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将他所说又在脑海过了一遍,以防遗漏,“如此,交待得差不多,唯独一处,尚需你释疑,这场叛国案中有一条罪证那便是私放了一万北燕兵士,此事可是你所为?”
程鑫闻言略带茫然,怔忡片刻道,
“罪臣听闻少将军杀尽北燕精锐,逼着南靖王将北燕边城五千老弱病残送上战场,当时我们肃州军已战死殆尽,如何能守得住这些降军,估摸着是溃散的逃……
他话未说完,明怡忽然截住道,“没有一万人,大致五六千,此事我来解释。”
所有视线调转至她身上,只见她缓步往前,立在御座之下,面朝圣上,眼神似看着圣上,又似望着虚空,眼底似有云烟翻腾,
“陛下,不瞒您说,当年肃州一战,臣女也在场,”她声线冷寂。
皇帝显然十分意外,垂下手臂,怔然望着她,“这么说,你也是见证人?”
“我也是战士。”她纠正道,眼底闪过一丝略带自嘲的笑,只是笑意极浅,转瞬即逝,“我赶到时,中军主帐外的山谷已是修罗地狱,肃州军两千守军并四千残兵已所剩无几,而敌军尚有一万余人,我与兄长并肩作战,用双枪莲花将之绞杀,三万人哪,陛下,三万人。”
她神色忽变得幽邃,好似带着漠视生死的冷酷无情,又好似充斥着对生命的敬畏和疼惜,“尸积如山,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一旦被银莲锁住,便无生还之路,无数头颅被割下,血肉炸开,堆在山谷化为泥泞的沼泽,就连空气里均被令人作呕的血腥给充斥,兄长一面告诉自己要杀了这些北燕铁骑,阻止他们践踏我大晋疆土和黎民,一面又被沉重的血债压得喘不过气来。”
廊外风声肆虐,奉天殿内,每一个人均是哀穆的,仿佛随她一字一句,重回那壮烈战场,目睹尸横遍野、硝烟滚滚。
“那片山谷,宛如阎罗的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生灵,亦将人拽入罪恶的深渊,陛下大概想不到吧,再强大的人面对那般残酷而惨烈的人间地狱,心底的恐惧和罪恶也无处遁形,他也是人哪,杀到最后麻木了,眼神空洞了,四肢均在抽搐,几近濒死边缘,可银莲嗜血,它极有灵气,也极为凶悍,”
“爹爹常说,此物甚凶,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用,这便是万不得已之时。”
“南靖王为了杀兄长,最后将五千老弱病残逼上战场,他便是要用人墙堵死兄长,每杀一人便耗一分心血,到最后,只剩两千妇孺躲在山谷外的林子里,不肯出来,那些孩子的哭声跟针似的扎在他心上,杀不下去了,银莲捕捉到生灵气息,急切地要扑过去,可兄长杀不下去了。”
她字字泣血,“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未见血而收,则反噬主。”
裴越听到这,瞳孔急剧收缩,蓦地想起那晚她因他而收手,莫不是也受了反噬,一瞬间担忧惊慌忐忑甚至懊悔悉数充斥心间,余光盯着身侧的人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硬是逼着自己一动不动,不敢在皇帝跟前露出半点痕迹。
只听见她继续道,“兄长因此受了反噬,那两千妇孺被放走,最后裹入北燕逃兵中,以讹传讹,便成了一万人。”
“陛下……”她直面御座之上的君王,眼底凝着一抹难以磨灭的悲悯,“三万肃州军,是您的子民,是他们以血肉之躯阻挡敌军前进的铁蹄,在您眼里他们是蝼蚁,可他们更是千千万万个家中的顶梁柱,”她眼底的灼光一寸一寸逼近他,“……在这奉天殿之巅,可曾为他们发出一声哀叹乃至疼惜?”
