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柔也做好了她撒娇或置气的打算,早在心里劝自己要忍住,不能轻易松口,可没想到她是这副好声好气的模样,脸上血色不多,浅浅地朝着人笑,仿佛她不同意就不去,懂事得不能再懂事。
她心里发酸,想到那一夜,这个孩子醒来后也是催着她去休息,说自己没事不疼,反倒担心她病情加重,脸上神情和现在如出一辙,好像从个孩子就这样长大了,懂得关怀体贴。
但若可以,她情愿护着她做一辈子的孩子,什么苦都不要再吃,只要每日开开心心的就好。
“……好,我让秦妈妈陪你,云合也扶着,你拄着拐杖也不要脱了她们两个的手,慢慢地走。要不是娘吹不了风,就亲自陪你去了。”
薛玉柔松了口,叫秦妈妈拿来狐狸毛的斗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给她系紧了,确保不会漏风之后,将秦妈妈叫来交代了一番,才放她出去。
薛明英下了门前的台阶,望着天上眯了眯眼,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都过去了,感受过的绝望也不复存在。
“秦妈妈”,薛明英轻轻叫了声,“那天宫里的人来,说了什么?”
事发后第二日,宫里就来了人,她当时在病床上,人是母亲见的。
秦妈妈替她理了理斗篷帽子,温声劝道:“小姐,这些事让夫人去办罢,小姐专心养病,等病养好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若是以前,薛明英或许会追问,问到尽头才罢休。眼下她没那么多力气了,只道了声好,慢慢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这些日子,她也一次又一次反省过。
或许那夜的事会发生,归根到底,是她没那些本事,还奢望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不应执迷不悟,换母亲来处置,也许会处置得更好。
既然如此,她不插手就是。
“那表哥呢?他什么样了?”薛明英又想起崔延昭来,不同于那夜的恐惧,她现在只觉得愧对他。
二姨夫远在岭南,上京谁会与崔家为敌?算来算去,还是落在了她身上,才让哥哥蒙受了这样的冤屈,是她对不住他。
不过秦妈妈连这也不告诉她,只道:“小姐只管养病罢,这些事有夫人操心呢!”
“为什么连这也要瞒我?”薛明英呼出口气,起了团淡淡的白雾,想到会不会出了事,一下子停下脚步,盯住了秦妈妈道,“表哥受了罚?”
“没有,怎么会?小姐别多心了,再走两圈便回去罢,虽说日头好,到底是冬天,这般慢慢地走久了,寒气就沿着腿溜到身上去了。还是快些到屋里烤烤火罢!”
秦妈妈打算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薛明英疑心更大了,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蹙起了眉头,“他真受了罚?是陛下,皇后娘娘罚的,还是……”
“太子殿下。”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身上一抖,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人携着霍芷在她面前离开的景象,寒意从地上直钻了上来。
若是从前,她绝不信他会包庇谁,可是现在……
秦妈妈低下了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道:“小姐之后会知道的,等病好后再说罢。”
要是让小姐现在就知道表公子当夜就被人送上马车,逐出了上京,也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薛明英隐隐觉得不对,正要再问,院外的侍女一声通传,话音刚落,容安便进了院子。
“奴婢见过薛娘子!”容安见是她,匆匆几步上前请了个安。
薛明英避了一下,差点儿又扭到脚,但她并不后悔,对这位东宫之人脸色淡淡道:“为什么行这么大礼?不合规矩。”
见她冷淡,容安圆胖的脸上笑意不减,比平时多了一丝热忱,呵呵道:“礼多人不怪。薛娘子伤可好些了?那些镇痛消肿的药膏可还好用?此次奴婢又带了一些来。”
“不必,家里有,带了也请拿回去,我用不上”,薛明英口吻冷淡,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又道,“这次来,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的话,她希望东宫任何人不要再踏足这里一步。
