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方出现在金銮殿上起,殿内的人便一步步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显然此人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
正好这时,廖池抬头同他对上视线。
一触即逝。
秦相面不改色地移开目光,仿佛只是简单的一句提醒,没有任何表态。
然而身后却有人迫不及待地站出来表态:“秦相说得是,即便他是裴启之子又如何,赵永已死,光凭他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钟远丘见这些人顾左右而言他,将车轱辘话颠来倒去地拉扯半天却始终说不到重点,早就听得不耐烦了。
其中或许有少数几个真傻的,但更多的显然是装傻或者感受到其中的水深不愿掺和的,还有不同派系见缝插针的搅屎棍和随波逐流的应声虫。
难怪阿冉不愿参加朝会,就这些玩意儿谁看了不糟心。
见皇上的脸色也黑得差不多了,钟远丘理了理朝服准备开大。
他往前迈了一步。
其余人注意到他的动静顿时熟练噤声,一个个故作忙碌地避开他的视线。
钟远丘拱手:“陛下,臣听闻城外白云观的道长极善风水。”
殿上众臣面面相觑,没明白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上首的皇帝已经配合地接话:“哦?此为何意?”
“除了我们这些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将,殿内多少满腹经纶的状元之才,若非这金銮殿的风水不好,诸位同僚何至于此!”钟远丘一脸痛惜。
若不是风水不好,好端端的人才怎么一上朝就成了智障!
其他人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还不如指着一个人的鼻子骂呢!
皇帝瞧着其他人黑脸,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只是象征性地驳了句:“胡闹,真乃天子,承天庇佑,何来怪力乱神。”
原本还有人想指责钟远丘大逆不道,此刻见皇帝不仅没有丝毫不快,眼底却明晃晃地带着几分认同,也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
“是臣失言。”钟远丘恍然,若有所思道,“看来问题还是出在人身上。”
众人咬牙。
皇帝担心他把人得罪死了,适时开口:“此事你怎么看?”
钟远丘正色道:“臣听闻当年有一证人……”
话音刚落,自行带入“脑子不好”的一臣子像是找到了出口,立即反驳:“钟大将军兴许不知,那人已经死了。”
钟远丘一脸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真智障。
“当年那人控诉裴启在地方横征暴敛,不说官员出任地方都有记录,被压迫的百姓势必更加影响深刻,如今虽说已过七年,但论起上一任州牧也不至于毫无印象,派人去探查一二便知那人所说真假。”
“若是假的,无论人是谁杀的,都摆明了其中有鬼。”
当初此案屈于形势草草结案,但真要说起来,也没有多复杂难断,只看有没有人愿意往下查。
但眼下,众人的意愿已经不重要了。
皇帝雷厉风行地选定前往荆州的人选,并要求他们即刻动身,想必过不了几日就能得到结果。
早朝在众人心思各异中结束了。
诸位大臣心事重重地走出金銮殿,其中以程危为甚。
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直到被头顶的太阳晃了眼,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即寻找起廖池的身影。环视一圈,就看见他同钟远丘在宫人的带领下并行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显然不止一个人注意到这一幕。
有相熟的同僚凑上来,一脸感慨道:“这是搭上长公主府的船了啊!听说前几日长乐郡主失踪一事就是受你这外甥牵连,我还以为钟大将军会因此迁怒于他呢。”
程危全然没听清他讲了什么,白着一张脸道:“抱歉,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没等对方反应直接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一样。
沈翊是最后出来的,站在高处往下望去,台阶下的人影一览无余。三五大臣聚在一起,将其派系倾向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脱离主路的二人身上。
不远处,一个绯衣少女从暖殿出来,欢快地朝他们的方向招手。
沈翊的目光停留在那抹红色身上,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他肩膀。
他立即回神,转头看去,发现那只手的主人竟是二皇子,而旁边不知何时竟还站着尚未离开的太子。
这两人明面上虽然没有不对付,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关系,此刻见二人和谐地站在一起,沈翊心中莫名有种荒诞的感觉。
太子视线从他肩上扫过,最后落在二皇子身上,眸色晦暗不明:“你的人?”