“陛下,我跋山涉水,踩着尸山血海归来,只为给父侯求一个公道,求一身清名,此时此刻,我要从您的嘴里,讨要这个公道。”
明怡目光咄咄逼人,话更是如金玉掷地,直叩人心,这分明是要逼皇帝认错。
所有朝臣冷汗涔涔,立即伏低跪地,不敢抬头面圣,殿内一时寂如无人。
唯独明怡和青禾二人,矗立不动。
天色沉得厉害,黑云卷来,带着一种近乎压迫的沉黯,大殿陷入冗长的沉默,皇帝目光久久地与她相交,借着头顶羊角宫灯摇落下的光芒,看清她眼底血丝渐渐爬满整个瞳仁,借由着这双悲悯而苍茫的眼,仿佛看到当年肃州那场狼烟烽火,自然更意会出她每一字诘问下的不满不屈甚至痛恨。
“蔺仪,朕知你委屈,也知你父侯受屈,更知肃州三万将士的艰难险苦,不论如何,在朕眼里,在未来的史书上,肃州之战是一场国运之战,你父兄及三万将士是保住我大晋长盛久昌的功臣,他们功勋卓著,震铄古今。”
“当然。”他喉头滚动,终是涩然道,“让他们蒙冤至此,是朕这个国君失责。”
言毕,他视线移至回到席列跪着的裴越身上,
“裴卿,朕命你将此案审理明白,布告正阳门外,发付各州县,使四海皆知,为李侯与肃州军正名。”
“臣遵旨!”
“秦晋!”
“臣在!”
“即刻带领人马将怀王及梁缙中等一干人等捉拿归案!”
“臣领旨!”
“桂山,你带着东厂的人封锁锦衣卫,擒拿高旭余党。”
“奴婢遵命。”
皇帝吩咐完,目光再度落回明怡身上,见她脸色如旧,好似并未因他所言所为而有半分撼动,不由叹了一声,“蔺仪,待案情审结,朕再追封你父侯,安抚肃州一干旧将,如何?”
明怡神情忽然有些发空,这三年多来,每多活一日,便多蓄上一口气,至今时今日,那口气集聚到了顶点,几乎充滞她每一处毛孔,充盈她每一寸肌骨,而这口气又好似在这一瞬给泻空,她脸色并无明显变化,只迟疑地抱了抱拳,便打算往后退。
不料这时,皇帝突然叫住她,“蔺仪,朕问你,蔺昭真的死了吗?”
明怡袖下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缓缓抬眸,迎视皇帝。
随着皇帝这一问,殿中的七皇子与裴越不约而同将目光投过来,灼灼盯着她侧脸,等待她的回应。
可明怡的脸色也就滞了那么一瞬,很快恢复如常,目色平静回道,
“陛下,当时兄长内力已消耗殆尽,筋骨亦在崩溃边缘,最后收手,导致他经脉绷裂,血尽而亡。”
“当真?”无论是皇帝抑或朱成毓,皆似不信,
朱成毓缓缓来到她身侧,试图如过往拽向那个人的衣袖那般,也来拽她,却意识到男女有别,手指悬在半空,喃喃追问,
“真的吗?”
明怡并未瞧他,而是目视前方,冰冷无情地回,“兄长生前杀戮过多,手中沾了数万性命,自认罪孽深重,纵使阎王不收,老天也难容。”
皇帝诸人听了这话,久久没有吱声。
七皇子似乎承受不住这个结果,热泪盈眶,“姐,表兄临终前,可有话交待。”
明怡微的一愣,闻言这才转过身面朝他,含笑道,“有。”
“什么话?”
殿内众人皆屏息凝神,想听一听那位惊才绝艳的少将军留下了怎样的遗言。
明怡负手而立,望着面前已明显高出她一截的朱成毓,目光沉静而带着期许,
“他愿国泰民安,天下再无战乱。”
“如此,如他一般背井离乡的边关将士,便可归家。谁人不想家?家,才是每一人心中真正的信仰。”
“只是,有国方有家。故而,他们舍家为国。”
第92章 临终信物
寥寥数语, 不停地在这座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奉天殿内回荡,令所有人的耳膜嗡嗡作响,心潮澎湃, 久久难平。
内阁首辅康季更是深受撼动,忍不住老泪纵横, 叹道, “北定侯父子功炳千秋,一片赤诚之心,堪称国士。”
“真国士也。”众人无不附和。
朱成毓面色沉凝, 来来回回将这席话嚼了数遍,刻进心里,嗓音笃定道,
“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 正在殿中跪着的程鑫受遗言二字所刺, 好似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对了陛下, 李侯临终还交代了一事。”
众人视线均朝他看过去,虽未说话, 却都等着他下文。
程鑫枯槁的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波动, “李侯临终交给罪臣一件信物, 说是叫罪臣无论如何要将之呈给圣上您, 说是您看到那件信物,就该什么都明白,不会再怨他。”
皇帝面露狐疑,“有这回事?信物何在?”
