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杉,我来看你了!”
钟溪语咋咋呼呼往里闯,但在看清里边的景象后骤然住脚。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为陌生的男子。
那人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文士袍,坐在一只于他身形极不相符的小杌子上,手里还拿着一只小扇,正有一下每一下地给身前的药盅扇火,将整个营帐扇得烟雾弥漫,活脱脱一副眼高手低的文人作态。
对方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恰巧同她对上视线。
钟溪语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你是谁?冷杉呢?”
男子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笑盈盈起身,目光炙热,格外热情:“您就是长乐郡主吧,久仰大名。在下段邑,不仅足智多谋,还略懂点医术,不知贵府还缺人吗?”
钟溪语心头戒备更甚。
还是个趋势逢迎的小人!
“你和冷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们是同僚。”段邑微微一笑,感受到钟溪语投来的质疑目光,立即严谨地补上一个字,“前同僚。”
“这不,听说前同僚受伤,特意来给她治疗的。”
钟溪语听完,看向药盅的眼神颇为凝重。
段邑没察觉到她复杂的心情,还在那儿自我介绍:“如今像我这么善良的人不多了,郡主真不考虑一下吗?”
天知道他眼睁睁看着冷杉拿两份月钱有多眼热!
更别说对方不仅钱多了,活还更少了!
可恶!!
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方才的黄连还是放少了。
钟溪语看着他眼中熊熊燃烧的名为嫉妒的火焰,沉默了。
冷杉从营帐外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钟溪语如临大敌的神情。
她蹙眉睨了眼一旁的段邑:“你做什么了?”
段邑想了想:“展示自己美好的品格。”
冷杉脑中冒出一个问号,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有这种东西?
钟溪语看见冷杉顿时松了口气,随即一股脑追问:“伤势怎么样了?怎么不在床上躺着?药吃了吗?”
最后一个问题说出口,钟溪语不由卡了下壳,心中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段邑被她这一提醒,忙不迭反身查看,打开盖子嗅了嗅,这才松了口气,将药盅里的药汁倒到碗内。
一时间,苦涩的药味瞬间在营帐内弥漫开来。
看着药汁一点点将碗装满,冷杉的脸色已经变得分外凝重,眼中只有视死如归的决然。
钟溪语见冷杉就要接过,连忙拉住她胳膊:“等等!”
二人齐齐朝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钟溪语指向那黑得浓稠的汤汁,发出灵魂的质问:“这和毒药有什么区别?”
冷杉眼中难得多了几分茫然:“药不都长这样吗?”
钟溪语闻言立即睁大眼睛看向她,眼神中交织着同情、震惊、无法理解等一系列复杂情绪,最终一脸愤怒地控诉段邑。
“庸医!”
半晌,一太医捧着那碗药汁,啧啧称奇。
“绝了,真是绝了!”
钟溪语听他这么说,立即凑上前,神色凝重:“这是什么毒药?”
太医一脸疑惑:“啊?什么毒药?这不是伤药吗?”
钟溪语心中一个咯噔,转头看去,就见段邑垂着头,一副被误解的伤心模样。
“那方才说的绝了,是什么意思?”她疑惑道。
说到这个,太医顿时来劲儿了:“这里头放的黄连都快抵得上其余药材的总和了,就这样还能兼顾药性,不可是绝了,这开方之人绝对是药理上的奇才。”
见他越说越兴奋,冷杉无波无澜的声音打断道:“那这些黄连加在这里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吗?”
虽然她不通岐黄之道,好歹也知道黄连是什么用的。
太医声音一顿,皱眉沉思半晌,擦着额角的汗说:“这……兴许是我医术不精,看不出这位医师的用意……”
“那就是调味用的了,”在太医的一头雾水中,冷杉默默拔刀,朝不知何时挪到营帐口的段邑走去,语气森森,“你说是吗,段神医?”
