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不识时务的天真,“是受伤了吗?”
少年捻动书角的动作,第一次停顿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只鸢色的眼睛终于将焦点凝聚在她身上,仿佛刚刚才意识到,这个狭小空间里还有另一个活物的存在。他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可笑至极。许久,他伸出没拿书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眼上的绷带,嘴角勾起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自嘲微笑。
“不,”他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是因为能看见的东西,实在太无趣了。所以,就关掉一只。”
渐渐地,十二岁的江愿开始从这场原本该令人惊恐的绑架中,琢磨出一些奇异的乐趣。
她发现,这个绑匪对有机生命体表现出近乎病态的兴趣。他会静静地观察她吃饭、睡觉、哭泣,甚至连她在发呆时眼珠转动的角度也看得入神,像是只对“活着”这件事本身感兴趣。但相对地,他对物质世界的一切却毫无在意,诸如打翻水杯、拨乱时钟、撕碎钞票,他从不干涉,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于是,她停止了哭泣,开始悄悄试探对方的底线。她把自己在家不敢做、不能做、做了会被责备的叛逆,一件件搬到了这里来完成。
“我要化妆,要一只最贵的口红,要带着金粉的红宝石色。”
“女孩子怎么能没有珠宝呢?我要珍珠项链。”
“我要出去玩,我要自由!”
他被她日夜纠缠得没办法,疏离淡漠的眼睛,偶尔也会流露出近似烦恼的情绪。
于是,他真的带她出去了。他们去了烟雾缭绕的小钢珠店,去了灯红酒绿的游戏厅,甚至去了成人们一掷千金的地下赌场。他有着恐怖的计算能力和洞察力,总能轻而易举地赢回大堆大堆的钢珠、游戏币和筹码。
然后,在江愿兴奋的目光中,他会把那些代表着金钱的东西,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或者撒进横滨港冰冷黝黑的海水里。
“你看,”他对她说,“这些东西毫无价值。”
他真的给她买了最贵的口红。一个满脸精明的意大利走私犯,在黑市的猪肉铺旁向他推销一只天价的唇脂。到这位走私犯口中,这支过期七十年的二手口脂,磨碎了三颗安达卢西亚红宝石,还揉进了上世纪末宣告灭绝的、最后一株金绯兰的花蕊。从热那亚到马赛,从马赛到横滨港,它的身价足以买下租界里一整栋小洋楼。
他也真的给了她珠宝。他掌管着黑手党最隐秘的一条走私线,专做不可追溯的奢侈品,从战乱国的宫殿到沉船打捞的海底货柜,什么来路不明的珍宝都会在他手中流转。他随手挑出一条古董珍珠项链,正中那一颗比拇指还大,曾在凡尔赛的宫廷中点缀过玛丽亚皇后的颈项。
“我要戴耳环,闪闪发亮的那种。”
十二岁的少女站在灰蒙蒙的镜子前,欣赏着嘴唇上一抹干裂起皮的玫瑰色,尝尽甜头,便愈发把他当许愿神灯反复摇晃。
他的眼珠慢悠悠地转过来,叹了口气。
他带她拐进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找了一个叼着烟的瘸腿男人。那人随手掏出一枚生锈的细钉,狠狠扎穿了她的耳垂。
那原本是用来固定冷冻带鱼的。
灾难就此降临。
她趴在砧板上疼得呜呜直哭。猩红的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糊住了她的耳膜。世界顷刻间陷入黯哑,只剩下心跳在耳骨里轰鸣如鼓。她娇贵的身体从未接触过如此粗陋卑贱的事物。无论是那根廉价的金属,还是那条泡了福尔马林的冻带鱼,她都严重过敏。
当晚,她便发起高烧。耳垂红肿溃烂,脓水渗出。灼热与寒意交替,她在剧烈的痛苦中颤抖,仿佛整个人被投入一锅沸腾的糖浆里。
梦境在这里变得粘稠而氤氲,她隔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看到少年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出现嫉妒又惋惜的情绪。他用冰冷的河水给她降温,又从随身携带的银色药盒里,捻出一颗白色的药片,不由分说地撬开她的嘴,强硬地喂她吃了下去。
那是降压药。
她的情况更严重了,呼吸微弱,几乎快要死掉。
最后,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笑得像狐狸一样的黑发男人救了她。他一边娴熟而冷静地处理着伤口,一边以评估货品的目光端详着她,转头笑着对那个绷带少年说了句什么。少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鸢色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晦暗不明。
