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毫不避讳地让她看清这一切,他就这样将自己的巢穴暴露在她眼前,那种笃定了她无处可逃的傲慢,比任何锁链都更令人绝望。
时间似是正午,距离她被绑架,至少已经过去整整一夜。
江愿想起了那些未能如愿传递的惊喜,心底不由泛起细密的酸涩和遗憾。但她想,也不是多么新鲜的主意,至少比不上那份没被重视的生日惊喜,没让本人知道也好。
“说吧。”费奥多尔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江愿转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许久许久,却没有吐露一个字。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费奥多尔脸上的耐心与等待,渐渐化为一种恍然大悟的惊异,最后,眼底闪烁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
“哈,”他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发现珍奇猎物的喜悦,“多么……多么美妙啊,雾岛小姐。”
“你爱上了一位绑架犯?”
江愿的睫毛轻轻一颤。她缓缓阖上眼,拒绝再看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任思绪一点点坠入回忆中。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费奥多尔接起电话,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完全不像是勒索“赎金”的绑匪,倒像是在和许久未见的老友叙旧。
“喂,太宰君……嗯,在我身边,”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江愿,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你要和她通话吗?”
他将手机递到江愿面前,慷慨地打趣道:“来,跟绑匪老公撒个娇吧,小姐。”
江愿怔怔地看着那部手机,鼻尖一酸,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她没有去想为什么费奥多尔会如此轻易地让知晓藏身地点的人质与外界通话,只是带着浓重的哭腔,接过了电话。
“太宰先生……”她的声音颤抖着,委屈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嗯,没吃饭,才醒……”
她下意识地看了费奥多尔一眼,对方正转身走向电脑,似乎对他们的通话内容毫无兴趣。她对着电话那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歉,“对不起……是我搞砸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太宰治清晰而平静的声音,他跳过了所有安抚与询问,直奔主题:“江愿,可以告诉我,你想告诉我的答案是什么吗?”
江愿愣住了。
她低下头,声音轻轻的:“现在说吗?”
“嗯,”太宰说,“长话短说。”
她一直撑着没哭,此刻,眼底又涌起雾蒙蒙的泪花。这真是个严苛的要求,告白还要限制字数。
“短不了啦,”她忍不住带着哭腔抱怨道,“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但电话那头没有催促她,只有一道平稳的呼吸声。
她就这么静静听着,心情却意外平静了下来。
她抱紧自己的膝盖,慢慢蜷起身体,将脸埋入臂弯,只是望着墙角一点黯淡的日光。
许久,她听见自己喃喃自语的声音。
“太宰先生,你知道吗……我妈妈她是自杀的。她拍电影时摔断了腿,截肢了。她流了很多眼泪,最后,在画室里找到一把被所有人遗忘的雕塑刀,割开了动脉。”
“但我知道,爸爸一直爱着那个死去的、没有腿的妈妈。活着,他爱漂亮的活人,死了,他爱漂亮的、残缺的死人。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你为什么总要把一切都弄得那么复杂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太傲慢,也太偏执了。你总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把自己隔离在所有人之外。你早就认定自己的灵魂无人能够理解,无人能够与之共鸣,却又不断介入他人的因果,操纵他人的选择。但是,就算是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就能了解全部的我吗?如果你了解我,为什么却完全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呢?你提出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无非是想让我为你赴汤蹈火、肝肠寸断、对你处处亏欠,你要索取他人全部的烦恼、困惑、冥思苦想,难道不正是因为,人永远无法互相理解,人与人的爱恨,永远在不确定里,增长或消亡吗?”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哭意:“神奈川有有一个叫鹤见泽的地方。你没去过。但那里三面环山,一面向海,村民们以蟹为生,每年秋天祭拜当年第一只成功蜕壳的蟹,庆贺它新生。今年开始那里就是你的了,冬天也是,夏天也是……但如果,你觉得买蟹养蟹的钱不是我挣的,花招是我从小说里抄来的,我可以去挣,主意也可以再想的。”
“太宰先生,”似乎有一滴泪掉在听筒上,发出雾蒙蒙的声音,“这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聪明的、漂亮的、完整的人了——你又何妨计较,再多一对别扭的、愚蠢的、残缺的人呢?”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江愿以为信号已经断了。
终于,太宰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尘埃落定的温柔:“我知道了,江愿。把电话给费奥多尔吧。”
江愿不好意思地飞快擦掉眼泪,努力不去看费奥多尔脸上那玩味的表情,将手机递了回去。
费奥多尔挑起一边眉毛,接过电话:“太宰君,聊得怎么样,感动到了吗?”
他听着电话,嘴角的笑意愈发冰冷而诡异:“嗯……是啊,那个异能增幅装置就在'横滨之眼'哦,能把48小时共噬缩短到8小时,很厉害吧?如果被破坏掉,真的会很伤脑筋呢……”
“哈哈哈,告诉你当然没关系啦。因为太宰君,你和我是一边的,对吧?”