第48章 冷杉在段邑即将迈出营帐……
冷杉在段邑即将迈出营帐的前一刻,生生将人拖了回来,伴随着一声凄惨的痛呼,太医神色惊恐地从营帐内跑出来,逃也似的跑走了。
一盏茶后,段邑生无可恋地顶着两只熊猫眼,双手反绑,衣衫凌乱地侧躺在地上,眼泪将落未落,宛若被玷污清白的良家公子。
饶是如此,他一开口,嘴还是硬的:“良药苦口,我只是想早点治好你罢了,我能有什么错呢?”
钟溪语眼尖地发现药盅旁还有一袋子黄连,眨了眨眼,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顺手递给冷杉,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做过一样搬来小杌子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冷杉看清手里的东西后愣了下,随即勾了勾唇角,拿起黄连就往段邑嘴里塞,直到将剩下的黄连都塞完了,才幽幽开口:“说说吧,是只往我药里加,还是他们都有?”
段邑被苦得面目狰狞,听到这话,一时间没控制好表情,露出一抹心虚。
“看来是只有我了。”冷杉轻轻叹口气,拔出长刀一把插在他脸畔,杀意更甚,“那死变态是不是也参与了?”
段邑头皮发麻:“唔唔唔唔唔唔唔……”
钟溪语坐在旁边替他发声:“他说‘我们就是故意的,你能拿我怎么办’。”
段邑睁大眼睛,费老大功夫也要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
“唔唔唔!!”
钟溪语:“他说‘有本事你杀了我’。”
“唔唔唔唔唔呜呜呜——”
段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
冷杉回头看向钟溪语:“接下来的画面会有些血腥,郡主回避下。”
钟溪语表示理解,贴心道:“我来之前栖月姑姑正让人准备些吃的,其中就有你喜欢的糕点,我回去就让他们送来,这样你消耗完正好能补充体力。”
段邑:“?”所以他是那个消耗品?
钟溪语:“好好休息。”
“好。”冷杉语气放缓。
钟溪语离开前顺手将帐布拉好,免得吓到路过之人。
如今亲眼见到冷杉没事,钟溪语心里的巨石总算落下了,回营帐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直到得知自己的伤口需要换药。
钟溪语将手臂递到栖月面前,别过脑袋,眼眸紧闭,根本不敢看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随着绷带一点点解开,本来没什么感觉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了。
此前那巨虎伸出舌头时,钟溪语下意识伸出小臂阻挡,直接被那倒刺舔去了一层皮,血淋淋的一片,看上去极为瘆人。
栖月初次看到时眼睛都红了,在钟溪语睡觉期间每隔几个时辰便替她换一次药,唯恐自家小郡主身上留下疤来。
钟溪语闭上眼后,其他感官反倒被放大,药膏都还没落下,就已经开始抽气了。
这时,帐外传来三皇子的声音。
“小语是在这儿吧?”
外头的守卫应是,正要通禀,钟溪语惊喜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出去:“三哥哥?快进来!”
三皇子进来时,钟溪语手臂上的绷带正好完全拆下,露出底下大片的伤口。
看见这一幕,他顿时抽了口气,紧张兮兮地凑上前:“怎么伤成这样。”
钟溪语回来后也没看过自己的伤口,听他这般说顿时更紧张了:“很严重吗?”
三皇子在栖月的眼神示意下连忙改变说辞:“我的意思是伤口比较大,不过仔细看快要结痂了。”
听他这般说,钟溪语瞬间来了谈兴,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起当时紧张的场景:“你是不知道那老虎有多大,就张开嘴的时候,我都以为它要把我整个人给吞了……”
栖月见钟溪语的注意力被三皇子引去,迅速给她上药。
“嘶——”钟溪语抽了口气,下意识收回手。
栖月紧张起来:“很疼吗?”
钟溪语感受了下伤处,一脸惊奇:“凉凉的,一点也不痛诶。”
栖月松了口气,笑道:“这药是段医师给的,说是能敛疮生肌,看殿下如今伤口愈合的程度,效果简直立竿见影,想必日后不会留疤了。”
钟溪语:“段……邑?”