明怡心蓦地一紧,她当然知道那是何物, 正是她出生时搁在襁褓里的玉佩,爹爹欲将之交给皇帝,一在坦白她之身世,二来大抵猜到皇帝忌惮李家,故意将李家的把柄送至皇帝手中,给皇帝拿捏李家的机会,让皇帝放心立七表弟为太子,保社稷之本,原是一个以退为进的妙招。可见爹爹知皇帝,皇帝却不知爹爹。
何其可笑。
眼下境况不同,怀王大势已去,七表弟的太子之位已是板上钉钉,没必要再让李家背个欺君大罪。
故而明怡目光如隼锐利钉在程鑫身上,脑中已飞速盘算如何毁了那信物。
孰知程鑫却是无力地摇头,“东西被北燕人收走,成为北燕献给陛下的贡物之一,年前行宫被劫,有人来截杀罪臣,顺走了使臣进贡的宝物,丢得恰恰是那方玉佩。”
众人吃了一惊。
此事从一开始便是齐俊良负责,他听了这话,脸色剧变,立即追问,“你的意思是,李侯临终留下的那方信物,便是行宫被盗走的宝物?”
“没错。”
去年北燕使臣入京,途中下榻宣府行宫,当晚便遭五路来历不明人马突袭,后被证实均是冲假扮李襄的程鑫而来,而当时使团对外声称丢失了一件重要宝物,大晋这边只当是遮掩之辞,孰知还真有这么回事。
齐俊良顿时急出一身冷汗,额间渗出细密汗珠。
皇帝冰冷的视线也由着落在他身上,语气微沉,“此案还无结果?”
齐俊良面上交织着惶恐和苦涩,立即跪下请罪,“臣万死,未能追回宝物。”
皇帝原先也不甚在意此事,如今既得知是李襄临终留给他的物件,那就不能含糊了,他眼神扫向一侧刘珍,“你吩咐东厂去办,不惜一切代价,给朕追回此物。”
“奴婢遵命。”
审至此处,李襄叛国一案的真相已全然水落石出,谁曾想,真相竟如此沉重,如一团几经践踏的模糊血肉,叫人不忍直视,也不敢直视,锥心痛至。殿内官员们窃窃私语,已有不少人暗自交流,该当上书为李襄请功立传,追封谥号。
不过案子若要彻底审结,尚需时日,一来主犯仍未擒获,二来此案牵扯人事盘根错节,一应人证物证也需逐一厘清核实。
巢遇等人当殿将口供整好,交给程鑫,明怡二人签字画押,那程鑫跪在殿中,枯瘦的手指握着笔颤抖不止,极为艰难签下名讳,一内侍又摁着他按了手印,这才松开他。完成这一切,程鑫心知死期已至,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彻底瘫软在地,周身罩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
皇帝过去对于李襄的忌惮乃至不恁皆随着他的逝去,烟消云散了。
此刻睨着脚下瑟缩萎靡的程鑫,心中是憎恶至极,回想李襄死得如此悲壮,为稳住军心,奉上人皮托付程鑫,却反遭程鑫陷害,更是遏制不住怒容,他的臣子,他可以骂,却不容忍旁人欺辱,遂痛声喝道,“来人,将程鑫拖下去,剥了他的皮,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程家上下全部捉拿入狱,一个都不放过。”
“遵命。”
殿门外的羽林卫应声而入,将瘫软的程鑫如同拖拽死物般架出大殿。
殿内一时冷寂无声,唯剩明怡和青禾立着不动。
明怡记得适才皇帝说要论她的罪,故而坦坦然然迎视皇帝,看他要如何发落她。
可皇帝听完整个真相,又如何狠得下心对李襄唯一的骨血进行苛责问罪,也无底气。
只是皇帝此人,城府极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故而那双眼在明怡身上落着时,众人便以为他要问罪。
以康季为首的几位老臣,屏气凝神,脑子里已搜罗了一筐替明怡申辩的话术,甚至七皇子已不知不觉将明怡身子挡了大半个,决心与表姐共进退。
茶歇室的皇后更是悬了心,五指紧紧扣住门框,神情戒备,时刻准备冲出救人,真相万不能宣之于口,不能连累另外两位皇儿,亦不能再将李家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倘若皇帝真要降罪蔺仪,她便以命去搏。
殿中气氛一时微妙异常。
皇帝也敏锐地将众人反应收在眼底。
脑海蓦地想起昨夜小七那番话,皇帝亦可是个有血有肉之人,也不必事事将君王权威与权术凌驾万物之上,不如今日且糊涂一回,正斟酌着找台阶下,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一声“报----”划破殿内寂静。
诸人心神无不为之一凛,不约而同朝殿外望去,只见暗沉的天色里,一背插令旗的城门侍卫疾步上阶,扑跪于门槛外,“禀陛下,怀王和梁缙中谋反!”