第21章 无缘得见,便无从想象。……
容安碰了个钉子,更是被话里的不耐烦一惊,不由仔细打量了眼前人几眼,暖阳倾洒的院子里头,他竟从眼前人淡漠的神情里头,看出了难以融化的寒意。
和从前那个扒住了东宫的门槛就不愿撒手的娘子天壤之别,叫人有些认不出来。
“若是没旁的事,只是送那什么药膏来,你请回罢。”
他一时不答,薛明英便按了按怀里的手炉,眉眼垂落,话里的语气隔人于千里之外。
容安立马回过神,知道自己再不说,只怕真的会被人扫地出门,忙道:“有事有事!奴婢这回来,是要讲些缘故与陆夫人详谈清楚,并非只是送那……殿下吩咐的药膏来。”
说到药膏,他还是轻轻顿了顿,屏住了呼吸察言观色。
“那好”,薛明英眉毛都未曾动一下,叫了身边的秦妈妈道,“你去告诉娘一声,说东宫的人来了。”
话语间,仿佛来的只是不相干的公家之人,没什么特别。
容安心中暗暗叹口气,看来这次薛娘子是真伤了心了,与主子置这么大的气,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平息。
不过,最好还是她自己快些想明白了才好,不然依主子的性情,想想都不可能对个娘子俯就,拖下去的话,后悔的只会是薛娘子。
“那奴婢就先进去了!”容安又朝她欠了欠身,想着有机会要劝劝她,跟在秦妈妈身后,进了上房。
刚进去没两息,秦妈妈便出来了,复来挽住薛明英的手,絮絮道:“夫人说花园里梅花开了,让小姐去看看,遇到哪一枝好看就叫底下人摘了,也送给夫人瞧瞧。”
薛明英看了眼窗户那里映着的两道人影,轻道了声好,慢慢走去了花园。
起先母亲连她在院子里走走都不愿意,眼下却主动要她去花园,摆明了要支开她,免得她听见了什么。
能让母亲这般谨慎的,除了那天夜里的事,没有其他。
只是她没想到,东宫的人为了这件事,竟然明目张胆地到家里来,试图送些不痛不痒的药膏就平息过去……
薛明英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妈妈看见了,好奇道:“小姐想到什么,怎么笑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许多人我自以为熟悉,其实并不了解。”
她从未见过那人偏爱的样子,便以为他不会,想着他本就这般中正克制,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偏向。
其实是她无缘得见,便无从想象。
秦妈妈从她带笑的口吻里头,听不出她多高兴,倒有些压抑,替她将斗篷立了起来,裹住脑袋道:“那就是那些人藏得太深,不愿意将真心表露,这样的人本就不值得相交,小姐不必理会。”
薛明英整个人埋在斗篷里头,在棵开得正好的梅树前扬起了头,道了声好。
其实不过六年光阴,她迷途知返,一切都来得及。
母亲会陪着她,秦妈妈和云合也是。
时间久了,有些本不该遇见的人和事就走远了,也忘了。
回去时,薛明英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和离开时一样,便以为母亲见完容安后歇下休息了。
正拄着拐,由秦妈妈扶上台阶时,却听见说话声朝门口而来。
“陆夫人勿忧,殿下并未革去崔长史的官职,所谓被逐出上京,乃是旁人谣传。”
“是吗?可我总觉得……”
“不不不,还请陆夫人仔细想想,当夜就送走崔长史,难道不是保全他?若当真查出什么,宫中一怒,岭南都督鞭长莫及,只怕也救不了他!回了岭南后,即便有什么,隔着这几千里,也就只能轻轻放下了。”
“那……倘有什么,还请公公早些与国公府通声气,我们也好早做应对。咳咳……”
薛明英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容安和母亲的声音,恰好门帘子从里头掀了起来,她看见母亲陪了容安出来,脸上挂着求人才有的笑容。
薛明英看着容安,一下子抿住了双唇。
容安顶不住她这样的眼神,似要将人冻成屋檐底下垂着的冰挂,忙道:“薛娘子回来了?快请入房烤火!宫中还有杂事要办,奴婢就先回去了!”
他的样子几乎是落荒而逃,薛玉柔看着不解,也不明白这些日子他为何对自家娘子格外恭敬,明明那位太子殿下几乎已经表明了非霍家那位娘子不可,不可能再对自家娘子有意……
“娘,进去罢,别吹风了。”
薛明英带薛玉柔走了进来,坐在薰笼前,将怀里的手炉拿出来给了秦妈妈,轻轻靠在了母亲怀里。
过了会儿,她迟疑道:“娘,是不是表哥出事了?”
