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英愣了愣,知道自己没瞒住了,仰起头朝她笑笑,“娘好生厉害,神机妙算。”
但她唇上血色尚未完全恢复,还有些发白,薛玉柔看在眼里,摸了摸她脸上,又冰又带了湿气,心疼着抱怨道:“哪里是我厉害?你哪回不是在那里受了委屈回来?还次次都巴巴地赶上去。”
说着,又叫侍女送来热汤,亲手挽起袖子给她洗了脸。
等侍女又出去了,她沉默了两息,轻握住薛明英尚未完全暖和的手问道:“……你可是还想着他”“这回不是了”,薛明英没犹豫,正想和她说这件事,认真对她道,“娘,那天夜里的事,我始终没忘。哥哥的清白,我的清白,乃至旁人说母亲的闲话,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你忘了娘说过的话了吗?他是储君,也是将来的皇帝,这件事他不想查,你忤逆了他,日后该怎么办?阿英,娘没什么,只是你还要住在这上京城里,正是天子脚下,若日后他又纳了……你的日子该怎么过?”
薛明英也沉默了下来。
良久,她忽然问道:“娘,你说他会要了我的命吗?”
她想到了那件事。
在记忆里尘封了许久的一件。
若他真的有心,当真可以要走她的命。
薛玉柔却无比肯定道:“绝不会!你父亲在一日,他即便再生气,也该有分寸。阿英,别害怕,那件事早已过去了,不会再翻出来的。”
薛明英也是这般想的。
他再是包庇偏爱,总得顾忌着齐国公府,只要有齐国公府在一日,母亲就不会有事。
至于她自己……
天高海阔,也许她不一定非得留在上京。
“阿英,你当真打算好了?你有没有想过,日后你若嫁了夫郎,可能就因为这件事,他一辈子就得不到重用。旁人也会依着那人的心思,不时就朝你下个绊子。他是不至于要了你的命,可要你活得难受,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只要他表露半分厌恶,就够了。”
薛明英在她忧心忡忡的视线下点了点头,甚至还笑了笑,“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即便从前不知,去了趟东宫,心里也该有数了。
可她抬起眼,望着琉璃窗上慢慢融化流下的水珠,慢慢道:“娘,就当是我的私心,也当做是我最后一次任性罢。”
“也许他不在乎,但我得让他知道。”
“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储君。即便我喜欢过他。”
“但他不能这么欺负人。”
她一鼓作气说了出来,甚至她自己都惊讶,那些在他面前生出的委屈,哭过一次后,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再想他偏爱谁、包庇谁,满心只想为自己讨个公道,仅此而已。
薛玉柔答应了她。
就在她说欺负二字之前,她还在想着怎么劝她,说了欺负二字之后,薛玉柔没再说一句反对的话。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那天夜里回来后,这个孩子在梦中的呓语充斥了多少痛苦,让她恨不能钻入她的梦里,去替她亲自承受。
她不能帮着外人欺负自己的孩子。
薛玉柔忍不住红了眼眶,声音带着哽咽道:“阿英,娘帮你就是,说什么任性。”
薛明英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她,像靠在港湾里的船,喃喃道:“我知道,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觉得我做了错事,娘也一定会帮我的。我就是这般笃定。”
“傻孩子。”薛玉柔摸了摸她的脑袋,破涕为笑。
只是薛明英没想到,要查清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竟有这般难。
她读过书里的一句话,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蜀道再难行,也有条路可走,她想查的事却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她借了齐国公府在宫中埋的钉子,本以为能打探出些有用的消息。真去打探时,才发现凡略微知情些的宫女太监,都讳莫如深,只道事关重大,不可妄言。
