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去冬来,赵允派出去大海捞针般追查的人,始终没有得到任何进展。
一个存疑的’栾‘字令牌,在特意去往临淄的暗探调查之下,也并没有查到栾氏族中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然而越是如此,越令赵允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样一件复杂的事情,他本想等查出真相之后,再禀告赵翦,省得让他分神,影响前线战事。
但现在,他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也查不到什么,还会让赵翦觉得自己无能就算了,甚至还有刻意延误禀报的嫌疑。
是以,赵允将这一桩棘手的事,并那枚栾字令牌一并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去给赵翦。
两个月后,邯郸城中,最深冬雪厚之际,在一片白茫茫的万籁俱寂之中,赵允收到了传回来的君王手谕。
谕旨上简洁明了地交代:宫中事宜,暂且按太后懿旨行事,庆陵台其余详实,待寡人回宫后再说。
赵允看了许久,按照他对赵翦的了解,他最在意的人遭人构陷,他必定会大发雷霆,要所有人去彻查。
然而这次他只给出了这样一个交代。
说明此事真的与齐国栾氏相关。
而赵翦现在正与齐王合作,处于两国同盟伐楚的紧要时机,碍于国家大义,他暂时不能因此撕破脸皮,问责此事。
故而,才会传回来这样一个交代。
这年冬天, 姬禾忽然生了一场大病。
开始毫无征兆,稚辛只察觉到她的食欲越来越少,睡眠却越来越多。
随着这些征兆的发展, 令人觉得她不对劲的时候,她的精神状态有了很明显的疲惫, 像一只睡不醒的病猫。
这一病, 耗时数月。
太医轮番诊治都查不出病症的根结所在, 只诊出她是气血亏损之像。
最让稚辛感到异常的,是这一年结束,开春之后, 姬禾偶尔的’语出惊人‘。
对着她说出一些还是从前她少时, 在鲁国王宫发生的事。
起初稚辛以为她是缅怀过去, 直至有一日,她伺候姬禾晨起穿衣的时候,她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里怎么和昨日不一样了?是谁趁我睡着, 把这里改成了这样?”
稚辛蒙了一瞬, 以为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也没多想, 就笑道:“这里您都住了五六年了, 天天都是如此,哪能和昨日不一样了?”
她的回答让姬禾惊讶不已:“你说什么?天天都是如此?”
稚辛手中有条不紊, 给她梳头, 奇道:“姑娘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如此爱开玩笑了?”
姬禾从铜镜中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稚辛,看着她给自己盘上发髻, 越发感到奇怪。
她抬手摸上发髻, 阻止稚辛的动作:“够了!我还未出阁,你怎么就给我梳妇人发髻了?”
这一句话, 让稚辛一顿。
她也看向镜子,与镜中的姬禾对视,见她双眸之中,有着一股暌违十数年,独属于少女的,未经人事的单纯和灵动。
顿时,有一个怪异的念头,在稚辛脑中诞生。
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公女‘:“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姬禾:“没有啊,怎么忽然问这个?快些给我梳好头,等会儿去给父王请安。”
听到这里,稚辛更加确定了姬禾的反常。
她竟然不知缘何,记忆出了错乱,还以为现在是在当年。
稚辛按照她的要求,给她梳了一个从前模样的发髻,随后才慢慢告诉她,她现在是在赵国。
得此信息,姬禾很是震撼,语气之中都带着微微的慌乱:“赵国?我怎么会在赵国?当时景睦来鲁为赵王求娶我,不是没有成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稚辛没有参与,但她却是因这件事,才被指给当初随范奚来赵国的姬禾,至此到鲁国覆灭前,一直陪在她身边。
听到这里,稚辛几乎知道了姬禾的记忆,是停留在鲁国覆灭之前。
这之后的事情,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让她暂时忘记了。
稚辛观察着她的反应,一边慢慢告诉她。
但她终究不是当事人,很多事情,她也只是大略听姬禾说过,只能用着第三方的视角,讲述给她听。
姬禾听后,静坐了很久,才将这些悉数消化。
关于稚辛告诉她的这些,她只是觉得极其陌生。
关于赵国,关于赵翦,关于他们的孩子。
这些都仿佛是一场梦,让她觉得恍惚,虚无缥缈,稀里糊涂。除此之外,没有更多实质上的映像,让她很是惊讶。
唯有关于鲁国的覆灭,让她即便忘记了,此刻一听到,还是会痛彻心扉,难受得仿若要窒息。
也是这一遭忧思伤神,让她原本就未愈的身体,更加每况愈下。
偶尔,她也异常清醒,思索自己这一场忽然而至,毫无根源的病症,真得只是病吗?
