只是在讲述他拜师学艺的经历。
苏绾缡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云淡风轻说出这番话的人,平静得就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一样。
她眼眶发酸,忍着眸中打转的眼泪,不让自己先失控。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萧执聿双亲亡故。
所以,她从不曾去打探他的身世。她想,他虽然父母早逝,但童年应该是极幸福的。
否则,他不会长成现在这般好的样子。
成为胤朝人人称颂的首辅。
可是谁能想到,世人眼中高不可攀,悬若明月的萧大人,幼年却是命运多舛,如蝼蚁浮尘四处飘零。
“那,那家私塾的先生一定很好吧。所以大人才能够饱读诗书,考取功名。”苏绾缡连忙道。
她希冀地看着萧执聿,希望他口中的故事能够柳暗花明。
父亲死于贪官之手,母亲命丧火场,他一夜之间成为孤儿,四处流落,辗转贱卖。
命运给予他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日子也应该好起来了吧。
这一番言论,不知道是在宽慰萧执聿还是在宽慰自己。
她等着萧执聿的回答,可是却忘记了,无论故事的走向如何,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无论好的坏的,他都走到了如今。
“好……?”萧执聿吐出一个气音,重复了这个词。
垂下的眼睑挡住了眸色,让人窥不透他的情绪。
语气亦是轻的让人根本辨不清他是在承认,还是在反问。
良久,他似是回过神来,眸里又恢复了平日一般的深邃幽静。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大人能长成如今的样子,大人的爹娘在天上看着一定很高兴。”苏绾缡按住他的手背,像是在给予他某种力量。
手心触上的刹那,萧执聿倏得从手背开始发麻,蔓延了半边臂膀。
他愣愣地看着苏绾缡靠上来的柔荑,漆黑瞳仁轻颤。手背上温意丛生,他贪婪地感受着,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分,生怕惊扰了路过停歇的蝴蝶。
他要慢一点……再慢一点……慢慢靠近它,用艳丽的花色引诱它,用浓厚的花香迷惑它,用甜腻的花蜜留下它。
他喃喃开口,“我这样子,很好?”
“当然了!大人是清正廉洁的好官,名声冠绝京城,市井坊巷,无不颂之大人的功绩!”
苏绾缡连忙道,害怕萧执聿不信似的,一股脑将自己曾经听到的坊巷流言都吐了出来。
“大人恐怕不知道,上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都拿大人做榜样教育自家的孩子。儿子不成器的,就寄希望于女儿,希望能够找到大人这样的做女婿。更甚至出了,‘不期儿郎争麟角,但愿门前栓马状元郎’的俚言。”
这状元郎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那你呢?”萧执聿看她,“你有没有期待?”
心猛烈地跳了一拍,苏绾缡看着他沉黑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引人沦陷。
她迅速移开眼,慌乱抽回了自己的手,将脑袋埋进了碗里,“吃饭吧,大人。”
声音从碗中传出,发出空灵的声响。
萧执聿耷拉着眼睑,盖住他眸中情绪,没再追问。
只那双眼眸贪婪的,浓稠的,粘腻的附着在身侧人的身上。
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
余晖绽放最后的瑰丽,平等落在所有人身上,像是每个人都得到了幸福……
萧执聿的话这些天一直萦绕在苏绾缡心头,每当回想起那些被他寥寥几语带过的经历,苏绾缡心头就像是有一根针被扎着一样。
幼年时浮沉坎坷,好不容易后来少年得志,成就胤朝三元及第的传奇。
不过几年光景,竟又跌落神祇,换谁都应该受不了。
可偏生,萧执聿平静得紧,像一个没事人一般。
可他越是平静,苏绾缡就越是担心。
尤其今日见过程清渺以后。
第53章 想起程清渺那些话,苏绾缡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帮助萧执聿。
至少,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从前,他每日有政务要处理,如今,生活的一切重心似乎都围着她在转。
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操持府内的上下事宜。
她过着与从前一般无二的生活。
就连之前每夜都有的柏子仁蜜露,萧执聿也没有懈怠。
可她终究不能常常待在萧执聿身侧,他的生活里面也不能全都是她。
苏绾缡靠在小几上单手支颌,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柏子仁蜜露叹了一口气。
可她能帮助萧执聿什么呢?朝堂上的大事,她能做什么呢?
如果萧执聿能够恢复首辅之位的话……
病症之结就在被罢官一事!
猝然的,苏绾缡想到了贺乘舟。
他是户部侍郎,此次赈灾一事,他定然知晓其中内情!
像是看见了曙光一般,苏绾缡“蹭”地站起身来,却不料撞到了小几,青玉碗掀翻在案,柏子仁蜜露顺着几面流下。
一晃眼的功夫,碗底就已见空。
苏绾缡慌忙拾起,用帕子擦净了几面,又将罗汉塌上的软垫清理。
她小心翼翼收拾着,生怕萧执聿出来撞见。
今夜,她算是糟蹋了萧执聿一番好意。
他每日已经那么辛苦,还为她熬这柏子仁蜜露。只因天气渐热,喝了这东西消暑安神。萧执聿便吩咐后厨为她日日熬煮。
如今,更是亲力亲为。
苏绾缡不愿让他失望,索性装作自己已经饮下。并未声张。
萧执聿从净室出来,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
微湿的发沾染了几络在皙白脖颈上,贴着青筋蜿蜒。
他耷拉着眼皮,神色倦怠,眼神不着痕迹落到了几面上已经见底的青玉碗,熄灭了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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