问他们事关何人之时,更是个个露出了惊恐之色,嘴瞬间闭得比蚌壳还紧。
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让他们开口说只言片语。
薛明英听着传回来的消息,无一处可以下手。
晚间用过饭,她和母亲说了,母亲带她到了书房来找陆原。
这几日,陆原都是歇在书房里,一张围榻加床简单被褥便是他夜里休息的地方,更是发脾气将身边侍女都打发走了,说自己有手有脚,用不着别人伺候。
眼下他正挑灯夜读,也不知看的什么书,见了人来也没放下来。
薛玉柔和他说了宫里传出的消息后,他眼都不抬一下,只说知道了,明日亲自去看看情况。
薛明英有些诧异,想着那个妇人和孩子不是个误会吗,为何母亲与父亲好像还在闹别扭……
“多谢老爷。”薛玉柔淡淡一声道谢后,牵着她,离开了书房。
“母亲,这也是玩笑吗?”薛明英见母亲面色如常,毫不在意,忍不住问出了声。
“他是想我服软,但眼下有些事我还没想通,不急。既然他说了亲自插手,就不会有误,你在家里等消息就是。”薛玉柔眼里有过一丝倦意,也有些茫然。
她没想通的事,许是天底下的女子都会遇见的。
像极了她从前偶然听过的一问,若是家中夫郎远行,与人有了首尾,还生了孩子。与他有首尾之人,还有那个孩子都在极远之处,若非刻意找寻,不会到你家中来。等夫郎归来时,身为女子,你究竟是情愿知道此事,还是一辈子不知,就蒙在鼓里。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要拿这一问问自己,心中放下又拿起过多次,却始终做不出抉择。
但眼下有件事是清楚的,她需要人来庇护她与这个孩子,尤其查清那天夜里的事,少不了他。
“我和你父亲之间,是大人的事,你不必操心。”薛玉柔替她拢了拢衣裳,温声道,“夜深了风大,你回去歇息罢,有什么都明日再说。”
隔日下起了大雨,又在冬日里头,凡出了门,寒气往骨缝里钻,穿多少衣裳都挡不住。
陆原出了门,等他亲自打探完消息后,破天荒地到了上房这里,脸色无比凝重。
甚至比天气还要阴沉几分。
“阿英,你有没有想过就此罢手?”
陆原什么话没说,就先抛出了这句话,薛明英一听就心里发沉,问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国公也觉得棘手难办到想要退却,甚至脸上还有股惧意。
薛明英没看错,刚才从门外进来时,陆原仿佛想到了谁,直挺挺地站在了那里,母亲叫了两声才回过神。
“你……可知道”,陆原语气沉重,“凡是牵涉到里头的人,除了东宫的一个宫女,在冬至宴的当夜,就再也没人看见过他们了。”
秦妈妈送来了热茶,他接过来直接搁在了桌子上,越说语速越快:“那是活生生的七八个人,前一天,就前一天的时候见他们还好好的!”
“过了一夜,在宫中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悄无声息地没了,仿佛从未在这个世上活过。”
“这样的手腕,这样的雷霆之势……”
他在军中多年,自知道整个大晏有本事做到这件事的,唯有两人。
一个是陛下,另一个就是太子殿下。
除此外,再无旁人。
“若我猜得不错”,陆原斩钉截铁道,“那些人应在当夜,就被人秘密处死了。”
薛明英感觉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瞬间理解了那天那位太子殿下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在宫中闹出这样的事,孤王没有要了他的命已是仁慈!”
他还说,“孤王等着你带来罪魁祸首,还你那个好兄长清白!”
原来身为太子殿下,生杀夺予真有这般容易。
他也料定他可以袒护霍芷一辈子,因为她再也无法找到牵涉其中之人。
薛明英坐在椅子上,想起这些话,早已冷汗遍身,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哥哥能回岭南,未必是件坏事。
可,遭人陷害,还要感激那人没有赶尽杀绝吗?
她觉得可笑,低下了头,两只手掌慢慢收紧,指节用力到通红,许久,艰涩开口道:“东宫里头仅存的那个宫女,是不是我与父亲提到的?”