薛玉柔刚要说没有,想到方才她来得巧,只怕那些话都听见了。若不和她说,依她这些日子的性子,只怕会闷在心里自己想……
“你哥哥他,回岭南了,是你二姨陪着走的。”
其余的她没再多说。
那天夜里她光顾着自己孩子,等退了烧,陆原回来告诉她,说上京城门叫宫中的人打开了,天还没亮就派兵监送了一辆马车出城,直奔南边去。
车里载的正是延昭,只怕毒都没解干净。
派去的兵里头,还有那位殿下的亲卫。
薛明英低了头。
哥哥一走,那天夜里的事自然就再也查不清了。谁给哥哥下的药,谁领哥哥去的那里,她到之前发生了什么,都会成为未解之谜。
那人做事当真周全,护着人时,方方面面都叫他想到了。
“阿英,娘也不怕告诉你,容安亲自来说了,事是叶蓉犯下的,她已受了罚,这件事就到这里了,一切都到此为止。”
“好。”
薛明英应得干脆。
可烤着火,望着薰笼里头的炭火明灭,暖了身子之时,她依稀想到那天夜里下了大雪的,天寒地冻,容安说哥哥当夜便被送走,那么冷的天气,他又中了毒,被人生生驱逐出上京,简直和条丧家犬一般。
哥哥明明是那般意气轩朗的郎君,替父述职也是人人称道,临了却以这样的方式回了岭南……
她越想,心里越闷得厉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仰头看向母亲时,眼中晶亮隐隐闪动,“可是表哥他……他就这样白白受了冤屈,叫人赶回了岭南吗?还有二姨,她待我那么好,就这么走了,她说过等开春再走的,还说要来家里过年……我舍不得他们……”
薛明英说着,鼻尖越来越酸涩,眼前蒙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我知道,是我害了他。”
“不想了好不好”,薛玉柔用手帕擦着她微红的眼眶,“你只当这件事过去了。你哥哥没来过,你二姨也没来过,这些年你只跟在娘身边。”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只能当做没看到没听见。
明明蕙奴说了是霍芷指使。
明明只要查下去便能查清真相,找到那些人,彻底还表哥清白。
见她又生出了从前的执拗之气,薛玉柔惨然一笑,“阿英,娘难道没试着派人去查过?可你知道吗?霍府里头,就这么几天功夫,就多了东宫的人,将里头的人保护得密不透风。你父亲告诉我时,我就知道不能再往下追究了。”
薛明英怔怔地望着母亲。
“阿英,叶蓉也好,霍芷也罢,甚至你哥哥,都无关紧要。娘只有你了,只要你好好的。那人他……他是储君,是将来的皇帝呀!你明白吗?”
薛玉柔握紧了她的手。
薛明英听见自己嗯了声,恍惚间,她想道。
原来储君偏爱一人,就可以颠倒黑白,可以叫人咽下天大的冤屈,一句话都说不出。
过了几日,薛明英听闻有位叫霍荣的年轻郎君,因立下大功,被封了中书舍人,做了东宫里头的近臣属官。
彼时她正躲在书房里写一封信,要寄去岭南的,听见侍女们在窗下议论他是霍家郎君,也是霍芷的亲哥哥时,她没有任何表情,依旧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
早晚会发生的事,那人既然喜欢她,自然要提携她的亲哥哥。
“小姐——”“小姐可在这里?”
不一会儿,云合闯进来找她,见到她在后扶着门框气喘吁吁道:“东宫来了车马,请小姐入宫一趟!容公公正等着呢!”
笔墨被压得一溅,信毁了,也弄脏了薛明英的长裙。
拄着拐杖登车时,她想:将哥哥逐出上京后,接下来,就要轮到她了吗?