“皇兄多虑了,我的处境你再清楚不过了。”二皇子不紧不慢地收回手,朝沈翊道,“这东西似乎是从沈学士身上掉下来的,来问问是与不是。”
说着他摊开手。
还没等太子看清他手里究竟是何物,沈翊已经迅速将其收回袖中,袖袍下紧握的拳心微微颤抖,脸上还带着几分惊魂未定。
等理智回笼,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垂眸请罪:“臣失礼了。”
太子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片刻,嗤笑一声:“我看你俩挺熟的。”
须臾不知道他想到什么,突然抬头一脸兴味地对沈翊说:“既如此,不如你来跟我吧。”
沈翊虽然被他这明目张胆的话惊了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垂首行礼:“君臣君臣,臣自当忠君。”
太子见他打太极也没深究,仿佛方才那句笼络不过随口一提,摆手道:“若是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完看向二皇子,沉吟片刻,竟破天荒地朝他发出邀请。
“上一次与你羿棋还是数年前的事,难得今日得空,不如你我兄弟二人手谈一局?”
沈翊不动声色地看向二人,心头那股荒诞感顿时更强烈了。
只见二皇子对上太子的眼睛瞧了会儿,忽的莞尔一笑,应声道:“好啊。”
临走前,他弯着眸看向沈翊,声音温润宛如玉质:“既是重要的东西,可千万要收好了。”
一大早,长公主府的马车就在钟府门口停下。
门边的护院见状脸色一变,里头一人急忙进去禀报。
等钟溪语下车时,便看见钟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在丫鬟婆子的前呼后拥下疾步而来,看着身子颇为利索。
钟溪语一脸受宠若惊,步伐轻快地上前,眨着眼道:“祖母这时专门来迎接我的吗?”
钟老夫人看了眼马车的方向,见没再有人下来,不由松了口气。
还以为是老二媳妇来算后账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那日也不过是让许嬷嬷管教管教她手下的人,免得有些人心气太高,不将主子放在眼里,撞上这种事也只能算是钟溪语运气不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而且就那一个女子,即便在场又能顶什么用。
这样一想,钟老夫人多日来的心虚也消散不少。
到底是自家血脉,想到钟溪语遭的几日罪,钟老夫人说话的语气比往日软和不少:“人没事就好,怎么不在家中多休息几日?”
钟溪语故作惊讶:“这里不是我家吗?”
“祖母怕不是忘了,我爹爹才是靖安侯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她弯着眸子,神色自若。
说完没理会在场众人变化的脸色,越过他们径直朝里头走去。
李氏看着她带着浩浩荡荡的人手大张旗鼓地进府,六神无主地转头看向钟老夫人:“母亲……”
后者脸色难看,都顾不上搭理她立即迈步跟上。
反了天了!
她倒要看看,这小妮子究竟要做什么!
钟溪语方在前厅坐定,就见钟老夫人为首的女眷气势汹汹进来,没等后者出声质问,她便率先开口,随意做了个“请”的手势:“祖母请上座。”
钟老夫人沉着脸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坐下,双手重重搭在扶手上。
钟溪语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
倒是李氏浑身一颤,被吓了个正着。
要不是时候不对,钱氏恐怕都要笑出声来了。
此前账单一事多亏长公主指点,如今大房不仅还清了债务,甚至每月还有稳定的收入,经此一出,她自觉是长公主的人了,此刻乐得看热闹。
钟老夫人还没开口,许嬷嬷就已经站出来替她传达不满了。
“郡主您这在外头遭了罪,心气难免不顺,但也不能到自己家里耍威风啊。老夫人这些时日可没少为您担忧呢,您这不是让长辈心寒嘛。”
大抵是觉得钟溪语还和以前一样好拿捏,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
钟溪语目光落在她身上,迟迟未开口,直到看得她心里发毛,才抬了抬手。
下一瞬,身后的随从直接上前一把将许嬷嬷拿下压到钟溪语跟前。
钟老夫人终于坐不住了,一拍扶手怒斥道:“住手!你们这是作甚?当我死了吗?!”
