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遣人给产屋敷本家送信。
之后,诸如收敛尸体、褒奖功臣、安置停灵等事宜,皆不需要你一个怀孕的女人操心。
你要做的。
就是在本家人来慰问你的时候,以袖掩面,用哀莫大于心死地姿态,伏在榻上,凄惶垂泪。
他们就会动容地宽慰你。
一边让你不要难过,保重自己;
一边承诺不管以后如何,他们一家都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们母子。
大有只要你安心生产,他们就必定会帮你扫平一切障碍的架势。
他们对你真的很好。
这让你羞愧心虚的同时,也忍不住困惑。
他们一家都很正常,怎么就生出小公子这样的奇行种?
难道这就是神奇的基因突变吗?
当然了。
羞愧归羞愧。
该算计的还是要算计的。
你不想死。
那就必须给他们生出一个孩子来至于是不是亲生,根本不重要。
你已经想好了。
等小公子下葬后,就以「此乃伤心地」为借口,遁去远离平安京的宇治山庄「养胎」,待生下孩子,直接交给产屋敷本家抚养。
而你嘛,就专心做悲痛欲绝的小寡妇,出家入道,从此不问世事。
至于没有父母从旁关照,那孩子会不会过得很辛苦,你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找个出身不高的孩子。
毕竟,在大贵族之家过得再差劲,也总比做贱民强多亏了小公子,你才能对这个时代残酷的阶级划分有更深刻、更清楚的认知。
唯有这样,你才不算亏欠。
此事关你身家性命,自然不能轻易委托于人。
思来想去后,你还是唤来梅的女儿里梅,她继承了母亲的名字,只在为了方便区别,在前面添了个「里」字拨给她一众仆役,由她领队,先行一步去宇治山庄安排。
里梅年纪并不大。
模样不俗,气质沉稳,看起来比你还要小点,不过,她继承了梅的工作能力,远比很多大人都可靠。
你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将她派出去,可现在还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去往宇治,远比留在这里更安全。
梅已经死了。
你总不能连她的女儿都护不住。
至于你。
你一时半会是走不了的。
根据阴阳师勘申,小公子宜七日后之夜下葬,火葬为宜,墓地以鸟边野为优。
于情于理,你都还要再等三天。
只有小公子荼毗之事了后,你才可以动身去往宇治。
安排好一切,你终于可以安心躺下睡觉了。
耳边,不断传来僧人读经供奉的声响,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凄怆悲凉的管弦之声。
虽然有点吵,但没办法。
贵族殡时就喜欢搞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而产屋敷无惨停灵寝殿主屋,距离你现在居住的北对屋,中间只隔了一个没什么草木的中庭,声音自然是无法阻挡了些。
所幸,你最近用脑多。
即使四周环境吵了点,也不妨碍你积攒困意。
胡思乱想间,你不由想起贵族们停灵这个习惯的由来。
这个时代医疗条件有限,很容易出现误诊假死事件。
为了避免发生假死之人一觉醒来,竟发现自己被活埋的惨剧,在人死后,家属们一般会将死者安置在生前居住的主屋,停灵几天。
不过呢。
小公子的情况是不同的。
他可是被你捅了好几个窟窿,身上的血都流尽了。
不管停灵多久,他都绝对不可能再苏醒过来。
就算能化成很凶的封建迷信,面对僧人们彻夜不息诵读的往生经文,恐怕也会立刻成佛去吧。
这样想着,你忍不住闷笑出声。
抱着薄衾缩成一团,乐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在这种愉悦轻松又缺德的氛围中,缓缓睡了过去。
眸中没残留丝毫困意。
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瞟向阴风阵阵的榻侧,清晰倒映出了产屋敷无惨那张苍白阴鸷的司马脸。
「哼!」
他从鼻子里发出阴恻恻地冷哼。
此时,他双眸呈现出不祥的兽类竖瞳,泛着梅红色的光,在昏黄摇曳的烛光的照射下,盛满暴戾的寒光。
苍白的唇紧抿着,唇角向下耷拉,活像你欠了他几百万没还似的。
你眨了眨眼。
并没有因为活见鬼而撕心裂肺惊恐尖叫。
没办法。
谁让你是个经历过大场面的女人呢。
不仅被女鬼索命,还正当防卫嘎过人。
如今,只是再次被一只鬼寻仇而已,你不觉得自己有惊惧恐慌的必要。
他活着都打不过你,死了难道就能翻过天去?