陆原道:“对,她叫蕙奴,是太子殿下身边人,许是因此,才保住了性命。”迟疑片刻,他又道,“阿英,你当真还要接着往下查吗?朝堂上的形势你不清楚,如今霍家人亲近东宫,太子殿下亲手提拔了霍芷的哥哥霍荣,才不到两个月,霍荣已被封子爵,假以时日,他的成就或许不会比我低。”
薛明英觉得喘不过气来,一股绝望在她心中滋长,快要将她吞没,那日与那位太子殿下的一幕幕更是在她眼前翻来覆去地闪现。
原来他说得那般笃定,是真的没给她查清真相的机会。
“父亲”,薛明英有些恍惚道,“你想告诉我的,我都知道了。只是,若可以,你帮我问问那个蕙奴,其他的我不多问,只问太子殿下,是否也是布局之人。”
是不是真如传言所道,她纠缠他太过,以至于让他觉得,她会不知廉耻地纠缠他一辈子,才会想用这样的方式,一了百了,断送她当太子妃的念想。
可他就一丁点都不了解她吗?
若他对她说过哪怕半句绝无可能,她不会再厚着脸皮追上去,哪怕再爱慕他,也只会恪守本分,不去打搅。
为何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
将她按在泥泞里头,欺负。
薛玉柔悄然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发冷的手。
过了几日,蕙奴在偏殿遇上个宫女,与她悄悄说了两句话后,见那宫女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心口跳得厉害,一刻也不敢耽误,去求见了容安。
容安一听事关齐国公府,甚至猜出有那位薛娘子的手笔,脸色瞬间大变,带了蕙奴来居玄堂。
两人并排跪着,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本就不敢抬起的头更是深埋到了地上。
等着主子的吩咐。
李珣手里正拿了封信在看,上京寄到岭南的,娟秀的簪花小楷,看得出写信之人很用心。一面在听蕙奴的转述,听完,他也刚好看完了那封信。
握过刀剑的股掌,瞬间将信捏得皱成一团,面无表情地掷在了地上。
就区区几枚荔枝,也值得写在信里。
她就那么喜欢?
“容安,刚才的话孤王听得不甚清楚,你再说一遍。”
这一句话让容安觉得自己形同濒死,甚至还不如死了算了。但主子交代,他不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道:“齐国公府派人打探,冬至夜里发生之事,是否……是否……”
李珣站了起来,看着他,眼神比刀剑还要锐利,“是否什么?哑巴了?说!”
容安身形一颤,视死如归道:“是否主子在背后指使!”
第26章 觉得可笑至极。……
李珣俯视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怒不可遏,下颌角绷得发紧,眼里的怒意似要化成灰,将人烧成灰烬。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居玄堂里瞬间又添了浓浓的压抑之气,“砰”的一声巨响,沉甸甸的砚台被丢在了地上,未曾干涸的墨汁四处飞溅,瞬间将地衣染成了浓黑色。
容安吓了一大跳,手脚发软,刚才主子扔的,可是陛下御赐的砚台,连这都气得摔了……
李珣深深呼吸,从桌案后走出,碾过那一团信纸,走到门前窗后,又走回桌案附近,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遭,从那天夜里就压在心底的火气又被人挑了起来,不仅没消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她查的一手好真相!
查不出东西也相信崔延昭是清白的,宁愿相信是他插手其中。
那封该死的信里还写得情深意切,说她想再尝尝岭南的荔枝,很是喜欢。
他竟不知,东宫什么时候短过她的吃喝,就这么点东西也值得心心念念。
容安听着主子走来走去,呼吸粗重,可就是什么也不说,吓得他心惊担颤,一动不动地跪着,也不敢擦溅到脸上的点点墨汁,更不敢开口让主子息怒。
蕙奴更是吓得缩成一团,跪在地上直发抖。
“容安!”
李珣终于停在了窗前,盯着那团被碾过后的信纸,压抑着怒火叫了声。
“奴婢在!”容安回得飞快。
“你去国公府告诉她,孤王已给了她一月有余,她既然查不出来,就趁早歇了这个心思!再有下回,孤王决不饶她!听懂了吗?”