她同稚辛说出了自己的怀疑,“我怎么感觉这’病‘,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毒‘呢?”
稚辛回道:“可是奴婢在每次用餐前,都有用银针检测过,银针从未变过色。”
姬禾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我记得有谁跟我说过,有些毒不会立刻致死,无色无味,连银针也检测不出来,只会在日积月累之中,才会释放出毒性。连中毒者自己也察觉不到,甚至还查不出源头……不然,我何至于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失去一段记忆。”
这个念头一直盘桓在她的心里,但她自己并不是很懂医术,也无从断定,假如是毒,会是什么毒?又会是谁给她下的?
是之前陷害自己逼迫杀害景跃的人吗?
他们又是谁呢?
如果是毒,那也只有一个途径——就是下在她的饮食之中,一日三餐积攒已久。
这些直觉,让姬禾想见外面的人一面。
无论是谁都可以。
只要能让她见到外面的人,她就能想办法让芈颜,帮她留意她的饮食,或许可以帮她抓下毒之人。
想到这个,于是,姬禾有了一个计划。
当天夜里,她在乍暖还寒的春夜,浸泡了一个冷水浴,将自己再次弄成高烧重病。
只有这样,太后才会再次允许太医进来。
稚辛虽然心疼她拿自己的身体来创造机会,但也依令配合着她。
翌日,见她高烧不退,越发严重,精气神也越来越萎靡,便在落锁的宫门处,哀求外边的守卫,请求太后让太医进来,并且允许庆陵夫人见一面柔嘉和登儿。
这个请求,太后没有驳回。
近月来庆陵台中进进出出的太医,都说明了那个女人的病不是装的。
她不乐得见她出来出尽风头,但也不能让她死在自己囚禁之下。毕竟赵翦传回的诏令中中,说得是庆陵台具体事宜,等他回来定夺。
否则,待日后他回来,她这个一片苦心,执掌后宫的祖母,就成了始作俑者。
同意让孩子们进去见她,为了保险起见,太后还派了两个婆子跟着一块去。
不论是真是假,是什么情况,她都必须要知道里面的一切。
芈颜也借着不放心柔嘉的借口,趁此跟着一块进去。
时隔近半年,在一片苦涩的药味之中,她终于见到了姬禾。
她容色病恹恹的躺在病榻之上,从前明艳风姿,如今只剩被病折磨的清瘦。
芈颜有无数的话想同姬禾说,但碍于太后派了人跟在身边陪同,她这个假装与姬禾失和的王后,也没流露出什么关心的神色。
只是装得一副冷漠之色,偶尔出言,也是争锋相对的样子。
姬禾虽然也不太记得芈颜,但根据稚辛所说的自己与她的种种,也能判定这个人必定是自己能够全心信任的对象。
毕竟按照常理,她本不该无缘无故对一个毁掉自己国家的仇国的公主,如此信任和亲厚。甚至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她。
依照现下自己在宫中的处境,她知道芈颜的疏离和敌对,是出于不得已的伪装。
不同于芈颜的伪装,小孩子心性单纯,只知道自己终于能和分开很久很久的亲人见面。两个小人儿一见到姬禾,都忍不住趴在床前,小脑袋挨着她嚎啕大哭。
对于此时的姬禾来说,她相当于’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娃儿。
虽然陌生,但血脉之间天然的羁绊,让她感受到了一丝熟悉。
见两人嚎啕大哭,落泪成珠,她也被感染,流着眼泪,让他们别哭。
柔嘉抹着眼泪,“好久不见母亲,您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您要好起来,柔嘉不想失去母亲。”
姬禾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她,虚弱地回应:“乖孩子,不哭,母亲没事的。”
“你骗人!上次还骗我是在玩游戏,才不和我见面。现在又骗我,说你没事。你都这样了,哪能没事呜呜呜。”柔嘉趴在床边,埋头在她颈间嗷嗷落泪。
温热的眼泪滴在姬禾的颈间,使得她心中微微一颤,心中瞬间弥漫着对这个孩子的心疼和愧疚。
这个与自己简直如出一辙的孩子,是她的女儿,她怎么能够忘记了她?
