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两口子人走了,却还会每周回来,林场众人还没什么感觉,这一搬家,才终于觉出他们是真要走了。
“人家还是有本事,人调到县里了,家也搬过去了,以后就是县里人了。”
“瞅你这话说的,人家没本事,能搞出来这么大个木耳种植摊子,能改装出挖掘机?”
“也是,不过就算人走了,以后在县里又上了啥报纸,那也是咱们金川出去的,是咱金川人。”
严雪和祁放这两个名字,大概要和他们留下的试点留下的路,还有留在林场各处的报纸一样,留在一代金川人的记忆里。
哪怕以后有了更高的成就,站上更大的舞台,金川人依旧能骄傲地说一句:“这是我们金川林场出去的。”
几人往外走这一路,甚至有各种认识不认识的人跟他们打招呼,看得二老太太都感慨,“我活这么大岁数,就没被这么多人送过。”
即使在都是亲戚的严家庄,他们的离开都显得那么悄无声息,大概就只有严松山一家会惦记着,恨的。
老太太忍不住抱了抱自家小重外孙,“咱们严遇可得好好跟爸爸妈妈学,将来跟爸爸妈妈一样有出息。”
小肥仔能懂什么,只知道笑,“爸爸!妈妈!太姥姥!”被老人家稀罕地抱上了车。
就是人还太小,又是第一次出门,在车上一直好奇地看窗外,还没等到县里就累得睡着了。
祁放小心把他抱到里屋炕上,严雪则扶着二老太太,跟严继刚一起进了门。
“这就是自来水了,跟秋芳姨家一样,只要拧开水龙头,就能有水,不用去河里打。”
严雪指了屋内各处给两人介绍,又带老太太去看事先准备好的鸡窝、狗窝。
等东西都收拾完,她才单独找了严继刚说话,“你也十三岁了,有些事姐姐想问问你的意见。”
严雪跟严继刚说了这边的情况,“这附近有个林一小,你姐夫单位那边还有个林三小。去林三小,你姐夫有同事家孩子在那,可以照顾你一下,就是远,林一小离家近,但是没熟人,你看看你想去哪。”
要说换新环境她最担心谁,不是小肥仔也不是二老太太,而是严继刚。
这孩子以前有结巴的毛病,又怕生,来林场之后,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敢出门。
怕严继刚有负担,她还道:“你想去林三小也没关系,反正你姐夫也得去上班,让他骑车带着你就行。”
“姐姐,我不用人照顾,我去林一小。”严继刚却突然抬起一双和她相似的眼睛看她。
小少年说话还有些慢,但语气却是坚定的,“我不用人照顾,也不用人带,我可以去林一小。”
严雪这才发现,这个一直被她护在羽翼下的弟弟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站在她面前完全可以与她平视。
他说这话时,人还腼腆地笑了笑,可眼睛很明亮,“我现在也是当舅舅的人了。”
好像再也不会躲在她身后,不会紧抓着她大颗大颗掉眼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内向的、怕生的小少年,那个陪她走过艰难时光结结巴巴叫她姐姐的小少年,已经悄悄长大了。
严雪忍不住摸摸弟弟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头,“那就去林一小,姐姐明天去给你办转学。”
就是这个长大了,家里还有个小的等着呢,一搬了新家,甚至更加甩不掉了。
晚上还没到睡觉时间,祁严遇小朋友就在爸爸妈妈这屋占据了有利地形,然后说什么也不走了。
祁放看他,他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祁放抱他,他又大声叫着妈妈抗议。
父子俩一个在炕边,一个在炕上,对峙半晌竟然僵持不下。
严雪去哄他,他又换了一套策略,大眼睛看着严雪,可怜巴巴叫妈妈。
最后祁放低眸看了儿子半晌,竟然没再说什么,就这么默许了……
才有鬼!