你觉得不可能。
于是,你幽幽叹了口气,曲膝坐起身。
用说不出是嫌弃还是惋惜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在他脸色逐渐变得铁青之际,小脸苦大仇深地皱成一团,唏嘘扶额:「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吧。」
「现在知道怕了?」
产屋敷无惨声音非常附和他现在的气质。
阴冷冰寒。
宛如从地狱传来,听得你不由抱紧自己,打了个激灵,「呵,当初捅我时候,你不是挺能耐的吗?一下又一下,生怕我死不了……」
「倒也不是怕。」
你抬手制止他抱怨的话,纠正道,「就是晦气……晦气,你懂吗?」
产屋敷无惨眼神一厉。
「***都死了啊!」
你瞅着他丝毫不知反省的脸,恨铁不成钢般将手拍得啪啪响,「麻烦你有点死人的自觉,能不能别总是这样敏感?」
「我不就是临睡时想起了你,然后,理所当然笑话了你一通吗?你有必要立刻现身跟我甩脸子吗?」
「无惨,我都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太小气的男人,很容易不行的!」
你语重心长。
可他脸色却非常难看。
瞪向你的眼神更是阴沉可怖。
……好像下一刻要吃了你似的。
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身为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心智坚决的打工人,会怕他一个封建糟粕变成的封建迷信?
根本不带怕的。
他活着的时候,你且不会惯着他;
如今他都死了,再过两天,尸体都要被烧成灰了,你还用得着怕他?
你只会见缝插针PUA他。
用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不要以为他死了、变鬼了,就又能行了。
你将是他永远的ser!
「扪心自问,我杀你,是我的错吗?」
「做鬼也得讲道理啊!」
「我是失约了,可我也是有苦衷的!结果呢?你问都不问,上来就要杀我!如果不是梅舍命相救,现在死掉的就是我!」
「我就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
「我好不容易从外面回来,还给你带了赔礼道歉的礼物,你倒好,不仅践踏了我的心意,还对我喊打喊杀!而且,直到现在都没有反省的意思!」
「你真是冷酷、无情、又无理取闹!」
产屋敷无惨被你倒打一耙。
表情一瞬怔然。
但很快,他就又恢复了戾气十足的阴鸷模样,疾声厉色:「你不冷酷,你不无情,你不无理取闹!」
「明明是你说爱我,是你说你满心满眼都是我,想要永远跟在我在一起,也是你说即使我死了,你也会追随我而去!我信了,可结果……」
「放你叠的屁!」
你破口大骂。
怒发冲冠的样子看起来比他还要生气,「自愿跟被迫能是同一回事吗?!」
「我爱你,所以我愿意永远跟你一起,愿意跟你一起死!这不代表,我愿意被你莫名其妙杀掉!」
你都不记得自己什么说过这种娇妻味儿十足的话了,但这并不妨碍你倒打一耙。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想杀我,是出于爱吗?」
「不!」
「根本不是!」
「你根本不爱我!」
你绝不给他从PUA中醒悟的机会。
「你根本不是担心我自己一个人过得不好,才想带我走,而是因为你嫉妒我能活下去!你嫉妒我拥有你所没有的健康体魄!」
「你不允许我开心!不允许我快乐!更不允许我过得哪怕有一丝丝顺心!」
「你的所作所为,皆出自狭隘偏执的占有欲和高高在上的傲慢!」
「至于你说得想跟我一起死,更是笑话!你根本不会跟我一起死!你只会杀了我,然后无缝衔接地跟其他女人成亲!让她花我的钱,睡我的床,玩我的丈夫!」
产屋敷无惨被你吼得一愣一愣的。
你怒目而视。
身体都因为极度的愤怒而不停打摆子。
但很快,你率先偏过头,语调一转,颓然泄气:「……算了,现在再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呢?」