姬禾看了眼殿中监视的两个婆子,对稚辛使了个眼色。
后者接收到,立刻从旁边倒了两杯茶,低眉顺眼奉给那两个婆子,转移她们的注意力。
姬禾趁此,迅速从被子中伸出手,塞了一个东西在柔嘉的手掌中,对着与自己零距离的柔嘉低声耳语:“母亲没有骗你,乖乖帮母亲一个忙,把这东西收好,等没人的时候,再把它交给王后娘娘好不好?”
默契使然,柔嘉捏住手中的柔软布帛,边抹眼泪边嗯声:“我知道了,我会乖乖听话的。”
姬禾蹭了蹭她毛茸茸的脑袋,含笑:“好,母亲相信你。”
两个婆子饮完茶,见他们仍旧哭哭啼啼,便上前虚虚行了一礼:“两位小主子,时间差不多了,让夫人好好养病,我们先走吧。”
柔嘉和登儿恋恋不舍地离开,走时一步三回来。
出了庆陵台,芈颜知秋带着柔嘉,两个婆子带着登儿各自回去。
回去之后,柔嘉不忘刚才母亲的吩咐,拉着芈颜的手,悄悄和她说:“王后娘娘,柔嘉有事想告诉您一个人。”
芈颜见她满脸认真,又神神秘秘的,当下屏退左右,轻声问她:“你要告诉我什么呀?”
柔嘉按照交代,拿出了那块写了字的一小段布帛,交给芈颜:“这是刚才母亲悄悄给我的,她说要我把它交给您。”
芈颜接过展开,看见了上面的内容,神色微微一变,秀气的眉头一蹙,她对着柔嘉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柔嘉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哦。可不可以做得到?”
小女娃点头,应下:“当然可以。”
芈颜让人带着柔嘉去温书,她则唤来知秋,交代:“你留意一下庆陵台的饮食,是谁负责做,是谁负责送,这中间有多少人经手,又有谁是新来的。”
知秋先是应诺,随后又问:“可是饮食有什么问题?”
芈颜看着知秋,陈述:“她让柔嘉给我传的信,怀疑她去年的那场病,是所用的食物中有人下了慢性之毒。”
知秋听到这个,紧张又惊慌,立马跪地,比出手指对天起誓:“公主,奴婢没有下毒啊!当初奴婢奉您之命,让膳房的人送到庆陵台的所有食物,只有加量加菜,绝对没有加过其他任何的东西!”