一等小家伙睡着,他就连人带枕头被子打个包,送去了二老太太那屋。
早上没等小家伙睡醒,他又去把人抱回来,小家伙一睁眼看到妈妈,还以为自己就是在这屋睡的。
搬到新家好几天,小家伙愣是没发现自己晚上还坐空中飞车来着,对新家新生活非常满意。
祁放也很满意,总算没人听墙角了,他们这个写字桌也不会发出吱嘎的声音。
这边新生活愉快地展开中,那边培育中心也接到了第三笔订单。
订单还是来自柳湖镇林业局,在发现口头说没用后,那边终于派人来交定金了。
来的是柳湖镇林业局供应科的一名采购员,也没开口就是8000瓶,只和东沟镇一样要了5000。
这显然是不想澄水和东沟都种木耳了,就他们不种,到时候少一笔进账不说,年底交账的时候也不好看。
来那采购员也知道自家书记什么德行,什么废话都没多说,进门先交钱。
其实照他看来,书记这完全没必要,怕担风险,像澄水一样让林场自负盈亏不就好了?
但他们书记这个人吧,特别会算账,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下面林场自负盈亏,而是准备钱由局里出,事由局里搞。
这要让局里一下子拿出好几千块买菌种,他能乐意吗?愣是拖拖拉拉弄到天冷了,基地都没法建了。
估计培育中心的人也被他们书记搞烦了,看到他脸色并不好,还问:“你们不会不给尾款吧?”
弄得他都感觉臊得慌,“那哪儿能啊?不给以后还咋从你们这买菌种?”
这基地一建了,肯定不可能只种一年,不然那么多成本投进去,哪能回得来?
庄启祥一想也是,就没再说什么,叫来周文慧将钱入了账。
这下不算澄水,培育中心也有了13000瓶的订单,不多久澄水那边统计上来,又一口气订了12000瓶。
这就是25000,对于一个新成立还不到半年的培育中心来说,绝对不少了。
庄启祥大松一口气,看着严雪他们为明年的培养基做准备,还帮着熬了会儿琼脂。
只是事情才过去几天,柳湖镇林业局的书记突然又打来电话,张嘴就是:“ZR建交这事儿你知道吧?”
这么大的事谁不知道,当初消息刊登在报纸上,还引起过不小的讨论。
庄启祥蹙了一下眉,总觉得对方突然提这个,不像是什么好事,又一时摸不到头绪。
他“嗯”了声,那边紧接着就道:“那他们想从咱们这进口牛毛广你知不知道?”
牛毛广是当地一种山野菜,属于蕨类,和猴腿儿一样有毛,吃的时候要先用水烫过,将毛撸掉。
小R本那边认为这种野菜对身体健康有益处,ZR建交后,跟这边下了一大笔订单,庄启祥也有所耳闻,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眉头皱得更紧,听了半天,总算听对方说到了正题,“牛毛广这玩意儿你也知道,山上到处都是,薅就完了,也不需要啥成本。我们想了想,还是决定组织人薅牛毛广,就不种木耳了。”
柳湖镇林业局那位书记问他:“反正单子才下,你们那边也没开始弄,你看看能不能把定金退给我们?”
纵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庄启祥听到这话,还是感觉到了离谱。
他以为上次说赊账就够离谱了,没想到对方脸皮比他能想到的最厚还要厚。
什么叫把定金退了?定金这玩意儿本就是后悔不退的,不然干嘛叫定金?
他都被气笑了,甚至连话都不想和对方说,“啪”一下挂了电话。
刚挂完,电话又响,他本来不想接的,怕是别人,吐口气又接了起来。
“哎庄经理你咋回事儿?咋还把电话挂了?这正跟你说事儿呢……”
“菌种你爱要不要,钱不退!”他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又挂了。
就是还是气得慌,尤其刚挂没多久,那电话又响了,吵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庄启祥干脆出了办公室,眼不见为净,不然他怕被气出个好歹来。
什么人啊这是?以前他当科长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对方这样,出尔反尔还理直气壮。
而且现在还有个麻烦事,柳湖镇林业局要那5000瓶菌种,他们到底是培育还是不培育?
