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危将身段放得极低,脸上夹杂着后怕和感激:“有劳许太医了。”
许太医将所需物品列了张清单交给程府下人,随即又在屋内环视一圈:“这屋内空炁凝滞,生机阻断,并不利于修养,平日里还是多开窗为好……”
程危认真地听着他的交代,正想让阿源去将窗户打开,却发现廖池已经站在窗边。
廖池借着开窗不着痕迹地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即在香炉前站定,打开盖子后取了点香灰在手中捻了捻。
“这香是有什么问题吗?”身后突然响起程危的声音。
廖池不紧不慢地合上盖子转过身,对上他紧张的神情:“只是觉得这安神香的味道属实独特。许太医那边都准备好了?”
程危点点头:“都准备好了,解毒一事不容有失,我们出去等吧。”
他顿了下,深吸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决绝:“正好,舅舅也想同你说些话。”
几人走出异香萦绕的屋子。
程夫人招呼钟溪语去外头的亭子里赏梅,并让人准备了丰富的茶水点心。
“府上的吃食不比长公主府精致,郡主莫要嫌弃。”她亲自斟茶笑盈盈递到钟溪语面前。
钟溪语端起杯子沾了沾唇。
因为方才廖池喂的药丸,她心中对程府里头的人还有所怀疑,原本想着好歹装装样子,并没打算入口,架不住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光是闻着便令人心旷神怡,到底没忍住呷了口,顿时眼睛一亮:“这是什么茶?”
“是我自制的窨花茶,再由早前采集的新雪煮之,还算别有一番风味。郡主若是喜欢,走之前我让人备上。”
“确实不错,那我就不客气了。”钟溪语朝她眨眨眼。
程夫人见状眼中的笑意更甚,语气也多了几分亲切:“郡主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自然无需客气。”
大抵家中无甚需要她操心的地方,程夫人瞧着还和二八年华的姑娘似的,脸上不见半点岁月的痕迹,显然日子过得颇为顺遂舒心,不过目光触及远处的裴季川时,眼神变得悠远,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往昔的画面。
她呼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笑着说:“没想到还有机会看到川儿长大成人的模样,真好。”
钟溪语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脑海中不由自主冒出一个缩小版廖池,感觉杀伤力一下子就没了。
她转头看向程夫人,语气中带着些许好奇:“他小时候是怎样的?”
听到这话,程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轻笑出声。
钟溪语顿时更好奇了。
“川儿他自小就比同龄人聪明,在其他孩童还在玩闹时,他便亦步亦趋地往他父亲身边凑。妹夫他身为荆州牧,每日要处理的事不知凡几,川儿对那些旁人束手无策的事尤其感兴趣,偏偏他还真能提出不少有用的意见,加上川儿小时候长得还和仙童似的,他父亲手下那些官吏别提多稀罕他了,出去办事也喜欢带上他,一群老大不小的人哄着小孩给他们出谋划策,别提多好玩了。”程夫人语气中透着怀念,神色温柔。
钟溪语听得津津有味,透过她的话语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臭屁的小孩。
“要是当年没发生那种事,如今川儿也该是我半个儿子了。”程夫人摇了摇头,脸上多了一抹苦涩,“哪儿会像如今这般……”
钟溪语:“?”
