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禾摇摇头,对着她略微一笑:“没有哪里不适,稚辛,昨夜睡梦中,我记起来了一些从前。”
稚辛去扶她,面露喜色,“竟是这样,如此便好,说明您的身体有所好转了。您要不再躺下歇歇?”
姬禾站起来穿衣:“不睡了,今日是端阳,得中得正,龙飞在天的好日子。往年的今日,应该是要祭龙,我们出不去祭不了,但也不能懈怠。”
稚辛顺着她的意思,为她穿戴好衣裙,梳好发,伺候她洗漱用膳。
用过餐之后,姬禾看了会书,再问稚辛要了一些五色丝线。
稚辛笑问她,“姑娘要丝线,是想继续绣香囊吗?”
前断时间,姬禾身体大好,她闲来无事,便绣了一个香囊,只是绣完之后,她嫌自己绣的难看,就丢在一边,再不问津了。
被稚辛问到这个,姬禾有些不好意思,她的女工这么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绣出来的东西,依旧是惨不忍睹。
她连忙解释:“不不,不做刺绣了。”
“我记得楚国有个习俗,在端阳那日,以五色丝线编端阳绳,可祈邪祟不侵,五福临门。我给柔嘉和登儿,各编一条。日后若有机会,再给他们。”
今年多雨水,自开春之后,雨就下个不停。
今日也是阴雨天,殿内光线不佳,丝线太细,她看不太清,便索性搬在外面,坐在廊下,面对院子中央的那池莲花,借着天光视物,细细编织手绳。
粉色的莲花在雨中摇曳,莲叶上聚着水银窝。
她偶尔抬眼去看,总会想起梦中的那片接天莲叶的粉碧莲田,以及那个如若流星的人。
只是这一回眸深思,惊觉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姬禾按捺下去那丝怀念,低头认真地编着五色细丝。
不知过了多久,唯有雨声的寂静天地,忽然传来一声暌违已久的拍门声。
尘封数月的庆陵台,再一次有人进入。
姬禾听见了,她没有停下手里的事情,让稚辛出去看看。
稚辛从连廊往外院走去,迎来了持伞而来的赵登。
他说今日是端阳,他特意向太后请了恩典,来此看看姨母。
那一日,小登儿为与世隔绝近乎一年的姬禾,带来了一个消息。
说他的王兄伐楚大捷,即将于明日回朝,取得了被楚国侵占十四年之久的故鲁之地的十余座城池。
赵登走后的当日傍晚, 在细雨绵绵之中,庆陵台再一次迎来了一拨人。
芈颜的身侧,不见了知秋, 唯有两个太后的人跟随在后。
既是陪同,也是监视。
以如今的局势, 太后知道, 赵翦一回来, 若看到那个女人还可怜兮兮被关着,必定会对自己有所积怨。
可她就是不喜欢姬禾,却又不得不将她放出来, 算是提前抚平一下赵翦的不满。
本来只是传个旨意, 叫谁都行。
她偏偏要叫痛失母国, 暂时还是身居后位的芈颜来传这个旨。
赵国与楚国决裂,联合齐王,代天子伐楚, 是个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意义。
列国之间早就传了开来, 这是昔日鲁国的两个女婿,联手在为岳家复仇呢。
因此, 此刻的芈颜, 必定对姬禾有所怨恨。
太后叫她去的意思,是让她解解气发发火, 万一火气过大, 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 可就不好说了。
祭龙完毕之后, 芈颜接到太后懿旨,让她去往庆陵台, 解了姬禾的禁足。
见到姬禾的时候,芈颜忍不住心中的怨恨,抬手朝她扇去,“鲁国故地被从楚国夺走,你开心了?”
她也是昨日才知道的消息。
直到昨日听到赵翦王驾凯旋,即将回城的消息,芈颜才不得不确信,知秋所言非虚。诺大个楚国,就这么没了,被赵国齐国联合,共同歼灭,瓜分殆尽。
一时之间,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心难抑,心绪难宁,以及惶惶不可终日。
六神无主的芈颜,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关押着的真正意义上,与自己共进退的人。
她慌不择路地跑去找许久不见的知秋,打开门的那一瞬,她只看见了一具以发覆面,悬挂在房梁上,没了任何生机的身体。
芈颜顿时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她跌跌撞撞爬起来,去抱上吊的知秋,喊着来人。
她泣不成声,崩溃大哭:“知秋,知秋,不,你怎么这样?不是说好的永远陪伴在我身边?你怎么能够自己先走一步?”