按理说对方都说不种了,就不应该培育,但谁知对方哪天会不会又变卦,再反过来跟他们要东西。
从最近这几件事来看,对方从他们这要不回定金,还真有可能这么干。
庄启祥在院里生了半天气,干脆去找严雪,问严雪:“要培育多少瓶菌种,是不是一开始就得定好?”
“得定好大概。”严雪说,“一般来说一试管母种可以培育三瓶原种,一瓶原种可以培养三十到五十瓶栽培种。不过为了防止杂菌,选择优秀菌种,数据会有一些浮动。”
庄启祥算了算,5000瓶菌种,也就是三五十试管母种的出入,至少到母种培育完,他都有时间跟柳湖镇掰扯清楚。
他还在想要怎么解决这件事,那边严雪已经问:“庄经理这么问,是有人订好了又想反悔吗?”
真的是一猜就中,明明他也没说什么,就一句话,这姑娘立马就猜出来了。
庄启祥忍不住多看了严雪一眼,也没隐瞒,“是柳湖镇林业局,说不想种了,让我把定金退给他们。”
这还真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当然严雪这也不是纯靠猜,毕竟菌种数目有变化,要么是又有人想订,要么就是有人不要了。
看庄启祥这表情,显然不是前者,严雪也就问了句:“那庄经理是打算给他们退还是不打算给他们退?”
庄启祥当然不打算退,“这能给他们退吗?本来定金就是交了不退的。这个口子一开,以后这个不想要了,那个不想要了,都找咱们退,咱们还干不干了?”
做生意最忌讳反复,毕竟东西也是有成本的,都准备好了,你说不要就不要,那那些成本算谁的?
这次把定金还给了柳湖镇林业局,下次谁要等他们菌种都培育完了,再说不要,他们难道也要给退?
庄启祥态度是坚决的,但一想到柳湖镇林业局后续可能做出来的事,又觉得头疼。
一开始就不应该卖给他们,但都是一个县林业局的,对方来订,他又实在不好说不卖。
这要是外县的,对方说过一回赊账,他就不卖了,哪还有这么多麻烦?
想着,抬眼却见严雪听完这些,神色依旧不见变化,既不恼怒,也不觉得棘手。
这姑娘倒是沉得住气,庄启祥看着,情绪都跟着平复稍许,忍不住问了句:“小严对这事儿怎么看?”
话出口,才发现自己一个当领导的又来问下属的意见了,不过问都已经问了,他也没再纠结。
“那得看他们后续怎么干了。”严雪说,“以他们的做事风格,这30%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说不定还会找局里的人来说。”
这就是都在一个单位的麻烦之处,你要跟他讲道理,讲规定,他要跟你讲人情。
偏偏这个人情你还不能一点都不理,不然你把人都得罪了,人家抱成团,集体排挤你,你这工作还怎么做?
庄启祥也在单位干了二十来年了,哪能不懂这些,脸色愈发难看,“总不能真把定金还给他们吧?”
话说完,才发现严雪没说话,皱起眉,“你还真想把定金还给他们?事情就没有这么办的!”
“当然不能就这么还了。”严雪神色依旧镇定,“总得让他们付出些代价,省得都当咱们中心是软柿子呢。”
严雪猜得没错,柳湖镇林业局在庄启祥这里说不通,没过几天还真找了局里的其他人来说项。
话术也是早就能想象到的,无非大家都是一个县林业局的,多少通融通融,总不能真这么把柳湖的钱给扣下了吧?
大概是早有所料,也早有了准备,庄启祥听着,竟然还挺平静,“他们是一定要退这个钱是吧?”
“我也知道他们这么做不地道。”来帮着说项那位副局还道,“但你们不是还没开始培育吗?其实也没啥损失。”
“那您跟他约个时间吧,咱们去局里面谈。”庄启祥也不想跟对方废话,“到时候还请您也去做个见证,省得他哪天说我没把钱给他。”
这话实在不好听,那位副局应完,就给柳湖镇打去了电话,“以后有这种事儿别找我,老脸我都豁出去了。”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吗?”柳湖镇林业局那位书记还卖惨,“还是安局您说话好使,一说就成了。”
两边约好了时间,地点就定在那位安副局的办公室,本以为就是一手交钱一手销账的事,没想到庄启祥这边一下来了四个人。
严雪和周文慧两位年轻同志也就罢了,一看就是培育中心的员工,关键是他们说要等等这位……
看到来人,安副局都不得不站了起来,“瞿局你咋也来了?这点小事儿还用得着惊动你?”