像是察觉到她的困惑,程夫人笑着说:“郡主不知,川儿他同我家瑛瑛还有门娃娃亲在呢。”
“娃娃亲?”钟溪语神色茫然。
“是啊。”程夫人语气颇为感慨,“川儿他娘亲一直想要个女儿,娘家那些孩子里,数瑛瑛最合她眼缘,加上两家离得近经常来往,平日里俩人亲密得同母女似的,便是随妹夫奉差在外,也是时时惦记着,隔三差五便遣人送些小姑娘喜爱的玩意儿回来,没少让我这亲娘都觉得吃味,一来二去便干脆拍板给两家小孩定下了娃娃亲。”
她脸上带着笑意,说起“吃味”脸上却满是怀念的表情。
钟溪语指尖摩挲着杯沿,静静听着她口中的过往。
“当初川儿他们一家出事后,瑛瑛那孩子深受打击,这些年一直留在祖宅照顾她祖母,也不知道这几日着人送的信收到了没,若是她们祖孙俩知道川儿还活着,想必也会很高兴吧。”
钟溪语抬头朝梅林的方向看去,正好对上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对方若有所感地抬头同她对上视线,缓缓眨了下眼。
这个位置一眼便能看见亭子里的动静,要是有什么异动也来得及反应,当四周开阔,即便支走下人也不算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
“……你外祖母念旧,这些年一直留在祖宅,说什么也不肯上京。”程危说着看了廖池一眼,一时间拿不住他有没有在听。
“原是如此。”廖池回过神来,“待爹娘的事情了结,我便去荆州探望她老人家。”
程危张了张嘴,又合上,反复几次最终只道:“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廖池抬头直直对上他的眼,轻声问:“舅舅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吗?”
程危在他的目光下身体一僵,张了张嘴,一时间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廖池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蔓延的沉默衬得周遭的风声格外喧嚣。
终于,程危开口了。
“当年的事,是舅舅对不起你们。”
他眼眶通红,眼神中充斥着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抱歉。”
他喑哑着嗓子,面朝廖池深深鞠躬。
廖池紧握成拳的双手死死攥着,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直至咽下喉间的血气才缓缓松开发白的指节,动作僵硬地抬手将他扶起。
程危见他不语,抿着唇,抬头虚虚看向风中沉浮的红梅。
“你父亲刚直不阿,坚守正义,我虽敬佩却做不到他那般无谓。连他都斗不过的人,说我胆小也好,怯懦也罢,我不能拿程家冒险。”他嘴唇轻颤,拳头已经握得发白,“当年之事是我一人的决定,我对不起你娘,也不配做她的兄长。”
他深吸了口气:“程家欠你良多,无论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舅舅……”
廖池动了动唇,话未出口便因喉间的痒意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时,声音已经哑成一片。
“既是血亲,若不是情非得已,舅舅当初又怎会做出如此抉择。我明白的。”
舍弃一个亡故之人的名声就能保全自己,很划算的交易。
他明白的。
理智上。
程危明白他心有芥蒂,但这已经比他预想的好上太多了。
他叹了口气,补全未尽的话:“无论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舅舅,只要是我……只要是程家帮得上忙的,定当竭尽全力。不过如今敌暗我明,还是要小心防范。”
“当年那些人是如何找上舅舅的?”廖池直入正题。
程危知道他想问什么,回答说:“他们极为谨慎,从始至终都不曾露过面。那段时间程家的人万事不顺,外出时经常出些小意外,最严重的一次你舅母险些命丧马蹄之下,若不是突然出现在书房的信件,我还以为是她得知你们的死讯神情恍惚,走了神。”
“那书信如今何在?”
程危摇摇头:“当时发生了太多事,程府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被哪个粗心的下人弄丢了。”
听到这话,廖池也只觉得意料之中,没有太多失望,问起当下的事。
“关于外祖父中毒一事,舅舅可有头绪?”
“恐怕也是那些人所为,在警告我们程府吧。”程危摇摇头自嘲地笑笑,“自从书信凭空出现在书房,我便怀疑府中有他们的眼线,不过如今的下人都不知换了几批,没想到还是……唉——”
廖池闻言眸光微动:“既如此,舅舅该同我保持距离的。”
“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了。”程危苦笑道,踟蹰片刻终于问出困扰他多日的疑惑,“此前你在朝堂上说的线索,可是真的?若真如此,先机便在我们这边。”
廖池闻言皱眉:“自然是真的,舅舅难道没……”
话音未尽,远处传来一道清脆的碎裂之声。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廖池已经眸光锐利地朝亭中射去。
亭中,一婢女瑟瑟发抖地伏跪在地,脚边是碎成好几片的杯盏。
“怎么做事的!”程夫人立即蹙眉训斥,随即紧张地看向钟溪语,“可是烫到郡主了?”