跟在后面赶来的宫人,惊恐地壮着胆子帮忙解下知秋。
有人在现场找到一封用血写成的楚书,哆嗦着交给芈颜。
芈颜脑中极乱,朦胧泪眼,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但她认得这块步片,那是知秋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布料。
芈颜颓然地跌坐在地,用衣袖擦掉眼泪,看着这封遗书。
其上的内容,写着知秋的一片心声。
“奴婢楚人知秋,听屋外人言齐赵伐楚,凯旋而归。
今母国覆灭,奴婢深觉有负先王重托,没能及时发现并铲除鲁姬这个祸患,放任致使其苟延残喘,成为赵国宠妃,暗中蛊惑赵王,行此仇楚攻楚之事,造成今日之局面。
奴婢有罪,无颜苟活,今愿殉身陪同,奴亦自知无颜面对楚国历代君王及英烈,故以发覆面,免于黄泉惊扰诸位。”
芈颜看得心如刀割,几乎能够想象出这是知秋临终前,咬破手指以血,用楚国的文字写下的遗书。
书中,只有她的一片拳拳爱国之情,及自己对母国的愧对。
至终都没有只言片语,对芈颜的任何言说。
忽然之间,芈颜明白了,这是因为知秋至死都对自己失望至极,才会如此,连一句遗言都吝啬写给自己
她将那封血书与知秋一同火葬,骨灰埋在自己寝殿的花园中。
做完这些,芈颜整个人犹如失了一魂一魄,她将所有人赶了出去,独自颓唐坐在殿内。
楚国没了,她的背后再无倚仗,她也就成了一个废人,一个笑话,一个不知明日是何下场的蜉蝣。
如今,她连一直陪伴自己的知秋也没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在崩塌,到处都是废墟。
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个人,茫然无助地站在一地狼藉上——后无退路,前无来路。
芈颜想过一尺白绫终此一生,但是站在高案上,系好白绫之后,她又不敢将脖子伸上去。
她在害怕,她在退缩,她选择了下来。
她连寻死的勇气都没有。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那个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一无所有的人。
她后悔了,若是当初没有否定知秋的计划,不该将她幽闭于此,这样兴许就不会逼死她了。
可要是溯源,其实一开始,错的就是自己。
错在自己把姬禾两姐妹,从楚国的冷宫接出来。
是自己给她提供了一片供养复仇的种子,悄然生长的土壤,才害得楚国大厦倾倒。
一切的原罪,都在自己。
她有多气自己,此刻就有多恨姬禾。
恨她忘恩负义,蓄意接近自己,让自己对她生出依赖、信任,将她视为姊妹亲人,对她言听计从,死心塌地的为她的大计付出,成为楚国落幕的帮凶。
恨不得将自己此刻所有的难受,都回报在她身上。
偏偏稚辛拦住了芈颜盛怒之下的这一巴掌:“请往后注意体统!”
她气得口不择言,怒骂稚辛,暗骂姬禾:“你算个什么东西!区区贱婢也敢拦本宫!本宫贵为王后,六宫之首,教训一个不受宠的夫人,还轮得到你插手?”
骂完她又让跟着自己的两个婆子,去将目无尊长的稚辛拿下。
姬禾看出了芈颜毫无掩饰的满脸怒容,以及她容色之中的憔悴。
结合赵登带来的那则消息,她知晓芈颜这一次过来,可不是像上次一样,碍于太后的耳目在旁,才演出来的与自己针锋相对。
她再清楚不过芈颜的态度和心情,那是曾经的自己,也经历过的一场国破家亡的浩劫。
姬禾心里沉甸甸的,楚国的覆灭,并没有让她感受想象中的,大仇得报的快意恩仇。
在这场筹谋已久,布局多年的复仇之中,她最不想伤害的就是芈颜。
自己卧薪尝胆,走到今天,最大的助力,除了赵翦,还有眼前这个曾经屡屡帮扶自己的好姑娘。
若当初,没有得到她的青睐,没能走到她的身旁,自己也许一辈子都还在楚国最阴暗的泥潭中,苟且求生。
一直以来,她都很感激芈颜。
可是她们的出生和立场,注定了彼此无法达成真正的友好,也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也不可避免的伤害到了芈颜。
姬禾的心脏有些刺痛,她愧见芈颜泛红的眼角。
于是,她假装不知芈颜的愤怒,转身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假意讪笑,转移话题,问她:“王后驾临所谓何事?”