“什么?”
刹那死寂后,整个大殿顿如油水入锅,彻底炸开。
离得门槛最近的柳如明,闻言脸色大变,立即冲上前问他,“怎么回事?不是已经看住了人吗?”
就在今日凌晨,齐俊良那头已将吹哨人审问明白,这位吹哨人不是别人,正是程鑫的小舅子,当年给肃州军运粮的刘都尉,刘都尉证实怀王曾收买程刘二家,虽没审出具体缘故,但凭着这份审讯结果足以治怀王勾结朝臣之罪,裴越拿到审讯卷宗,立即安排齐俊良前来奉天殿请旨,刘珍循例着人看住怀王府上下,不料还是被他跑了。
侍卫没回他,而是望向宝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怀王与梁缙中鼓动南军谋反,半个时辰前已占据京郊西南面的窦山镇,正发兵往西便门来。”
如此之快,可见有备而来!
不少文武大臣已是魂飞魄散。
皇帝更是怒极,一掌重重击在蟠龙宝座扶手上,骂道,“混账东西!他竟敢造反?”
他这一动怒,腹腔气血翻涌,一口血腥堵在喉咙口,将面色逼得涨红,刘珍见状慌忙往前搀住他,“陛下息怒,为今之计,得尽快发兵平乱,万不可让叛军攻入城内。”
皇帝闻言深以为然,强压下喉间翻涌的气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那恒王做了错事,尚且晓得跪在他面前求饶,怀王这个孽畜竟勾结梁缙中谋反,果真平日越温厚小意之人,心肠越狠。
明怡听闻梁缙中与怀王造反,意外又不意外,她怀疑上梁缙中是有缘故的。
年前裴越使了一出请君入瓮,意在诱出前往行宫刺杀“李襄”的幕后主使,先钓出萧镇,再引出那位“吹哨人”,因吹哨人藏身酒楼,齐俊良便将酒楼悉数查封,当时老晋王亲自前来求情,要求解封酒楼,于是她和裴越认定,请动老晋王说情的这个人该是幕后黑手。
经过前段时日追查,查到老晋王在梁鹤与的马球场入了股,可见二人交往甚密,明怡猜测梁鹤与大抵是被父亲利用,与老晋王递了话,老晋王方出面要人。
而后她发觉程鑫的夫人与梁侯夫人走得颇近,由此越发怀疑上梁家,故而昨日故意当着梁鹤与及小厮的面透露了行踪,果然引来梁缙中暗下杀手。
怀王和梁缙中皆是心机深沉之辈,岂会坐以待毙?保不准早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是以二人铤而走险,起兵谋反,并不意外。
幸在皇帝淌过无数风浪,很快冷静下来,推开刘珍的手,重新端坐于蟠龙宝座之上,面色沉肃,一连发出数道谕旨,着手应付。
“刘珍,即刻带人拿下闵贵妃,严加看管,严防其母子里应外合,通风报信!”
“遵命!”刘珍毫不迟疑朝殿旁侍奉的一名秉笔打了个手势,那秉笔立即躬身领命,转身疾步出殿,迅速点了一干亲信,直奔永泰宫而去。
“传朕旨意,即刻停用一切虎符印信,凡调兵需朕手书并关防兵印,违者,杀无赦!”
此举意在收归兵权,政令自奉天殿出,以防军中异心者乘势作乱。
平日将军们非诏不得统兵,更不能调兵,所有将军虎符印信等均由尚宝监和印绶监收管,每有战事由兵部请旨,内阁与司礼监批复,再自此二监取出宝印前往都督府调兵遣将。
故而皇帝此道诏令一出,尚宝监内所有兵符即刻失效,暂押不发,一切军令虎符由皇帝本人亲自签发。
第三步便是要排兵布阵,迎击叛军了。
皇帝视线锐利地扫向殿内诸位武臣,开始琢磨人选,京城驻军分南北两军,南军辖三千营,五千营,神机营三部,平日驻守京畿附近,战时出征,为征伐主力。北军则是直隶皇帝的禁卫军,共有六卫,如羽林左右卫,虎贲左右卫和武都左右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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