最终,等到父亲掏出一笔足以买下整个港口黑手党的巨额赎金,这场荒谬的绑架才画上句号,也拉开了雾岛财团与黑手党长达十年的合作。
她被“归还”的那天,颈间挂着他送出的珍珠项链。她的过敏已经痊愈,只余下耳畔两个小小耳洞,成为这段隐秘往事的印记。
宗原莲司也来接她。
这个自幼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少年,亲眼见到从天而降的橘发恶魔,在层层保镖与高墙护栏之间肆意穿梭,如入无人之境,将她自花园中劫走,给他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重逢时,他俊秀的面庞写满了惊惧与担忧,直到确认她安然无恙,神情才骤然松裂成失而复得的狂喜。他绕着她嘘寒问暖,外套一遍遍替她拢紧。
在离开码头前,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他。
夜港亮如白昼。
他立在集装箱与吊机纵横交错的铁影间,一半面孔掩入黑暗,一半染上冷白灯火。他对上了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怒火灼烧的眼神,倦怠的脸上,忽然唇角一勾,以一种大欺小的恶劣姿态,露出了一个恐吓的无声口型。
梦境陡然扭曲,时间被揉成一团,猛地向前抛去。
十八岁,她在自己的婚礼上,隔着觥筹交错的宾客与堆叠成海的白玫瑰花,再一次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质地上乘的黑色大衣,红围巾搭在肩上,独自倚在阴影与灯光的交界处,手里端着一杯香槟,身后是东京湾的人间星火。
他的视线总是那样冷淡,但那是一双怎样疏离又矜贵的眼啊,他旁观这场平庸的婚礼,如同神祇在欣赏人类命运失控时那短暂的火光。
只那一眼,她便再也忘不掉了。
婚礼的誓词尚在耳畔回荡,乐声与掌声像潮水般退去的那个瞬间,新娘提起缀满五千粒珍珠的厚重裙摆,挣脱所有祝福与试图将她符号化的手掌,径直奔向他。
汹涌畸形的爱意溺毙她的理智,但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此时此刻正是她半生期盼。
她仰起头,认真地请求: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我想……和你结婚。”
“你能不能和我结婚?”
三次重复的请求。她要向神明祈求一个不容动摇的誓约,一份她必须拥有的馈赠,她遥望明月就理应得到的巨大补偿。
青年低头望着这个本该属于别人的新娘,观察着这双执拗又莽撞的琥珀色眼睛。
为何人类渺小的躯壳,能涌现出令人战栗的生命力?他漂亮又恹倦的眉眼间,浮现出一丝久违的困惑,如他不理解绑架的逻辑时一样。
但最终,他点了点头,答应了。
梦境的最后,只剩下江愿心底最清晰的一个认知,一个她用尽一生去验证的真理——他总是很耐心地听她的愿望,不管它们有多么离谱,有多么不合时宜。
他尊重它们,鼓励它们。
然后,他会实现它们。
她好爱他。
第23章 等待戈多的少女
梦境的余韵是如此沉重,江愿醒来时,仿佛是被无形的海水浸泡了一夜,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铅。
她坐起身,花了好几分钟才消化完这个荒唐的梦境。她不仅结婚了,还在婚礼上大言不惭地邀请太宰治给她当男小三。不知不觉间,她的性癖已经发展到很野蛮的地步了。
但必须承认,梦里太宰治带着一种淡淡的死感,实在是美味。她又细品了一番,直到想到梦境惨淡的结尾,才平静地抹去脸颊上未干的眼泪。
出于某种奇妙的直觉,她忽然回头,伸手探向枕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而坚硬的质地。
抽出来一看,掌心里正躺着一块未经打磨的鸽血红宝石原石,在贫民窟清晨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近乎流淌的、鲜活的深红色,仿佛一颗凝固的心脏。
这正是费奥多尔用于制作首饰的同源石。它显然拥有某种干涉梦境的诡异能力。江愿瞬间明白了接连不断的噩梦的元凶,不由得一阵恶寒从尾椎升起。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来历不明的石头狠狠扔向房间的角落。它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滚进了阴影里。
费奥多尔当然早就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睡。他依然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白色俄式罩衫和毛绒帽子,端坐在电脑前,背影瘦削而孤高,仿佛已经与那张破旧的椅子和屏幕上跳动的数据融为了一体。