钱氏也没想到钟溪语这么莽,一时间眼睛都睁大了。
许嬷嬷同老夫人一同长大,这么多年始终伴随其左右,终身未嫁,这府上谁不知道许嬷嬷在老夫人心中的分量。
这哪里是动一个下人,分明是在打钟老夫人的脸啊!
然而那两个随从动作都没带顿的。
“祖母说什么胡话,一个下人而已,怎么还扯上死不死了,多晦气啊。”钟溪语蹙着眉,满脸不认同,“之前祖母让她来管教我的人,她竟然想要毁了人家的手,简直用心歹毒,必定是想以此来离间我们祖孙间的情谊!这等蛇蝎心肠的毒妇,平日里还不知道怎么打着您的名义做恶呢!”
钟溪语说着,脸上露出愤慨的神色,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声音一顿,迟疑着开口:“总不至于,是祖母授意吧?”
钟老夫人脸色微变,随即又镇定下来。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听听那日在车上的其他婢女如何说。”
钟溪语就坐在那儿看着其中两个婢女被带上来,一问便是连连摇头,嘴上说着没有的事。
等她们唱完戏,不用钟溪语开口,身后就站出来两个随从一人一个将其拿下。
钟老夫人额上的青筋鼓了鼓:“这又是什么意思?”
钟溪语眨眨眼,不紧不慢开口:“包庇连坐呀。果然许嬷嬷收买人心的本事一流,若放任不管,以后这府上怕不是要改姓许了?”
地上那两个婢女脸色一白,眼神求救地看向钟老夫人。
后者冷下脸怒视钟溪语:“荒唐,难道他们三个人说的话还比不上你那婢女的一面之词吗?”
“对啊!”钟溪语一脸理所当然,眼神直勾勾看向钟老夫人,朝她露出一抹乖巧的笑,“不都说蛇鼠一窝嘛。”
钟老夫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着她“你”了好一会儿,一副呼吸不畅的模样。
钟溪语轻飘飘一开视线,目光落在许嬷嬷身上。
许嬷嬷被看得心里发毛,连声喊冤:“郡主明鉴,老奴绝对没有要害冷杉姑娘的意思啊!”
钟溪语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钱氏身旁站着的婢女。
“我记得当日大伯母身边的人似乎也在车内,你说说,究竟是什么情况?”
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婢女整个人紧张得不行,看了眼地上跪着许嬷嬷和另外两个婢女,又看看钱氏,这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
“那就说说你知道的。”钟溪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婢女咽了咽口水,盯着许嬷嬷吃人的目光,如实道:“那晚马车故障,嬷嬷就让冷杉姑娘下车查看,当时我们都坐在车内,并不清楚外头的情况,我只听到车夫似乎让她握住车轴的某个地方,再后来马车就塌了。”
“去把当日的车夫带来。”钟溪语适时开口。
不多时,一个满脸精明的中年男子便被带了上来。
等他看清现场的画面时,顿时心中一个咯噔,视线隐晦地在许嬷嬷身上顿了一息。
钟溪语瞥了他一眼,没有丝毫征兆径直下令:“废了他的手。”
男人眼皮猛地一跳,再也顾不上其他,整个人扑倒在地拼命求饶:“郡主饶命,郡主饶命!下人都是受这老虔婆蒙蔽,以为是主家的意思,这才,这才……”
话音一出,钟老夫人的喘着粗气,白眼一翻,就这样撅了过去。
钟溪语无动于衷地看了她一眼,利落甩锅:“许嬷嬷,看你做得好事,竟将祖母都气昏了!”
说着看向其他战战兢兢的婢女婆子:“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将祖母扶下去休息!”
