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针,不过一刻钟,裴济便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候了?”
似乎过了许久,在那黑暗中他被困了很久。
“臣来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陈从见他精神不振,似有萎靡之态,忙问,“陛下,可有心悸气短之症?”
裴济被车盈扶坐起来,点了点头,又道,“头耳中备受煎熬之苦,似是针扎虫咬一般。”
陈从了然,又等了片刻,取了针,方才命人将裴济扶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马车内裴济静坐闭眸。
“是何缘故?”
这一次突发的病症与往日都不相同,对身体失去控制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陈从有些犹豫,裴济睁开了眼看他,“直言无罪。”
“依臣下来看,陛下此症极有可能是体内沉疴复发,但据脉象所看似乎是急火攻心引起的怒症,内里到底为何,还要请孔熹一同为陛下问诊。”
裴济觉得这次很像那次卢婉所投的千机毒,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人就倒了。
“可是千机毒?”
陈从答道,“臣下不敢妄言。”
毕竟卢氏已是死人,怎么还会有人下毒?且如今他们远在在巨鹿,除非陛下身边有人在暗中下毒。
裴济重新闭上了眼睛,面前的这个可是个老狐狸,并不是张守珪那等直言之人。
回到行宫,裴济严令,此事绝不可再传,若有传言,一律处死。
当夜,偌大的行宫一如往夜般平静,次日一早的练兵比武照例举行,裴济把裴钺一同带走了,颜霁也难得出去走走。
秋天的巨鹿还带着一丝春意,高大的树木,广阔的草原,连人的心境也跟着开阔不少。
颜霁抓着缰绳,□□的马儿在草场奔跑,一股子凉风带到了身前,吹起了耳边的碎发,连呼吸也顺畅起来,昨夜的不快终是随着风儿散去了许多。
满草场跑了小半个时辰,颜霁慢慢拉住了缰绳,跳下马来,将马儿牵到河边,由着它吃草饮水。
兴致来了,颜霁干脆脱下了鞋袜,倒是跟在身后的孟山吓了一跳,忙呵住了人,退的远远地。
绿云要劝,被颜霁拦下,“你若是看不过就和他们一样,我难得一个人自在会儿。”
绿云哑了,只能看着颜霁褪下了外衫,挽起了裙裤,半提着一步一步下了河。
孟山见此情景,忙捂着眼跑到绿云身旁,低声说道,“绿云娘子,那里水可不浅。”
绿云哪里下过河,听他这般说,也意识到了厉害,忙跑到水边,喊道,“娘娘,不能走远了,里面水深。”
颜霁只回一声,“知了。”
说完,头都没扭,继续朝里走着。
她这几年可不是白过的,跟着娄立学了凫水,梁州境内的河水多,普安郡内的河沟池塘村村都有,夏季来了雨水,总能灌满,娃娃们最是欢喜去河里玩儿了。
穿过被太阳晒暖的水,往里走去,脚上的水愈发冰凉,河水清澈见底,鱼儿远远地听见了动静,立时游走了。
温暖的太阳晒在身上,慢慢生出困意来,颜霁返到岸上,找棵大树,把衣衫铺开来,随意地躺下,就这么消磨时光。
等裴钺从练武场回去,没见颜霁,找人问了,只道,“娘娘说出去走走。”
“去哪儿了?”
婢子们纷纷摇头。
颜霁是随心而为,并不曾通知他们,也不用那么多人跟着。
裴钺等了许久不见人,一个人用了饭,还不见人回来,就有些担心了,可他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又该去哪里找人呢?
“殿下无需忧心,有孟将军跟着,娘娘不会有事的。”
裴钺没好气地瞪了眼裴荃,“孤现在就去找阿娘。”
说着,人就要往出走。
“怎么没歇觉?”
颜霁从门外走来,她看着气呼呼的人,牵着他往里走,又问,“可用过饭了?”
裴钺不答,裴荃连忙说道,“用过了。”
“不用你多嘴!”