芈颜伸手拉她起来,出言打消她的恐惧:“你起来,我现在告诉你,便是相信你。我知道不会是你做的,你与我一条心,哪里会背着我做这种事。你亲自去吧,这些日子,想办法看着膳房的一举一动,早早弄清这些,除非当场人赃并获,否则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听到芈颜信任的话,知秋松了一口气:“是,奴婢记下了。奴婢定不辱使命,查清这件事。”
“事不宜迟,在午餐之前,你先去监视着。”
“诺。”
芈颜看着知秋离开,心中浮现了一个她不愿意看到的猜想:希望真的不是你。
知秋从芈颜那里出来, 依照她的吩咐立刻去了膳房。
司膳见她到来,连忙上前相迎,堆上笑脸, 毕恭毕敬地问道:“知秋姑姑今日怎么有空来了?可是王后有什么想吃的?您尽管交代,奴婢们什么都能做出来。”
知秋也笑笑, 四处走动、打量:“倒是没有旁的吩咐, 不过是过来看看王后与王太女的午膳, 做得怎么样了。”
司膳连忙引着她看,一通介绍:“都在锅中做着呢,您来看看。”
知秋随着她的介绍一一看去, 笑着点头。
俄而, 忽然有人上前请示司膳, 在她耳边耳语,说是太后要的八宝鸭,少了一味料。
司膳听后, 向知秋赔笑:“那边有点事需要奴婢过去处理一下, 知秋姑姑您随便看,若有什么吩咐, 只管找奴婢。”
知秋颔首, 应道:“不碍事,你先去忙, 我自己看看就走了。”
等司膳一走, 知秋熟门熟路地穿过那些灶台和掌勺的人,到了专门负责庆陵台膳食的区域。
整个膳房忙忙碌碌, 各个宫人有条不紊地切菜、备菜、炒菜, 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交响,各人忙得只有各自眼中的活, 根本没空注意其他人事。
知秋走到这边看了一圈,全程没有问话,没有交流,就这么静静地看。
庆陵台之主为戴罪之身,囚禁期间,一切规格骤降。
是以,那些餐食,也早就从种类众多的山珍海味,变成了三道菜的粗茶淡饭。
要不是之前芈颜打点过,连这粗茶淡饭都成了奢侈之物。
知秋漠然地看着她们做好了一道道菜,装在食盒中,放置在专门的取餐区域,等待专门负责送餐的宫人取走。
她看着一个宫人前来取餐,规规矩矩地提走,而后她也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一路尾随,直至出了膳房。
庆陵台位处王宫东南角,从地理上来看,远离王宫中央,很是偏僻。
因而越往那边走,宫道上的人越少。
送餐的宫人名唤小鱼,是这王宫之中一个放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再普通不过的人。
她习惯了这样一日三餐的路程,和僻静的环境,但她还是不会缺少警惕。
走到了一段完全无人的路径时,一如往常,要做事之前,她习惯性朝左右和后面看了看。
今日这一看,她就看见了适才在膳房的知秋,走了上来。
小鱼连忙朝着她行礼:“知秋姑姑,有何吩咐?”
知秋走上前来,朝她伸手:“东西拿出来。”
小鱼毫不犹豫,从袖中拿出一个小药瓶,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知秋接过,拔开瓶塞,将里面的白色药粉,倒在了旁边的花坛的泥土之中,随后,她将这个空瓶子收走。
小鱼满脸惊愕:“姑姑?这是……”
知秋淡淡开口:“从今往后,不需要下在饭菜中了。你乡下的爹娘,我会替你为他们治好病,安排好下半辈子,每个月给他们寄钱。”
小鱼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惊恐,随后是了然。
知秋看她愣神,又道:“他们能否长命百岁,安享晚年,就看你的了。”
“是,奴婢多谢姑姑成全!奴婢知道要怎么做。“小鱼含泪朝着她磕头,“请姑姑告诉我的爹娘,虽然不能出宫看望他们,但我在宫中过得很好。”
“嗯。好好送完这餐。明日之前,我希望能够听到你失足溺水的消息。”
“诺。”
知秋若无其事回去复命,说她亲自看着出餐,送餐,途中一切并无异常。
芈颜听后点点头:“一次正常不代表次次都正常,继续盯着。先这样吧,你去将柔嘉接过来一起用膳。”
知秋福了福身子应诺,就转身出去,行往偏殿接柔嘉。
芈颜在殿内,看着渐行渐远的知秋的背影,满眼复杂,失望之中,夹杂着悲痛和难以置信的陌生感。
她着实没有想到,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对自己有了隐瞒和异心?
小鱼给庆陵台送完午餐回去之后,就变得魂不守舍。
同伴们忙完后忙着吃饭,只有她今日一反常态,别人喊她吃饭也不吃。
一直持续了一下午,晚上给庆陵台送完膳后,小鱼提着灯,独自返回。
走了一半路,她拐去了另一条通往液湖的路。
避开夜巡的宫人,小鱼找了一个黑灯瞎火的地方,放下灯,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下去。
落入水中,深水渗入口鼻,难受的厉害,身体本能的反应,就是挣扎。
但她一想到自己的爹娘都在知秋的手中,深知自己帮她做下这种事的自己不死,他们也就活不下去,便克制自己本能的反应,闭上眼睛,不再挣扎,随着水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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