「反正你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也不会再徒劳恨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你安心投胎转世去吧。」
「放心好了,即使你对我犯下滔天大罪,我也会宽容大度地原谅你。」
「谁让我识人不清,爱上一个混账东西呢?」
「行了,你走吧。」
产屋敷无惨被PUA惯了,下意识听从你的话。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你又在那里比比叨。
「下辈子看开点。」
「虽然你这辈子已经结束了,但你还有下辈子嘛。这辈子不行就已经很可怜,要是下辈子还因为你心眼太小的缘故而不行,那得多可悲啊。」
「也就是我心怀宽广,即使你不行,整天不是吐血,就是昏厥的,我也从没有一天嫌弃过你。可其他女孩子不一定啊,谁愿意一辈子守活寡呢?」
「无惨,你要明白,这辈子是你祖上积德,我才会成为你的妻子,处处包容你、事事体贴你。可到了下辈子,我就成了你得不到的女人。」
「所以,你得学着看开点。」
「哪怕无法身体力行讨人欢心,也可以学着嘴甜点呀。不行又喜欢狗叫的男人,可是很招人嫌弃的。」
「我是还愿意把你当自己人,才会跟你说这种掏心窝的话……」
不行不行不行……
你每句话都离不开不行。
每个字、每个标点,都是在他逆鳞上反复横跳,生动展示了作死的最高境界。
就算产屋敷无惨已经被你PUA入味儿了,也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梅红色的眼睛凶恶至极。
满是愠怒和杀意的小眼神,跟小刀子似的,嗖嗖扎向你。
「哦,对了!」
你突然想到什么,
右手握成拳,敲在左手掌心,好心好意补充,「差点忘了,你以后也千万不要再对女孩子动粗了。」
「你早前就试图打过我,可结果呢?」
「是你自己吃亏了吧?」
「至于这次,你长能耐了,妄想出其不意杀我,下场就更惨了,直接回归高天原众神的怀抱。」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惨啊,咱都栽了两个跟头,也该长点心了。。」
「不要再跟女孩子动粗了,真的会有报应的。」
「报应?」
产屋敷无惨冷嗤。
梅红色的兽瞳直直望入你眼底,目光凛然,「你总说我会有报应,可你想过没有,我这次活着回来,就是为了成为你的报应!」
「这你就错了。」
你不以为意。
手托着下巴,黑白分明的眸子回视着产屋敷无惨,「我早就身处报应之中,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成为你的妻子?」
「凭你体虚爱吐血,还是凭你不行不堪用?」
「欸,我觉得我前世肯定缺了大德,要不然也不至于……」
这次,你PUA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暴起的产屋敷无惨单手扼住了脖子,粗暴地摁在榻上。
「闭嘴!」
他再也受不了了!
恨不得一把掐死你!
可他又不愿意你死得这么轻松。
自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挣扎出来,满心满眼都是如何报复你。
他对你那么好。
一直相信你、纵容你。
哪怕你一点也不像个端庄娴雅的贵女,总是在各方面给他丢脸,他也从来没有跟你切缘的想法。
可你倒好好。
不仅失信于他,还为了苟活,残忍杀害了他!
如今,竟然还敢不知羞耻地说成为他的妻子是报应!
简直……奇耻大辱!
产屋敷无惨根本想不通。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可恶的女人。
因为愤怒,他扼住你脖颈的手渐渐失去准头。
你只觉后背撞到略硬榻面,脊椎骨传来一阵阵剧痛,而饱受折磨的脖颈更是疼得仿佛断了。
你惨白着脸。
强烈的窒息感,让你无法呼吸,当即恼火地扇向他的脸。
不曾想,产屋敷无惨的动作竟然比你还快!