他的视线落在江愿身上,像毒蛇吐信:“你很喜欢她吧?很可爱哦,我也很喜欢。唉,我可是观察你们很久了……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是,如果让我不满意的话,可能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呢。所以,可以拜托你,乖乖听话吗……”
他的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窗外传来,整栋破败的建筑都为之剧烈摇晃。
费奥多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震惊地扭头望向窗外。
只见远方,那座作为城市象征的摩天轮“横滨之眼”,在一团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浓烟中轰然爆炸,钢骨在高温中扭曲断裂,壮丽崩塌,溅起漫天火星与黑灰。
与此同时,费奥多尔手中的电话也被挂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江愿也愣愣地望着窗外那末日般的景象,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喉咙,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泪水在毫无预兆中一颗颗滚落,砸在手背和裙摆上。她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只任由眼泪无声地流着,直到整个人都被迟钝而巨大的悲伤彻底吞没。
十二小时前,横滨知名地标,世界上最大的时钟摩天轮,在眼前坍塌。
城市两大武装异能势力全面对峙,拉响了战争的号角与哀悼的丧钟。警笛长鸣,爆炸轰响,人群的尖叫此起彼伏,横滨一瞬间陷入炼狱。
这个贫民窟深处的逼仄房间,反而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两种声音被迫共存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一种是费奥多尔敲击键盘的声响,每一下都丈量着阴谋发酵的时间。另一种,是江愿细碎的哭泣,仿佛连绵不绝的梅雨,让本就潮湿的空气越发黏腻。
“咚咚咚!”
突兀的撞门声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费奥多尔停下动作,皱起了眉。他起身开门,门外是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男人,显然是被持续的噪音惹恼的邻居。
“搞什么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们家死人了啊?!”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连珠炮似的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污言秽语混杂着浓重的口音。
费奥多尔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怒意,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紫红色眼眸里,掠过一丝如同看待虫豸般的冰冷厌恶。他一言不发地关上门,将咒骂隔绝在外。
然后,他转过身,那份被凡人打扰的恶劣情绪,精准地投向了房间里唯一的活物。他看着地上那个缩成一团的灰扑扑粉色身影,冷冷地命令道:“不许再哭了。”
江愿抬起头,被泪水浸泡得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像受惊的林鹿。下一秒,她把脸埋得更深,哭声反而更清晰了。
费奥多尔的眉心拧成一个结。过去一天,太宰治不按套路出牌的疯狂举动,在短暂的震惊后,反而让他更加兴致勃勃。对手的失控是游戏中最美妙的变量,但也确实给他的计划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他在电脑前敲打了近十二小时,这种被琐事缠身的焦头烂额感罕见又新奇,让他没工夫去搭理这个显然已被太宰治抛弃的人质。
直到此刻,这哭声成了压垮他耐心的一根稻草。
“烦死了,”他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再哭,我就撕票。”
这句经典的绑匪台词,非但没有起到威慑作用,反而像是打开了江愿情绪的某个阀门。
她哭得更大声了,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抽噎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砸在蒙尘的礼裙上。
隔壁的邻居被这陡然拔高的噪音激怒,狠狠地敲了几下墙壁,砰砰作响。
费奥多尔没有理会墙外的抗议,也没有再管她。他重新坐回电脑前,继续处理他那庞大而精密的计划。
不知过了多久,当费奥多尔终于处理完手头紧急的事务,他停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江愿还在坚持不懈地抽噎。他盯着她,那双总是盛着算计与冷酷的紫色眼眸里,竟浮现出一丝罕见又纯粹的费解。
“你的身体里,”他用一种研究珍奇生物的口吻问,“怎么能有这么多水?”
江愿抬起红肿的眼睛,哽咽着反驳:“要你管,我就要哭!换谁来都要哭的……太宰治混蛋!王八蛋!为了自己的计划根本不管我死活!呜呜呜呜……” 她的悲伤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
“还有你,你绑架人就不会选个卫生条件好一点的地方吗?这里的被子好冷好湿,床硬得像石头,我还差点被老鼠咬了,呜呜呜呜……”
费奥多尔似乎觉得她的痛苦很有趣,尤其是听到她痛骂太宰治时,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他竟然没有打断,任由她继续。
江愿抽噎着指控:“你要对付太宰治,有本事把他绑来住在这里呀!你绑架我算什么本事,你根本就是欺软怕硬!”
费奥多尔愣了下,竟真的捻起下巴思考起可能性。
她越说越气,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一侧干净宽敞的卧榻:“你自己倒好,你住的床又软又香,却让我睡在厨房里!还有你那个作息,白天不开灯,晚上不关灯,这都几点了就盯着个破电脑看看看,连这种破地方都不让我好好睡,呜呜呜呜……费奥多尔,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们之前不是聊得很开心吗?原来你都是骗我的!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呜呜呜呜……渣男!吸血鬼!发霉的大列巴!”