落在芈颜眼中,这是姬禾冷血无情地嘲讽。
她心中的难受和委屈越发加重,险些就让泪水夺框而出。
芈颜倔强地忍住不争气的眼泪,依旧以自己一惯地最高傲的姿态,睥睨着姬禾,冷硬地对着她传达了太后解禁的旨意。
可她还是难以甘心,走前,又对着姬禾撂下一句狠话:“别以为太后放过了你,我就会放过你!你给我走着瞧!”
直到芈颜带着怒怨离开,姬禾才敢直视她的身影。
她对着那抹高姿态的落寞背影,低声愧道:“对不起。”
第二日,恢复了自由的姬禾,一大早去拜见了两位太后及芈颜。
她接到了离开她许久的柔嘉,牵着她,随行跟在她们身旁,一同到前朝大殿的广场上,迎接凯旋归来的赵翦。
这天难得放晴,雨歇阴云退去,展露郎朗乾坤。
王舆于卯时入邯郸城,仪仗在前,三军镇后。
一列看不到尾的队伍,长长摆开,威震八方。
直到正午,这支威武磅礴的凯旋之师,才完全入城。
三军各自归营,唯有一支君王亲兵,在赵辕的带领下,护送跟随赵翦入宫。
在礼乐响起的时候,众星捧月之中,姬禾见到了从王舆上下来的赵翦。
男人身量高大颀长,未着戎装,穿着标准的君王冕服,端正威仪之中,仍然迸发着一股英姿勃发的厚重感与力量感。
他从銮驾下来的一瞬间,群臣跪伏,万人称颂,齐声山呼:“恭迎我王,凯旋归来!我王万年!赵国万年!”
姬禾跪在太后身旁,低头偷回味刚才跪拜之前的一瞥。
那个虎虎生风,丰神俊朗的一国之君,近一年不见,她的第一反应是,他让她有些陌生。
随后想想,自己之前忘记过他,那些想起来的,与他曾经的种种片段,也不全面,犹如雾里看花,东拼西凑,好不真切。
与她们的肃穆不同,两个稚子低头在一旁光明正大地私语,欢快讨论:“我们的王兄/父王真是英明神武!”
整个广场安静地落针可闻,这两道稚嫩的童音,尤其突兀和响亮。
太后微微皱眉,对这有违礼制的行为有些不满,不由睨了一眼那两个肇事者。
王太后倒是没有她这么古板,对此并未觉得不妥。
甚至她不得不承认,那两个小孩子说得其实没错。
她的儿子——赵翦,他确实是英明神武。
不知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心思,不声不响就把一个强国吞并,纳入版图。
这等野心的魄力,是她的丈夫从来不具备的。
换而言之,这一点,她的儿子真的与她很像。
即便楚国是自己的母国,但是这个世间的伦常,向来如此: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自从她被嫁到赵国来的那天起,她就不再视自己为楚国人了。
从前她只是赵国的一个君候夫人,后来她成了赵国的王后;再后来,她贵为赵国的太后。
站在这个立场上,于公于私,她都分外赞同赵翦的这个决策。
只要能够壮大赵国,她并不在意,赵翦是为了宏图霸业,还是真如传言说得那样,是为了那个女人,才忽然与楚国决裂,并且将之收入囊中的。
只有赵国不断崛起,日后赵翦成为一代霸主,名垂青史,那么自己这个太后,也将与有荣焉。
赵翦听到俩小孩的讨论,原本紧抿的嘴角,不由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路过之时,他停在两个小人儿的面前,朝他们伸手,笑问:“起来给寡人看看,一年过去,柔嘉和登儿有没有长高?”