“是啊,听说还是冷杉的朋友,稍后我就让人备上厚礼好好感谢他。”
钟溪语:……
三皇子听她们提及伤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瓶子,将其中一个放到盛着药粉和绷带的托盘上:“来之前遇到二皇兄,这是他让我带的伤药,看来眼下暂且用不上了。”
“另一个是什么?”钟溪语目光好奇地落在他手上极为精致的琉璃瓶上。
三皇子一脸得意地将瓶子递给她:“从我母妃那顺来的木樨清露。”
钟溪语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涟娘娘可宝贝她的花花草草制成的瓶瓶罐罐了,来秋猎还能带着的,定是极珍爱的,她可不想成为三哥哥的共犯。
“你这什么眼神,”三皇子伸手往她额头一戳,“这是我母妃默许的。”
钟溪语捂着脑袋一脸无语地纠正道:“三哥哥,这不叫顺手,叫借花献佛。”
“啧啧,现在说话都一套一套的了,看来姑姑找的夫子不错嘛。”
听到这话,钟溪语瞬间想起那段两眼一睁就是学的日子,顿时一脸菜色。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好些日子没见到三哥哥了,我记得皇舅舅不是早就解了你的禁足吗?三哥哥怎么都不来找我?”
“你还说呢,”三皇子给了她一个幽怨的眼神,“之前是谁说要帮我一起抄佛经的。”
钟溪语眨眨眼,隐约想起事情的经过,心虚地讪笑。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啊……”
三皇子倒也没有深究,脸上神采奕奕:“不过自从那日抄完佛经,我突然想通了。”
钟溪语歪着脑袋看他:“想通什么了?”
三皇子眼神坚定:“父皇可以限制我的爱好,但限制不了我的文采!所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决定,我要亲自下场,谱一出旷古绝伦的折子戏!”
“哇!——”钟溪语立即捧场鼓掌,“好期待!”
三皇子嘴角一个劲儿上扬,他扬了扬下巴,故作矜持地说:“等我完成,让你当第一个看客。”
“那还要多久完成?”
三皇子唇角一僵,轻咳一声:“这种事情讲究一个精益求精,急不来的。”
钟溪语点点头,了然道:“那就是还没得很了。”
听到这话,三皇子心中莫名多了几分紧迫感:“那什么,时候不早了,我回去继续潜心创作了”
“啊?”
钟溪语眼神困惑。
方才不还说这种事急不来的吗?
“你不懂,灵感是会转瞬即逝的。”三皇子读懂她的表情,硬着头皮解释完立即转身快步离开,背影中透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沈翊站在数丈开外,神色复杂地望着钟溪语的营帐,正好看见三皇子出来的身影。
昨日夜幽庭主司带长乐郡主回营的事已经传的人尽皆知。
所有人都道圣上对长乐郡主宠爱非常,就连夜幽庭这种大杀器都能被用来保护她。
但他却不这么想。
此前这位夜幽庭主司在众人眼中还是诡秘莫测,存在成谜,一日之间就堂而皇之地和郡主扯上关系,简直太奇怪了。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相信这是皇帝授意下对长公主府动手的征兆。
如今皇帝势弱,有长公主和钟远丘这两把利刃在侧,他怎么可能坐得安稳?对小语又能有几分真心疼爱?
夜幽庭此举更像是以小语为突破口。
沈翊垂眸,思量片刻后到底没有上前,转身离开。
他同小语毕竟交换了信物,若真到了那一步,他自会尽自己所能保住她,如此也算还了长公主府对自己的恩情。
一直到回程前,营地内都一派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噩耗传来。
长公主亲眼看着杜蓝出现在太子的马车上,神情微松。
钟溪语凑到她身边,讨好道:“我那日看到秦家那日派人杀杜姐姐,但是失败了。”
长公主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那我有没有说过,让你离她远点?”