江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掀开薄被,毫不客气地对那个背影提出了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我饿了。”
他头也不回,只抬起修长的手指,指向旁边一个漆皮剥落的破旧橱柜。
江愿走过去打开,一股陈年腐木和食物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只有几样东西:一包开了封的、边缘已经干裂的黑面包,一罐标签模糊不清的腌菜,还有一个孤零零的受潮茶包。
她拿起那块几乎能当武器使的大列巴,掂了掂,然后用一种混合着嫌弃和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那个背影。
“费奥多尔,这些你留着下葬的时候吃吧。”她关上柜门,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我想吃现烤的杏仁可颂,还有Valrhona的热巧克力。”
一个被绑架的人质,面临着随时被撕票的威胁,不仅没有心怀恐惧,反而开始向绑匪点单。这场景荒谬得足以写进三流喜剧剧本。
费奥多尔终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他没有回头,只是双手交叉,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像一尊正在思考神谕的雕像,彻底无视了她。
饥饿感最终战胜了尊严。她认命地从橱柜里拿出那块黑面包,掰了一小块,就着带铁锈味的凉水,小口小口地啃着,像一只在末日储存冬粮的仓鼠,腮帮子鼓鼓囊囊。
吃完后,她仔细地擦了擦嘴,走到费奥多尔身后,好奇地看着屏幕上飞快弹开又关闭的页面,是城市里各处的监控画面。屏幕左侧,是一段快速滚动的数据程序,同时操作着数百个画面那些难以察觉的奇怪细节,一只垃圾桶,一辆路过的警车,一只松鼠……
她看不懂,但视线默默地投向角落的电源。
费奥多尔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想死?”
她自然不会做这么显而易见触怒他的事,叹了口气,静静地看了一会,试图劝说他:“其实,你挺厉害的,为什么不找个班上呢?”
费奥多尔让她去墙角抱头蹲着。
今天是她被绑架的第三天,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
昨日,森鸥外与福泽谕吉同时倒下。太宰治从异能科拿来一只干扰器,强制将异能运转周期切至九十六小时,延长了共噬发生的时间。但港口黑手党与武装侦探社的战争,依旧全面爆发,枪声与异能交锋在城市各处此起彼伏。
掌握局面的两人,在拉扯共噬时间上心照不宣,并毫无顾忌地给对方阵营制造新的麻烦,竟有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费奥多尔似乎已经默认,江愿这颗“棋子”在牵制太宰治上的利用价值为零。但他显然另有打算,既没有撕票,更不可能放人。
费奥多尔与太宰治,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既相似又截然不同。他们拥有着非人的智慧,对人类的弱点洞若观火,对超越常识的事情,保持着近乎荒唐的宽容。但相较之下,太宰治不会过度滥用掌控他人的权柄,费奥多尔则是一个极致的目标至上、利益至上者。他很快就找到了榨干江愿剩余价值,并取悦自己的各种新方式。
一大清早,新的洗护用品、真丝睡衣、和最新款的咖啡机……就陆陆续续出现在了这个破败的藏身处。费奥多尔面无表情地支付了所有账单,然后在江愿像一只快乐的筑巢小鸟,兴高采烈地布置好一切后,理所当然地端走她精心冲泡,并准备自行享用的咖啡和红茶。
冷萃,手冲,冰滴……他消耗咖啡因的速度之快、要求之多,一个饭不吃觉不睡的人,竟然要喝手磨手打的400次咖啡。江愿感觉自己一整天什么都没干,就在烧水、倒水、磨豆、醒茶、点茶中度过,活像一个被迫供奉神明的苦行侍女。
他喜怒无常,兴致上来,在她端着滚烫的水壶经过时,状似无意地伸出脚。江愿被绊倒,小腿被烫出一片刺眼的红,她疼得眼泪直打转,只能抱着膝盖躲到角落里偷偷地哭。而他会坐在椅子上,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的痛苦。
深夜,他又把刚睡着的江愿从被子里拖出来,强迫她打牌。他甚至不需要出千,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杀得片甲不留,然后在胜利后,用一种冰冷的探究目光看着她,轻声问:“你好笨,你跟太宰君的共同语言是什么?”