“不算小事儿了。”瞿明理说,“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以后培育中心再想展开工作,只会更加困难。”
言下之意柳湖镇这就是给培育中心的工作找麻烦,制造困难,他这个帮柳湖镇说项的领导也是。
安副局脸上一讪,那位柳湖镇林业局的书记也不太自在,倒不是不好意思,主要瞿明理以前还跟他平起平坐来着。
这下事情变得郑重,两边各自找地方落座,瞿明理还又问了柳湖镇那书记一句:“确定要退是吧?”
他语气温和,倒也没什么指责,柳湖镇那位书记自然也没什么顾虑,“将近一千块钱呢,我总得为局里负责。”
他要真为局里负责,就不该这么反反复复,想一出是一出,庄启祥没有说话。
见瞿明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才接过话茬,“退可以,但我们这边有两点要求。”
只要能把钱退了,柳湖镇林业局那位书记哪管他还提不提要求,“你尽管说。”
庄启祥也就说了,“第一,我们不和没有诚信的人合作,这次退了,至少三年内,我们不会再把东西卖给柳湖。”
这是他早和严雪商量好的,三年后柳湖镇林业局是谁做书记还不一定呢,但至少三年内,培育中心一瓶菌种都不会卖给他们。
柳湖镇林业局的书记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原来就这,他都不准备种了,还买他们的菌种干嘛?
他答应得痛快,“还有呢?”听得这边几人全都抬眸看了他一眼。
希望明年、后年,他一直都能这么痛快,庄启祥脸上没什么表情,“第二,我们得算算损失费。”
“这还有损失费?”这才是戳到了柳湖镇林业局书记最在意的地方,对方当时就皱起眉。
“当然有损失费。”这回开口的是严雪,“您不会以为您都订完了,我们会一点准备都不做吧?”
她笑盈盈拿出个本子,旁边周文慧则拿出了算盘,“首先您订了5000瓶菌种,就是5000个罐头瓶。我们中心收得比收购站贵,三分钱一个,5000个就是……”
周文慧噼里啪啦已经算完,“150块。”听得柳湖镇林业局那书记眼一跳,赶忙插了句,“东西你们不是没给我们吗?”
“罐头瓶本来也不是给你们的,等菌种种完还得拿回来,我们算的是使用费和误工费。”
严雪笑容依旧甜美,“毕竟你们要是不订,我们用不着收那么多,也不用派专人收购,找库房存放。”
她看一眼周文慧,“也不用收太多了,15%就可以,然后是我们为了培育菌种采购的原材料……”
竟然还有,柳湖镇林业局那书记脸色不好看了,“大家一个县林业局的,都是兄弟单位,这么算是不是过了?”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您兄弟去您家吃您的用您的,还花您的钱,您愿意啊?”
严雪笑容礼貌语气客气地噎了他一句,噎得他只能去看安副局,希望安副局能帮着说句话。
只可惜安副局还没开口,瞿明理先一脸正色说话了,“就是一个县林业局的,准备也不能让人家白做。”
还看柳湖镇那位书记,“大家都是为国家做贡献,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你这损害的不是中心的利益,是集体利益。”
都是搞党政工作出身的,上纲上线谁不会,瞿明理这么一说,柳湖镇那位书记只能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而且培育中心这位笑盈盈的女同志也太能算了,零零总总算下来,竟然硬生生从里面算出了63块5毛2,快赶上一个半月的工资了。
他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一定要算这么清楚吗?”看得严雪顿了顿,“那看在都是一个县林业局的份上,给您抹个零头?”
最终柳湖还是把这笔钱掏了,这笔钱不掏,人家就不给他退,到底哪个更划算他还是会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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