“是!是!”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现场闹哄哄一片。
钟溪语从钟老夫人昏迷中尚能活动的双腿中收回目光,出声叫住想要趁乱溜走的李氏。
“三婶走这么快作甚,都是自家人,这府里这么大,难免出些别有用心之徒,我爹娘不在府上常住,有些事还需麻烦你们多上心才是。”
即便在小辈面前,李氏依旧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强颜笑道:“既是许嬷嬷做了错事,小语你看着处置就是了。”
毕竟钟老夫人都借机遁走了,显然是放弃许嬷嬷了。
“既如此……”钟溪语目光从被制住的几人身上扫过,在一众瑟缩的目光中,缓缓做出决断,“便让许嬷嬷和车夫亲自感受一番被车轴碾断手指的感觉吧,也算是以儆效尤了。”
见许嬷嬷满脸惊恐,钟溪语施施然交代:“不过嬷嬷毕竟是祖母的人,处置完务必将人好好送回去让祖母过目,不然出了什么额外的差池祖母怕是要怪我了。”
李氏听得遍体生寒。
这真不是明目张胆的恐吓吗?
“至于车夫,直接逐出府去,那两个婢女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留在府中迟早招致祸事,便发卖了吧。”
匍匐在地的几人顿时如晴天霹雳,心中悔恨交加,相比之下,身为主谋的许嬷嬷收到的惩罚反倒最轻,顿时引来其余几人愤恨怨毒的目光。
若不是她……
然而很快他们便被人拖下去了。
钱氏若无其事地笑着开口:“底下这些人如今越来越没规矩,确实是时候该治治了。”
过了许久,李氏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讷讷开口:“此间事了,小语若没其他事,我便先回去了。”
如今她光是同钟溪语共处一室,心里就渗得慌。
也不知道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简直是性情大变,说是鬼上身她都信。
想到这,李氏呼吸一窒,不会真的沾上什么脏东西了吧?
“三婶别急啊,这才哪到哪儿。”钟溪语弯了弯眸子,笑意却不及眼底,“最关键的吃里扒外的内鬼还没揪出来呢。”
听到这话,钱氏脸上多了几分茫然,迟疑着抬头:“什么内鬼?”
钟溪语没有解释,侧头吩咐身后的随从将府上的管事连护院一同带来。
不多时,数十人往那儿一站,使得原本宽敞的前厅顿时显得拥挤了不少。
钟溪语好整以暇地看向管事,开门见山道:“年关当晚,后院的护卫工作由谁负责?外头的门房又是谁?”
管事来之前已经从他人口中听说方才发生的事,此刻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小觑眼前这位一贯性软的郡主。
他恭恭敬敬递上一本名册,一字一句回答:“回郡主,当晚后院是归朱五负责,门房是轮值的,具体名单在此。”
钟溪语接过名册,刚抬头,一眼便注意到其中一个神色有异之人,细想也没想径直走到他跟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你就是朱五?可有什么想说的?”
朱五眸光闪了闪,最终一咬牙跪了下去:“郡主,当晚确实是我负责后院护卫不假,不过因为后院有女眷,管事此前交代过我们,若非必要只需守在院外即可……”
听到自己被点名,管事连忙解释:“这是府上之前就有的规矩。”
钟溪语点了点头,抬着下巴示意朱五继续。
后者顿了下,埋着脑袋,声音弱了下去:“当晚队里一个兄弟冲撞了二小姐的婢女,后来……二小姐一气之下将我们都遣走了……”
众人见他这模样,自然意识到所谓的冲撞的含义。
钱氏顿时眉心一跳。
要知道这些护院可都是家生子,竟然有这熊心豹子胆!
算上钟溪语,当晚他们家中可有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呢,这要是真出了事可得了!
李氏想到自家闺女难得也硬气了一番,气急败坏地指着朱五,脸上气得涨红:“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钟溪语冷笑一声:“所以,这就是后院守卫空置,让人在自家府上设下陷阱的原因?”
第93章 “等等,陷阱又是怎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