李珣一声比一声重,说到最后,几乎像巨石砸地,砸得人胆战心惊。
“听懂了!奴婢明日便去国公府,将主子口谕告诉薛娘子!”容安片刻不敢耽搁地应下。
“今夜去,你现在马上就去!”李珣说完,脸色异常紧绷,头也不回地出了居玄堂,顶着夜色去了校场。
等什么明日,她恐怕心急难耐,就等着坐实他这个罪魁祸首了!
“是!”
容安听着主子脚步声是往外,忙不迭地抬头,见主子走出了书房,这才长长地舒出口气。
可看了眼那摔得七零八碎的砚台,额头上又冒出了冷汗,更有了劫后余生之感。
他早料到主子听到会生气,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火气。
站起来时,他发现自己手脚还在隐隐发抖,顺便看了眼蕙奴,发现她连站都站不起来,眼直勾勾地盯着桌案旁的那口画缸,里头盛了七八副卷轴。
“蕙奴!”
容安喝了她一声。
蕙奴忙向他磕头道:“奴婢僭越了!请公公恕罪!奴婢再不敢了!”
她也算那天夜里牵涉之人,是容安亲自审的,看着这些天她在东宫里头还算老实,容安并不打算再追究,只是警告道:“你已是犯了一次机会,事不过三,再有,我亲自处置你!出去!”
“多谢公公,奴……奴婢告退!”蕙奴爬了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躲了出去。
直到了自己房里,才敢捂住胸口,露出庆幸的神情。
幸好容安审她时她咬牙顶住了,没透露出半句霍家那位会盯上薛娘子是因为她提了一嘴殿下的画,只说霍娘子要她骗薛娘子,她没从。
若她那时候说了,恐怕如今像那砚台七零八碎的,就是她自己了!
容安吩咐了底下人好生打扫居玄堂后,便骑马出行,来到了齐国公府。
他在路上就知道这件事必定棘手得紧,连马车都不敢坐,生怕那位娘子觉得他是倚着东宫之势来齐国公府的。
但他也知道,任凭他怎么来的,骑马或是坐马车,只要打着东宫旗号,又是深夜到访,再送上这么一道不客气的口谕,兴师问罪四个字是免不了的。
旁的不怕,他就怕那位娘子记仇,日后在主子面前随便说上两句话,就够他喝一壶的!
等到了国公府门前,马蹄一刹,他的心也随之一颤,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下马,扣响了大门。
此时已是夜里三更,上房里头却还灯火通明,薛明英陪着母亲在理年货单子,身上披了件青绿的织金氅。但她心思也不全在陪母亲上,父亲说派人去找蕙奴了,要是有消息,差不多就是这一两天了。
她对这件事看得重,想到若是那人开始便插手其中,那她向他要哥哥的清白,岂不是要他向哥哥低头。
想也知道不可能。
只怕还会惹怒他。
但她真的也走到了绝境,霍府和东宫的人护着霍芷,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宫里凡略牵涉些的,又都被人通通灭了口,只剩下一个蕙奴。
她不去想方设法问清楚,只怕再没机会了。
“困了就去睡罢,我和秦妈妈这里还要好一会儿呢。”薛玉柔见她趴在了桌上出神,以为她累了,放轻了声量,让她回去。
薛明英摇摇头,“我不困,只是坐累了,娘什么时候好我什么时候再睡。”
秦妈妈笑道:“这般大了,还贴着夫人呢!小姐记不记得,四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里,夫人在理年货,小姐坐在夫人旁边,靠着就睡着了。还是我抱小姐回去的呢!”
薛明英淡淡笑道:“好像有些印象,但记不大清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侍女通传,东宫来人了。
深夜里,东宫派人来做什么?
薛明英望了眼窗外的浓黑夜色,星光黯淡得看不见,仿佛块黑布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她猛然颤了一颤,从桌上爬了起来,过了会儿,和母亲、父亲在厅上见到了容安。
容安圆胖的脸上仍如同往常一样,带了笑意道:“深夜来访,叨扰了。国公爷、夫人和薛娘子可要宽待些,别记了我的仇。”
陆原出声道:“哪里的话?公公前来,可是殿下有何吩咐?”
薛明英低着头没说话,眼看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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