钟溪语听出她还在生气,抱着她胳膊晃了晃,撒娇道:“娘~亲~那不是意外嘛,而且谁能想到那老虎会从内围跑出来呀。”
长公主冷笑一声:“若不是廖池意外出现,不出意外你现在已经出意外了。”
想到这她就感觉一阵头疼。
要是这倒霉孩子长记性也就罢了,偏偏她没心没肺,当时命悬一线时的害怕应该是真的,但也仅限于那一时了,一旦危机解除,所有的危险在她眼中就成了过眼云烟,然后继续我行我素。
钟溪语被她的一连串“意外”堵的哑口无言,低下头不敢说话。
一直到回到府上,长公主的气都没消。
钟溪语难得这么长时间被娘亲冷落,不由一肚子委屈,可怜巴巴地看向自己爹爹,希望他能替自己说说好话,不过显然,这一次钟远丘是站在长公主一边的,只留下一句“好好反省”就走了。
钟溪语坐在台阶上,捧着脸,长叹一口气。
明明是运气不好,怎么能怪她呢。
谁也没想到,短短半日的时间,东宫内就传出了杜蓝的死讯。
紧随其后的,是瞿锡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
——郸阳关反了。
相比之下,杜蓝的死讯瞬间变得无关紧要。
就在这紧要关头,长公主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长公主这病来得实在蹊跷。
一开始朝堂上还有人对此表示怀疑,结果太医院的太医来了一趟又一趟,长公主身体却是一日日地消减,没过几天几乎呈油尽灯枯之相。
偏偏钟远丘被郸阳关兵变一事绊住脚。
此前被陛下派往郸阳关的徐武是他的副将,发生这么大的事竟然都没有传丝毫消息回来,朝中有不少声音怀疑他叛变,钟远丘作为他的上峰顿时倍受牵连。
一些政敌见此情形,意识到这是扳倒二人的好时机,顿时连演都不演了,直接明着朝钟远丘施压。
郸阳关位于安岭和瞿锡咽喉,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
一旦郸阳关失守,那毗邻的安岭与瞿锡便与半开的门户无异。安岭此前受战争影响,本就民生凋敝,若是有外敌得到消息趁虚而入,势必会演化为一场空前的灾难,届时敌军借道南下直取大盛皇城也不无可能。
朝堂日日就派兵围剿一事争论不休。
“官逼民反,自古有之,郸阳关令以百姓为祭,生死关头那些百姓为了活命做出这一举动虽然偏激但也在情理之内,终归是我大盛子民,依臣看,还是招安为上。”
“不可!若是开了这先河,以后岂不是谁人都能来反上一反?”
“袁大人说的是,而且郸阳关令献祭百姓一事尚未有所定论,那些那些暴民目无王法,绝不可姑息,依臣所见,就该直接派人踏平郸阳关。”
太子这几日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神情阴鸷地站在最前端,脸上满是无动于衷。
二皇子因为此前在郸阳关待过,对其更为了解,这几日早朝也被唤上,听到这话下意识皱起眉来。
官官相护有时候并不需要切实的利益,因为他们的地位本身就代表了一致的利益。
好在下一刻便有人反驳。
“正因为没有定论,所以更为蹊跷。而且这位大人说得倒是容易,派谁去?你吗?郸阳关占尽地利,本就易守难攻,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将其拿下,动静一大,等境外的豺狼得到消息,势必腹背受敌,届时大盛危矣!”
安岭一战后,宁恺叛国一事震惊朝野,文武之争素来已久,因为这件事,朝堂上的武将或多或少受到影响,话语权也逐渐向文臣渡让,原本还有钟远丘顶在前面,如今他受徐武牵累,被架在火上,但那些武将无一不是同他有所渊源,有徐武这个前例在,谁也不知道这兵一旦派出去,还能不能收得回来。
被众人忌惮不已的钟远丘此刻正盘着腿席地而坐,堂而皇之地在大殿之上闭目养神。
他周身萦绕着浓浓戾气,眼底青紫清晰可见。
以秦相为首的文臣此时看钟远丘就像是棘手的山芋,既怀疑他有兵变之嫌,又害怕他真的兵变,唯一庆幸的是长公主在这时候出事,好歹分走他些心神。
皇帝用手支着脑袋倚靠在龙椅上,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就听见一道畏畏缩缩的声音踟蹰着发出提议:“其实也不是非得同他们起正面冲突吧……素来听闻夜幽庭形同鬼魅,极善潜伏暗杀一事,若是由他们出手,里应外合,未必不能轻松拿下郸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