五岁半的柔嘉,忍住想要一把冲上去抱住父王的冲动。
她在内心不断规劝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要有一个储君应有的仪态和风度。
两人起身,赵翦看着他们,用手比了比。
一年过去,昔日才到他大腿高的俩小孩,现在都到他腰际了。
他欣慰一笑:“不错,都长高了。”
大约是想让在场的所有人,一同看看这两个小娃娃的身量,赵翦朝着四周招了招手,吩咐:“都起来。”
柔嘉连忙拉起姬禾,而后对着赵翦一揖,“父王离国一载,儿臣甚是思念,每每思念,就想起父王昔日的教诲,不由每顿就多吃点饭,吃饭吃的多,个子就长得高。”
听罢,赵翦朗声而笑,弯腰抱了抱柔嘉,“还真是,看来那些饭没白吃,抱起来沉了不少。”
六岁半的赵登,也挽起衣袖道:“是啊是啊,我作证,她自己多吃就算了,还硬要拉上臣弟也多吃,害我如今七岁了,这身上的肉越发长,都要胖成墩儿了。”
欢快的童言,听得笑声一片。
挽起的袖子下是一条白胖如藕的手臂,腕间的五色手绳格外醒目。
赵翦对此并不陌生,端阳绳,寓意祈福降灾难。
从前每每端阳,他的母亲也会给赵烜编一条。
后来他也收到过,说是从裕昌君府上送来的。
他以为也是母亲编的,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母亲身边的侍女-吕妪编的。
自从生了柔嘉之后,每年的端阳,姬禾就会亲手编一条这样的五色绳,给两个小孩子戴在手上。
有一年他看见她在编,以为她也会给自己编一条,眼巴巴等了一天,入夜了都没等到。
夜间他忍不住问她要,她还十分不解,笑他:“那是小孩子戴着讨个吉祥的,王上都这么大了,学小孩子戴手绳也不怕人笑话。”
他偏要,才不在乎什么别人笑话不笑话的:“我就要,你也给我编一条,戴在我的手上,除了你,还能有谁敢掀我的衣袖,看得见这手绳?”
那年柔嘉两岁半,自这年的端阳节开始,赵翦也年年都能有一条新的端阳绳。
此刻骤然看见登儿手腕上的这条,他终于忍不住,在万人之下,将目光挪在一直都安静垂眸的姬禾身上。
一回来,他就恨不得立刻见到她。
要不是碍于此刻的场合,那些礼法,让他多少有所顾忌。
他真想将她拥入怀中,揉入骨中。
一年不见,他对她,思之成疾,念之如狂。
看一眼,非但不能缓解,还让他难以克制。
为此,他一下车,只看了她一眼后,就强行将那份思念压制下去。
硬着心肠,让自己不去注意她;想等安排了事宜之后,再与她弥补那些思念的时光,与她好好温存,共度良宵。
哪曾想,这一切克制,都在一条端阳手绳的冲击下,现了原形,破了功。
赵翦对上姬禾的视线,眼瞳幽深,在思念的作祟下,染上浑浊的欲/色。
但下一眼,仔细看到她较之他走前,更加纤瘦,稍显瘦不胜衣的体态,那些欲望就变成了疼惜。
他知道自己不在的这一年里,她都经历了什么。
这些事情,无时无刻不在摧毁她的名节,折磨她的心态,影响她的状况。
想到这里,赵翦迫不及待想先安排好事情,等下才有足够的时间,再去关心她。
他艰难地从姬禾身上移开目光,同两位太后找了招呼,说了些关怀的话。
随后牵着柔嘉和登儿,进了大殿,召见群臣,褒奖此次出征的功臣良将。
当夜的庆功宴, 赵翦佯作喝高了,以需要歇息的借口,率先提前离场。
离席之后, 他乘坐銮舆,直奔庆陵台。
庆陵台中, 姬禾刚刚陪着柔嘉入睡。
母女二人分离许久, 在温暖的灯下, 说了许久的话。
直至躺在姬禾的臂弯之中的柔嘉睡着,才结束了这一场漫长的互述。
姬禾抱起女儿起身,将她放在床上。
只略一动, 睡着的柔嘉, 小手就紧紧抓着姬禾的衣襟, 在她怀中蹭了蹭,嘴巴嘟囔着:“母亲别不要柔嘉……”
小孩儿像一只猫咪一样,在怀中拱来拱去, 加上这声呓语, 姬禾的心都要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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