钟溪语刚抬手捻起被淋湿的衣摆,耳边就传来砰砰砰的磕头声,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开口:“没事没事,只是衣服有些湿了,不妨事,起来吧。”
即便如此,地上那婢女依旧死死抵着头,一动不敢动。
程夫人一脸头疼地看向那名婢女,叹气道,“郡主说了不计较,还不赶快下去,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多谢郡主,多谢郡主!”婢女又一连磕了几个头,这才颤着双腿,战战兢兢地收拾完地上的碎瓷片迅速退下。
待人走后,程夫人犹不放心地看向钟溪语:“如今天气尚寒,要是着凉就不好了,郡主随我去换身衣裳吧。怪我平日里没管教好下人,养得他们毛手毛脚的。”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程危和廖池并肩走来。
看了眼庭内的景象,廖池大致猜出了事情的经过,走上前熟练地接过钟溪语手中的帕子。
他动作太快,钟溪语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提着淋湿的那处衣摆替她擦拭起来,一边不放心地问:“烫到了吗?”
钟溪语摇摇头,无声将裙摆从他手中抽出。
旁边的程夫人简单解释,“方才婢女不小心将茶水撒到郡主身上了,妾身正想带郡主去换身衣服呢。”
“衣服就不换了,”钟溪语接话,起身道,“出来这么久娘亲该担心我了……”
正说着,就有下人匆匆前来禀告程老太爷身上的毒已解。
程危闻言大喜,作势就要去看,刚动脚便意识到钟溪语还在,连忙止住,纠结地看向她。
“郡主……”
这时落后几步的许太医抵达亭子,率先朝钟溪语行了一礼,这才看着程危:“程大人,程老太爷已经无碍,后续只要注意调理即可。”
“好好!多谢许太医!”程危一脸感激。
钟溪语看出他心不在此,开口道:“那我先走了。”
说着后知后觉想到什么,抬头问身旁的廖池:“你要留下吗?”
廖池神色未动:“我是您的护卫。”
钟溪语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后“哦”了声,率先朝外头走去。
程夫人望着廖池的背影神色担忧,见人走远,侧头看向程危:“老爷,川儿他……”
程危收回视线:“先去看看父亲吧。”
这边钟溪语刚在马车内坐定,便隐约听见外头有极轻的咳嗽声传来,对方似乎有意压制,若不是她耳朵尖怕也要忽略过去。
下一瞬,廖池掀开车帘大步迈入,神色如常地在她身旁坐定。
钟溪语凑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一番,伸手去摸他额头,狐疑道:“你真病了?回去让段邑看看。”
话音刚落,钟溪语突然身体一空,直接被廖池抱着坐到他腿上,没等她出声抗议,肩膀上就埋了个毛茸茸的脑袋,不由噤声。
廖池似是极为疲惫,阖着眼靠在她肩头。
“你怎么了?”钟溪语小声问。
“好累。”
廖池声音微哑,听得人耳朵痒痒的,像是在撒娇一般。
钟溪语纠结片刻,最终像撸糯米般摸摸他脑袋,然后摆烂地靠在他身上:“那你睡吧,等到了我再叫你。”
廖池掀了下眼皮,最终抵不住困意,什么话也没说便卸下防备沉沉睡去。
钟凝霜回到家时,便隐隐觉得今日府上的气氛似乎格外不同。
其中主要体现在府上的一些老油条都不再偷奸耍滑了,甚至一路走来,频频能感受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一开始,钟凝霜虽有所疑惑却并为放在心上,一直到回自己院中听到里头传来阵阵中气十足的哭嚎声时才皱起眉,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如此不知轻重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钟凝霜眉心拧着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平日里她看在奶娘的面子上没有过多计较,但也容不得他在自己院中鬼哭狼嚎,简直不知所谓!
奶娘人在哪儿,竟然也不管管?