裴钺可是生了怒气,他不会对颜霁发脾气,但对裴荃并无顾忌。
裴荃也只得讪笑,颜霁也看出来了,她摆摆手,示意裴荃退下,瞥了眼裴钺,命人将一条鱼送了进来。
“瞧瞧,”颜霁指给他看,“如何?”
“这么大!”
“阿娘这叉鱼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教人烧了,再陪阿娘吃上几口?”
裴钺点点头,随即又惊奇的问,“阿娘叉的?”
颜霁没说,只是笑着,但裴钺已经确定了,这条大鱼果然是阿娘叉的。
“阿娘怎么会叉鱼?”
见他困惑,颜霁便说,“乡野之人,总是要会些的。”
和娄立青萍重逢的事儿,颜霁并没有向他讲过。
“等会儿咱们好好用了饭,让阿娘歇歇,再带你去可好?”
裴钺忙点头,方才的担心和对阿娘抛下自己出去的怒气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用了饭,两人稍歇了半个时辰,瞧着外头的太阳太大,便等裴钺温了书习了字,到了酉时才带着他出去。
此行,两人穿的简便许多,颜霁褪了鞋袜,手里拿着木叉子,与裴钺一前一后下了河。
“悄声些,”颜霁指了指他在水面上挑动着的木叉子,往里走了又走,将口袋里的鱼食儿往出一撒,脚下瞬间就聚集了许多条鱼儿。
“看着!”
颜霁示意他注意些,举起手里的木叉子,当机立断,往下一叉,手上一提,摇着尾巴的鱼儿就出了水面。
“阿娘!”
裴钺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法,他甚至都没见过叉鱼,就被颜霁折服了。
颜霁将鱼扔到岸上,便教起了裴钺,“眼要准,手要快。”
她站在裴钺身旁,与他一同拿着那根木叉子,眼看着脚下只顾得吃食的鱼儿,低声说了一个“叉”字,便带着他向下叉了去。
裴钺还没反应过来,那鱼儿就被木叉子困住了。
“你先试试。”
颜霁教了他几次,便放了手。
“眼要准,手要快,记住这六个字就好。”
裴钺产生了兴趣,他点点头,信心十足的,这会儿他离了阿娘的帮助,将要独立叉鱼了。
先撒一把鱼食儿,等着鱼儿正吃的时候,裴钺躬着身子举起了木叉子。
可再把木叉子举起来的时候,上面却是空空如也,一个水草也没有。
“多练几次,没有一次就成的。”
颜霁坐在岸边,看着他。
裴钺也不气馁,一次不成,再做一次。
如此反复,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垂头丧气的拿着把空叉子上岸来了。
“阿娘,那鱼儿怎么叉不到?”
颜霁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他坐下,“阿娘那时也练了许久,哪里是一日之功。”
裴钺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那颗心还是难免受到了打击,便是晚间睡前,还是拉着颜霁讨论如何能一叉就中。
颜霁倒是不厌其烦,只说,“这几日,你得了空便去练,不出一个月就成了。”
“一个月?”
裴钺有些失落,“可过几日,咱们就要回去了。”
“那也无妨,等明年再来,你接着练就是了。”
颜霁将人安抚下,雨滴啪嗒啪嗒的落在窗上,漆黑的院内,有几盏忽明忽暗的烛火,被雨席卷着的树叶摇晃了起来。
-早秋的雨缠缠绵绵,下一会儿停一会儿,一整天都没下利索。
颜霁瞒着在书房上课的裴钺出了院子,一个人撑着伞走在行宫内,也幸好雨水不大,脚下的石板还算稳当。
难得的下雨天,出来走走,也能舒缓许多。
颜霁走下了山,这时雨水已经停了,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她停下步子,驻足良久。
“娘娘!”
绿云忙上前挡了下,但颜霁并未看清是什么情况,直到绿云退后,她才看见一只跳走的青蛙。
颜霁笑了下,这算什么呢?
她恍然间想起了温水煮青蛙,面上的笑又维持不住了。
有时,她就像这只青蛙,就快要沉溺在这个不停向盆里加热水的地方了。
在这里的日子似乎很好过,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用为逃亡担忧,伸伸手就有热饭吃,这怎么不是她曾盼望的日子?