江愿被他反复羞辱,折腾得头昏脑胀,又被精准地戳到痛处,愤怒地用泛红的眼睛瞪着他,手里那副扑克牌被攥出褶子。
费奥多尔记起来她还有一处强项,于是逼着她拉一整晚的大提琴。这间屋子里不知为何会有一把保养得极好的大提琴,成了她新的刑具。他坐在椅子上假寐,她就必须不间断地拉琴,从巴赫到肖斯塔科维奇,用那些或庄严或悲怆的乐曲为他伴眠。到了白天,他精神抖擞地出来工作。
在昼夜颠倒的体力精神的双重摧残下,江愿只撑了不到一天,便被折磨得几乎沾到枕头就能睡着。但费奥多尔偏偏要盯着她睡觉。他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在黑暗中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注视着她。
“你……你怎么这么吓人呀,”江愿用被子蒙住半张脸,声音闷闷的,“这谁还睡得着了!”
话虽如此,没怎么吃过苦的大小姐意志力实在谈不上坚定。没过多久,她还是沉沉睡了过去。呼吸变得绵长,粉嫩的嘴唇微微张开,甚至流下了一丝晶莹的口水。
费奥多尔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看着那蝶翼般颤动的睫毛,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怔住了。
随即,他伸出手,毫不留情地将她摇醒。
“你干嘛呀!”江愿猛地惊醒,带着浓重的鼻音怒道,“我拉了八小时的琴,你怎么觉都不让人睡!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话音刚落,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征兆地卡上了她的脖子,力道很重,带着致命的威胁感。
江愿的呼吸瞬间被扼住,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紧紧扯住他的袖子,声音变得又软又可怜:“费奥多尔……”
他看着她因缺氧而泛红的脸颊,感受着掌下脉搏的剧烈跳动,却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调陈述事实:“我总觉得,太宰君没那么容易放弃你呢。”
江愿手指微微一蜷,下意识反问他:“为什么呀?”
“直觉。”他松开手,在她脖子上留下浅浅的指印。
第四天早上,江愿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醒来时,看见费奥多尔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的竟然是她戴在耳上的珍珠耳环。
呼吸瞬间凝滞在喉咙里。
只见费奥多尔神情专注,用一把精密的镊子,面无表情地从浑圆的珍珠里,取出了一个比米粒还要微小的黑色元件。他用镊子夹起那只□□,转向她,总是带着淡淡厌倦感的眼睛里,闪烁起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好奇与兴奋,他问她:“这是什么?”
江愿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几天靠着插科打诨和娇纵任性伪装出的从容瞬间崩塌。恐惧像藤蔓一样扼住了她的心脏,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不顾一切地朝门口冲去。
然而,她只跑出两步,一股剧痛就从头皮传来。费奥多尔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用力向后一扯!
“啊——!”
尖叫声、衣服的摩擦声和身体撞在桌角上的闷响混作一团。
他只用一只手,就将她完全禁锢在了冰冷的桌面上,坚硬的手肘抵住她柔软的小腹上,像一把危险的钝器,让人难以动弹。他的另一只手居高临下地捂住江愿的嘴,视线却越过她的头顶,紧紧地、一错不错地盯着桌上那个小小的窃听器。
“放开我……唔……”极致的恐惧让江愿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流过他冰冷的手指缝隙。在绝望中,她用尽全力,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困兽般撕心裂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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