钟凝霜压着火气推开房门,刚想开口训斥,就见平日里精神头十足的奶娘正如一滩烂泥般趴在床上,后背自腰腹以下血肉模糊,看上去生死未知。
在她床边坐着的男子正情真意切地抹着眼泪干嚎,方才传得满院都是的哭嚎声正是出自他口中。
“娘啊,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你要走了儿子可怎么活啊!”
“这是怎么回事?”钟凝霜神色微凝。
哭嚎声戛然而止,然而却并不完全如她所想那般完全终止。
男子回头看见是她,眼睛一亮,顿时改变哭诉的对象,扑到她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二小姐,您可要为我娘做主啊!她向来替您做事,不曾有过半点私心,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您可不能不管啊!”
钟凝霜被他手上黏稠的液体恶心地不行,一连后退数步,眉心紧皱:“离我远点!说清楚怎么回事,奶娘怎么成这样了?”
第96章 李氏到时,钟凝霜刚从奶……
李氏到时,钟凝霜刚从奶娘的儿子口中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看见她娘惴惴不安的神情便知道不用求证了。
饶是如此,钟凝霜依旧觉得荒谬,看向李氏:“所以,小语的心智恢复了?”
若真如此,怎么会一点征兆都没有?
李氏闻言愣了下,显然此前都没想到这一点。
实在是长公主在她心中积威甚深,今日钟溪语那番表现活脱脱和长公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来便挑着她们话里的漏洞强势地拿住了话语权,导致她条件反射光顾着紧张了,如今想想,可不是和平日相去甚远嘛!
“竟是如此,”她喃喃道,随即想到什么立即紧张起来,不安地看向钟凝霜,“那之前的事,她岂不是……”
“娘!”钟凝霜重重唤了她一声。
李氏回过神来,看了旁边竖着耳朵的外人一眼,迅速噤声。
“若小语真的心智恢复自是好事,不过一切终归只是我们的猜测,情况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今日府内处置下人一事终归不光彩,莫要让底下的下人出去混说,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钟凝霜条理清晰道。
李氏连连点头,神色认真:“娘知晓的。”
毕竟奶娘这边还牵扯到霜儿,要是被有心人借机发挥,怕是百口莫辩,不如从一开始便掐断流言的根源。
旁边的男子一听这怎么行,他娘岂不是白白被打了,万一沦为废人,这钟府还会养着他们母子吗?
这么一想,他立即干嚎起来:“二小姐,您是可不能不管我娘啊!她年纪这么大了,白白挨了这么一顿毒打可怎么吃得消啊!”
嚎着嚎着,感受到身上愈发冷冽的视线,声音不自觉弱了下来。
他咽了咽口水,本着人为财死的,鼓着勇气小声商量:“最起码也得给点补偿吧……”
钟凝霜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奶娘这儿我自会安排大夫保她性命。”
男子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想张嘴,就听见钟凝霜继续说:“领了钱你就不要过来了。”
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自然自然,二小姐人美心善,我娘在这儿我也放心。”
钟凝霜不冷不淡道:“管好自己的嘴。”
男子立马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给她一个会意的眼神,眉梢间泛着喜意在钟凝霜的示意下步伐轻快地退出门外。
钟凝霜回到自己房间后在书桌前坐了片刻,最终拿起面前写好的书信投入旁边的香炉,看着它一点点沦为灰烬,随后招来门外侍立的婢女:“我记得此前太子殿下送来的礼单中似乎有株天山雪莲?”
“回小姐,却有此物。”
钟凝霜搭在桌上的指节轻轻叩了叩,视线虚虚落在身前的笔洗上,其上的笔架悬着那只用完未洗的狼毫笔,因为悬置,笔末坠着一滴将落未落的墨汁。
“小姐?”婢女见她没反应,试探着出声。
像是感受到空气中的震颤,几乎是同时,墨汁挣脱笔尖滴落入笔洗之中,在案桌上溅起细密墨渍。
钟凝霜从墨渍上移开视线,轻声道:“让人给小语送去。”
自从钟溪语回来后,沈翊数次上门都只得到长乐郡主受惊不便见人的说辞,今日听说长公主府有马车驶出,且去的还是程危的府上,便猜测钟溪语定然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