可如今,她也并不开怀。
裴济那夜的话终究还是给她敲了一锤。
练兵比武持续了五日,裴济无需下场,只随着检阅了一番,比武之事便交与了刘胜等人,得胜之人自有奖赏。
这些事都与颜霁无干,她不过是从那个牢笼换到了这个牢笼,从那小小的牢笼换了个稍大些的牢笼,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裴钺得了空,便跟着她练了几日叉鱼,其余的时候,还是她自己找乐子。
骑着马绕着草场跑上几圈,再寻个地方睡上一觉,似乎就这样与世隔绝了。
直到这一日深夜,车盈来请。
“娘娘,殿下,还请一见。”
夜色沉酽,院内散落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步履匆匆的车盈从内室出来,又命人去秘密请了裴湘等人。
“这里便劳烦先生了。”
车盈说完,恭敬的行了一礼。
陈从点点头,顾不得多说什么,忙诊脉探查。
“此事严密,不可外传,否则我等……”
车盈这般警告了一番,话中未尽之义,众人自然明白其中厉害。
“一队守在院内,没有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外出,二队守在暗处,严密看查,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等裴湘等人收到消息赶到时,裴钺已经被唤醒,在颜霁的陪同下守在了屋内,此时裴济身上已经被扎满了银针,好在意识还是清醒的。
“臣等见过娘娘,殿下。”
“众位免礼。”
颜霁得知消息时,正与哄着裴钺睡觉,忽闻车盈亲自来请,她便觉出了蹊跷,忙同裴钺赶来。
幸好两处院子相隔仅数十米。
一众人等都集中在外间,等了半个时辰,陈从取了针,又灌了药,才走到外间,向众人禀道,“陛下并无外伤,还是要休养几日。”
这时,众人才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又问,“陛下可醒了?”
陈从点点头,“方才用了药,陛下请太子殿下与洛公,曹大人,韩大人入内议事。”
几人入了内室,这时裴济已经倚坐了起来,待众人见过礼,才提及明日大宴之事,将裴钺托付给了几人。
裴湘说道,“陛下无需忧心,有太子殿下在,出不了乱子。”
今日已是此次秋狝的最后一日,原是作几场的练武行兵,再收个尾,便能打道回府了,不想半路上闹出个这样的茬子来。
亲自见了裴济,对于裴济龙体到底如何的事儿,自然不会有人多嘴去问,如今总不是那等危亡时刻,又无刺杀,但众人心里也有了准备。
等众人退下,裴钺从内室走来,见颜霁脸色不好,忙道,“阿娘回去歇息罢,这里我守着便好。”
颜霁也不想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独自一人面对眼前的状况,虽说裴济并无大碍,但方才车盈来请时,他眼底的慌乱还能没躲过颜霁的眼睛,她怎能由他一人面对这漫漫长夜?
此刻,亦是如此。
“阿娘与你一同守着,总不会叫你一个人。”
“阿娘还是回去——”两人争执间,车盈又走了出来,“陛下有令,召娘娘一见,太子殿下请回罢。”
闻言,颜霁和裴钺都愣了下,但颜霁很快就端正了神色,拍了拍裴钺的手,示意他安心。
裴钺看了她一眼,颜霁笑着对他点头,亲眼看着她入内,惴惴不安的裴钺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内室的烛火映在裴济的面上,颜霁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虚弱,但在裴湘那些大臣面前时,裴济还是强撑着一股劲儿的,这会儿全然都消失了。
颜霁不知道裴济怎会传她,自那日他试图毁约被拒后,两人一面未见。
有时,她觉得两人眼下这般最好,互不相干,也难得清净。
“你还恨我?”
颜霁听见这句话简直要笑出声来,她没想到裴济就是为了说这么无聊的话。
“无事,何必相见?”