前面所有的指控,费奥多尔都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最后一个十分具体又莫名其妙的比喻,精准地刺痛了这个爱吃列巴的俄罗斯人。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有无数种方式让你安静下来,”他冷冷地说,“趁我还没失去耐心之前,闭上你的嘴。”
江愿的哭声一滞。
但她看着他那张毫无瑕疵的、冷漠而俊美的脸,一股邪火又涌了上来:“……要我接受也可以,你把你的床让给我。反正你晚上又不睡觉,撑个五六七八天死不了!”
费奥多尔沉默地看着她,在分析这番话背后的逻辑。几秒后,他抬起下巴,朝旁边那块干净柔软的棉被团示意了一下。
“十分钟内睡着,”他冷冷地说,“不然,这辈子就别睡了。”
江愿立刻擦干眼泪,从善如流地爬了过去,然后又停住:“……费奥多尔,你能不能给我一件衣服呀?我想先洗个澡。这条裙子穿了两天了,好脏。弄脏你的被子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费奥多尔头也没抬,指尖又在键盘上跃动起来:“去洗。衣柜里拿。”
“哦。”
江愿走进浴室,很快,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这水声持续了很久,久到不合常理。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
费奥多尔终于从屏幕前抬起头,些微的在意浮上心头:“你在里面做什么?”
浴室里传来江愿懒洋洋的、带着浓重水汽的回应:“唉?我在泡澡呀……”
“……”
又过了许久,浴室门终于开了。
江愿裹着一身蒸腾的雾气走出来,她穿着费奥多尔的一件宽大的白衬衫,下面套着一条松松垮垮的长裤,裤腿挽了好几圈。洗干净的脸庞白里透红,像一朵被雨水浇灌过的娇嫩花朵。
她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理所当然地提出新的要求:“费奥多尔,谢谢你的衣服。但是你那个十三合一的洗发水沐浴露真的不能再用了,味道太难闻了,你明天能不能买个新的?……还有,如果你能顺便给我提供身体乳、浴球和护肤品的话,那就更好了,我一般喜欢玫瑰花的。”
“对了,你打算绑架我多久呀?如果超过十天,我的睡衣和起居服要各买四套,你知道怎么挑衣服的材质吗?我教你吧,很简单的,就是……”
前一句话音未落,她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她捂着肚子,眼巴巴地看着他:“费奥多尔,我好饿……你……”
费奥多尔终于抬起眼,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得寸进尺的人质。紫红色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阴损的平静。
“如果把大脑杏仁核切除,”他轻声说,“饥饿、恐惧、喜悦……这些多余的情绪,就都不会有了。”
江愿静静地看着他,脸色阴沉地等了好一会。
终于,她撇了撇嘴,似乎完全没把这句恐怖的建议当回事,径直钻进那张来之不易的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背对着他,声音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晚安”,便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夜,江愿再次陷入梦境。
她站在一座灰蒙蒙的花园里,眼前是无数分岔的小径,织罗密布的门立于其间。她回头张望,仿佛无数的自己,亦在同一时刻、不同的季节里,从各自的门后缓缓回望。
推开一扇门走进去,梦中的主角已经在那里等待她。和之前的梦不同,她没有立马面对那具从高楼坠下,被砸得支离破碎的身体。
她梦到十二岁那年的往事。
记忆一帧一帧掠过眼前,画面隔着厚重的毛玻璃,许多细节看不真切,似乎存着微妙的偏差,却又仿佛如出一辙。
彼时,绑架她的少年就坐在不远处,靠着集装箱的铁皮墙壁。他十六岁,左眼缠着一圈整洁的绷带,露出的那只鸢色眼睛,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玻璃珠。他看着她哭,眼神里没有安抚,也没有不耐烦,只带着一种纯粹又冷淡的困惑。
“真奇怪,”他开口,声音平淡,“人类恐惧死亡,所以绑架以生命为要挟,才得以成立。可死亡明明是解脱,为什么你们会害怕?用一件毫无威胁的事物来勒索,这件事本身就毫无逻辑可言。”他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在观察一只构造精密的昆虫标本。
他住在港口废弃的集装箱里,喝着从水管里接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凉水,吃着最简单的饭团,有时候是一块什么味道都没有的方便面饼。他把这些东西分给她,她起初哭着不吃,他就静静地看着,直到她饿得受不了,自己抓起来狼吞虎咽。
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总带着硝烟和血腥气息,也总是被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里。但他做事慢条斯理,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催促他。他会花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看着河水流动,坐在集装箱门口,和成群路过的鸽子说话,和垃圾桶对视,观察着码头工人们为了生计而爆发的激烈争吵,下一秒又和解拥抱。
在无数个被黑暗和孤寂包围的漫长夜晚,少年睡不着觉。他会靠在一堆书页卷边的旧书上,用他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清冷悦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为她读书,又或许,是在自言自语。
他读的书又杂又多,从加缪到康德,从诗歌到哲学,他反复念诵艰涩难懂的《尤利西斯》,或讲述一个偷走他人时间的钟表匠的故事。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声音本身,奇异地抚平了她的恐惧。
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这个绑架犯,真的很好看。当清冷的月光从集装箱顶的缝隙里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柔软的褐色发梢和苍白的侧脸上时,江愿会暂时忘记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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