再入东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顺利。
薛明英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不用叩门问人,东宫的门也可以缓缓打开。
她拄着拐杖跟在容安身后,一步一步走入,冷漠地看着这个往日最为熟悉的地方。
走着走着,她发现原来这里的宫殿这样深,台阶登了又下,绕过道道圆柱红栏,才到居玄堂前。
她走得很累,惊讶过去竟走得那般轻松,仿佛三两步就到了。
可立在眼前的居玄堂没变,堂前仍有人把守着,她到了也进不去,要等容安去问。
主子在见客,没空。
薛明英微低着头,听见容安从侍卫口中得到的答覆,不知怎么,想笑。
也真的笑了,淡淡的,像上京里头闺训极好的世家娘子,也学了那些娘子的善解人意道:“太子殿下贵人事忙,我改日再听命前来就是,有什么大不了。”
反正他是储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又算得了什么。
容安只回头看了她一眼就暗道不好。
她说话声轻,能听出病得久了,身子骨没以前好,仿佛连性情也柔和许多。
但只看了她眼中的冷意与疏离就知事实并非如此。这是本就不想来了,巴不得能马上回去。
容安不由向里探了探,着急主子怎么突然见客,他去时并未有客来访。远远地看见了程昱站在居玄堂书房前,见他在张望,朝他摇了摇头,意思这客人见的时辰不会短。
“薛娘子,时候还早,不如先去前殿用些点心罢?奴婢记得娘子爱吃荔枝,眼下这个时节,恐怕就宫中还有荔枝可尝了。娘子去用些荔枝木莲饮罢?”
容安善于变通,转头便是笑眯眯的,想用这个法子将人留下来。
“我在病中,大夫说过不许多吃甜。眼下太子殿下怕是没空,那就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
薛明英说完,不和他周旋,拄着拐杖,由云合扶着,往外走去。
容安跑了几步绕到她身前,拦着道:“不甜不甜,奴婢让他们少添糖,味道清淡,娘子权当喝一盏温水了。喝完了再走可行?”
东宫里头不少宫女也看见了这一幕,吃惊不已,平时也没见容安公公对薛娘子这般上赶着讨好,怎么今日倒好,就差当个祖宗供起来了。
腆着个脸卖笑,浑然像见了另外一个主子。
“好不好?薛娘子,喝完再走?”
薛明英见他明目张胆拦在身前,多少是在用东宫压人,倒是和他口中主子差不了多少。想到这里,忍不住怒了,蹙眉后一句重声,“让开!”
容安见她面若冰霜,连那一点笑意都没有了,不敢再拦,闪到一边道:“好,奴婢叫人送薛娘子回去!主子若有怪罪,奴婢担着就是!”
他话说得急,心里的算盘却打得精,往常见她是个容易心软的样子,看见宫女受了欺负也会仗义执言,想着自己说些担责的话,不定就留下她了。
可这一次他却打错了算盘,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请来的祖宗,拄着拐杖,一步一声响动,头也不回地往外去了。
走得虽慢,长裙瘦影无比决绝,孤傲得紧。
容安忽然想起她前几年的样子,真是像团火往东宫里扑,尤其冬天穿了红斗篷的样子,更像了。流言蜚语她不为所动,冷嘲热讽也无动于衷,满心满眼装的只有主子,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着都难免动容。
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不肯在东宫逗留半步,走得头也不回。
不知为何,容安竟觉得有些难过起来,也觉主子有些事做得伤人太过了。
他赶了上去,不再有小心思,“薛娘子,奴婢这就去叫车马。”
刚走到台阶那里,居玄堂匆匆走出了一人,高冠玉面,步子迈得很快,脸上有股挥之不去的沉郁。
“是霍大人?这就走了么?”容安见客是他,已经出来了,赶紧含笑送了送。
“嗯。”霍荣脚步未停,随口应了声,一心在想自己的事。
“薛娘子且稍等等,主子已见完客了,说不准便有空了!奴婢去问问!”
他拦着人,边看了眼居玄堂前,程昱走出来了,指了指里面,点点头。
这就是主子得空了。
容安忙请人进去。
相似小说推荐
-
夺颜/夺妻(九冉) [穿越重生] 《夺颜/夺妻》作者:九冉【完结】晋江VIP 2025-08-31完结总书评数:220 当前被收藏数:1102 营养液数:2...
-
清穿之宁妃武氏(廿四日) [穿越重生] 《清穿之宁妃武氏》作者:廿四日【完结】晋江VIP 2025-08-31完结总书评数:677 当前被收藏数:2604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