在你巴掌贴到他脸上之前,他就稳稳攥住你手腕,即使你又抬起另一只,也逃不过被擒住的下场。
脖子是被松开了,可你双手却动不得。
产屋敷无惨蔑然一笑。
还对你投来「不过如此」的眼神。
你不甘示弱。
手指灵活曲成爪,狠狠挠他的脸!
产屋敷无惨躲避不及。
被你挠了个正着!
你指甲并不长。
可耐不住你发了狠,圆润的指甲直接在他脸上挠出道道清晰可见的血口子!
如果不是他牢牢钳制你双手,你都差点抠出他的眼睛。
产屋敷无惨艴然动怒。
当即扭住你双手,狠狠抵在你头顶上方。
见你吃痛,他脸上再次浮出快意得逞的表情。
而你,在眼睁睁看着他脸上被你挠出血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很快就再看不出一丝异样后,也终于意识到:
封建迷信跟封建迷信还是有点区别的。
产屋敷无惨比源氏宅邸的女鬼更凶一点。
阴郁冰寒的梅红色眼睛径直压下来,眼底仿佛要渗出血。
只用单手就轻易禁锢住你双手,空余的手掌重新毫不客气扼住你纤细脖颈,手指一点点收紧,指腹越发清楚地感受到你的颈动脉,正因为心跳波动一起剧烈鼓动。
他很清楚。
指下这份鲜活的生机,只要自己再用点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掠夺。
但不知为何,事到临头手指却只维持在一个虚张声势的力气上。
不得已,他只好将现下的愤懑和怒意,悉数化作肢体暴力,统统加诸你身上。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行,你就很行?」
喉咙处再次传来近乎窒息的剧痛。
你闷哼出声。
头被掐地向上扬起,噙满生理泪水的眼睛被迫直视产屋敷无惨。
这种屈辱的场面,让你愤怒暴躁到了极点!
内心只喷涌着一个念头:
今个儿他不挂路灯,你就把自己挂路灯吊死!
你当即狠狠啐了他一口。
「heui!」
产屋敷无惨毫无防备。
他根本不知道世上竟然还存在这种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攻击方式,以至于竟露出一丝恐慌和茫然。
一时呆若木鸡。
「我当然很行!」
你强忍窒息的痛苦,从他指尖挣出喘息的空隙,张嘴就是极其挑战他神经的尖刻言论,「不仅非常行!还是只会早哭秒哭的你,永远都拥有不了的那种行!」
脖颈被巨力死死扼住!
对此,你丝毫不慌。
生死关头,也不藏着掖着,当即咬紧后槽牙,直接祭出自己压箱底的法宝!
提膝击胯。
这招的效果,就像你预料得那般出类拔萃。
哪怕产屋敷无惨变成了鬼,拥有极快的恢复力和不俗的身体素质,都瞬间疼得蜷缩成团,背脊弓得活像只虾米。
你趁机又是一脚。
毫不留情把他从自己身上踹开!
反手摸向身后的枕头,掏出那柄曾送走他的守刀,高高举起,毫不留情刺向陷入僵直状态的他!
一回生二回熟。
趁他病,要他命。
管他是什么牌子的牛鬼蛇神,在工人爷爷跟前,都是该被破除的纸老虎!
给爷死!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在你心中排练过千百遍!
「啊!!」
「啊啊啊啊」
脑海骤然炸开一连串刺耳的、撕心裂肺的、高亢如云的尖叫。
你被震得浑身一哆嗦。
手里的刀子差点没握住。
是娇娇。
它竟不摸鱼了。
正在以非常人性化的样子,出现你眼前。
双手捧着脸,摆出经典的呐喊脸,张着嘴声嘶力竭地嚎:「你在干什么啊?」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好好一个无惨,我那么大的一个无惨,怎么突然变成鬼了?……羽衣,羽衣!你到底都对他干了什么啊?!」
「不管我怎么算,现在都还不到他变鬼时间,你究竟都对他干了什么啊!!」
它哭得跟死了爹似的。
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怎么突然变成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