说罢,颜霁转身便走。
“你是有谋略的,但你得看清了时候,如今天下初定,绝不是施展你那么谋略的好时候。”
裴济的话留住了颜霁的脚步,她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裴济。
“什么谋略?”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谋略,也不知道裴济是怎么想她的,但这些她并不关心,反而有些好奇。
裴济的眼眸似乎要穿透颜霁的内心,他说出了裴钺问的那些奇怪问题。
“这世间,千古以来,本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你说的那些不是过一时幻想。”
颜霁轻笑了声,她没有辩驳,只是静静的听着裴济继续输出他的观点。
本就是两个时代,她能指望什么呢?
事实上,连裴钺大抵也是不会改变的。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无关时代,也无关男女,权力的诱惑太大,不会有人能轻易舍下。
裴济见她似乎并不在意,可有些事是要说出来的。
裴钺心地慈善,性子也软,注定这一生只能做个守成之君,他并不期望裴钺还能开疆拓土,且如今大战初歇,正是休养生息,耕种传家的时候,没有几十年的囤积,一时间是无法再战的。
颜霁听了,也算是赞同他的治国之策。
当然,对裴钺的分析也很对,他这一生能做一个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的君王就很好了。
她的那些想法,并不适用于眼下这个千疮百孔的新建王朝。
“你说的有理。”
“日后,钺儿还要你这个阿娘在身旁。”
颜霁点点头,但她明白了裴济的话,愣了下,她以为裴济是在交代遗言。
“你的身子很不好?”
如今裴钺不过九岁,如果他在这里离世,天下必将大乱,便是勉强回到河东郡,留给裴钺的隐患也不小。
少主年幼,必生权臣,数十年后,岂不生出祸乱?
裴济摇了下头,没有回答。
临走前,颜霁看了他一眼,面色苍白,似是疲累至极,想来陈从说的话有所隐瞒。
半月蒿。
时隔数年,颜霁想起了这个无色无味的毒。
这些年她还从没关注了裴济的身体,照理来说,他的身体早应该扛不住了。
那些毒,早应该夺了他的性命,又怎么容他活到今日?
莫非那毒被他解了?
很快,颜霁否定了这个想法,照远山道长所说,依裴济府上这些先生的医术来说,当是探查不到的。
但为什么他能活这么久?
颜霁不解,但无人能解她的困惑。
回到院内,裴钺还没睡下,正歪着脑袋在等她。
“阿娘。”
颜霁看见他,耳边忽然想起了裴济的话。
“他做个守成之君便罢。”
裴钺这一点很不像裴济,他的心肠太软,在这个注定要孤家寡人的位置上,这样的性子是不行的。
颜霁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
“快睡罢。”
颜霁等他自己安顿好自己,便坐在了窗边,望着窗外的月亮,从圆到缺,又从缺到圆,如今竟快一个月了。
她不适合生活在这里,不仅仅是这里,她是不适合这个时代。
有些东西,是在这块土壤里诞生的,当然最适合这块土壤。
她不是。
她对裴钺说的那些话,并不能对他的未来有任何作用,反而会拖累他,他只能在这个时代生存,当然要掌握这个时代的生存之道。
她太理想主义了。
那些太理想的东西不适合这个时代,自然也不适合裴钺。
她的自以为是,同昔日的裴济并没有什么区别。
屋外的风吹起来了窗外的栊罩上,哐哐当当的装在了墙上,颜霁却没有生出困意,床榻上的人哼哼唧唧,仿佛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第106章
迎着秋分,颜霁又重新回到了那座小小的牢笼。自那日后,颜霁便不再对裴钺说起那些脱离实际的话了,最多是关心两句他的课业,但到底是什么课业,她再不问了。
裴济的话有道理,她的那些太过理想的想法反而会害了裴钺。
除了看书,颜霁便没有任何打发时间的法子了。
不想,这日多日不见的裴济竟然亲自走了来。
听见动静的颜霁还没放下手中的笔,但头顶那股子炙热的目光令她不得不放下笔,抬起了头,盯着站在面前阴翳着眼睛,似是随时就要掀起惊涛骇浪的人,颜霁没有说话。
裴济忍着心中的怒气,轻笑一声,他直到方才还不肯相信,但看着面前十分冷静的女子,他忽然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走上前,自顾自的拿起了她面前的书,随意翻了两页,又随手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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