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鹤与大抵是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一面,忍住满喉酸涩,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来,“你怎么来了?这般早,也不添件披风,万一着了凉该如何是好?”
谢茹韵眉目清冽注视他,只见那张清秀的面庞覆满斑驳的血污,眼眸里血丝盘乱,再无往日半分柔软,反倒添了几分被战火淬炼过的刚毅与果绝。
不一样了,一夜之间,他好似变了个人,耀眼得叫人不敢认。
“我昨夜便来了,一直在城楼等你,等你回来,将这个还给你。”
梁鹤与顺着她视线往她掌心瞧去,正见昨夜他交还给明怡那方鸳鸯玉佩好好地躺在她掌心,梁鹤与心神一晃,瞳仁深深缩起,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谢茹韵直视他的眉眼。
梁鹤与眼眶通红发涩,一抹银亮的光芒穿透这一夜痛苦迷茫的烟尘,自他瞳仁深处挣扎而出,尾音止不住地发颤,“你不嫌我是逆臣之后?”
“我谢茹韵岂是那等眼光狭隘之辈?”姑娘声线从未如此铿锵,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他,见他一身血迹昭彰,满目心疼,“我怎会嫌你,我喜爱还来不及,在我眼里,你便是最英勇无畏的战士!”
梁鹤与深吸着气,“你还愿意嫁我?”
“当然!”谢茹韵忍着泪颔首。
压抑了一夜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梁鹤与搁开两个头颅,将她重重抱在怀里,纵声大哭。
第96章 回家
曙光破晓, 穿透晨雾,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草木燃烧后的焦糊与无处不在的浓重血腥。残尸、断旗、弃刃随处可见, 城墙内亦是遍地狼藉。
原来昨夜怀王也在城内策动骚乱,此刻城内依然戒严, 城中的兵马司仍在清查作乱余党。
长孙陵领着梁鹤与赶到承天门前, 两个头颅已被侍卫装匣,二人卸刃,跟随内侍一步一步往奉天殿去, 及至殿外,梁鹤与伏跪在地,高声请罪,
“罪臣梁鹤与平叛归来, 请陛下降罪!”
殿内文武大臣均举目望去, 只见两名羽林卫各提一匣进殿,匣子搁在殿中被打开,两颗血淋淋的首级静置其中, 众人瞥了一眼,无不汗毛倒竖, 遍体生寒, 纷纷侧目不语。
七皇子亦转头看去, 一眼看到怀王人头, 登时愣住,旋即瞥了一眼殿外跪着的长孙陵和梁鹤与。
怀王乃天家血脉,即便造反作乱,无圣旨,任何人不得随意斩杀, 七皇子之所以讶异,便是讶异梁鹤与这份胆量,以他之聪慧,当然明白这颗人头是献给谁的。
七皇子收回视线,没有做声。
殿内静若无人,均在等候皇帝的反应。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彻夜未眠,脑门如箍了紧箍咒,此刻正突突作疼,未曾抬眼,只道,“让长孙陵进殿。”
长孙陵立即入殿单膝着地,扬声答道,
“回陛下,臣奉命平叛,与人质梁鹤与佯装投靠叛军,以混入叛军后翼,里应外合将叛军击溃,其中梁鹤与身先士卒,骁勇善战,斩杀叛军之首梁缙中,而怀王殿下不甘服罪,执刀抵抗,不慎被叛军误杀,陛下,南军叛乱已平,请陛下安心。”
皇帝一听怀王被杀,猛地睁开眼,“谁杀得他!”
无他指令,谁敢射杀皇子?
可惜底下无人应他,长孙陵亦被他寒冽的视线压得不敢抬眸。
皇帝怒不可遏,朝殿外喝道,
“梁鹤与,你滚进来,告诉朕是谁杀得怀王?”
梁鹤与头也不敢抬,挪进殿内跪着,哽咽道,“是罪臣之父,被罪臣劝降,恼恨怀王逼他谋反,愤而射杀怀王!”
皇帝脸色骤变,他深谙权术,如何不知梁缙中此举用心,这是提前投效新君,好手腕,皇帝眼底寒星迸裂,气到全身抽搐,一口血喷出,险些滑落在地。
“陛下!”
刘珍赶忙上前将人搀住,极力劝解,“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梁缙中固然可恨可恼,可怀王殿下着实犯了死罪,如此也免了您为难哪。”
一句话化解了皇帝可能对七皇子犹生的忌惮,也给了皇帝台阶下。
皇帝本就因叛乱心火如焚,再受丧子之激,又添了几层郁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喉咙被一口血淤堵着,几近窒息。
刘珍见情势不妙,立即唤内侍将皇帝搀回御书房,又传御医看诊。
七皇子默了一阵,抬步跟了进去,殿内文武悄悄交换了几个眼色,不得不佩服梁缙中临终这一决断。
两颗人头,一颗献给未来之主七皇子,一颗献给皇帝交差泄愤。
梁缙中虽害了儿子,却也成就了儿子。
大至一个时辰后,皇帝悠然转醒,睁开眼,但见身侧七皇子正给他吹拂汤药,看着他温声道,“父皇,方才各军来报,叛乱已平,朝局安稳,请您千万保重圣体。”
皇帝躺在榻上,静静看着这赋予众望的嫡子,良久未语。
两个儿子相继出事,皇帝颇受打击,他料到怀王不安分,却也没想到他早有谋逆之心,不仅暗通梁缙中,连神机营和三千营均安插了棋子,此等狡诈阴险之辈,竟是他生出来的皇长子,越想越气。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诸多帝王的劣根性来,总觉得自己无错,错的是其母,定是遗传了心术不正的血脉,方有今日之乱。
于是他连下了三道诏令。
“刘珍拟旨,即刻处死闵贵妃。”
“诛闵家九族。”
“怀王府所有男丁皆斩,郡主贬为庶人,终身圈禁,其余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刘振立即应道,“奴婢领命。”然后又问,“那梁家呢?”
皇帝稍稍喘息,眉头皱了好几许,未曾立即决断,依他的性子自然是诛其九族,不过昨夜若非梁鹤与假意投靠,动摇梁缙中军心,叛乱当没这么容易平息,毕竟是有功之臣,倘若径直诛杀,往后便无人投效朝廷。
皇帝这时特意看了七皇子一眼,问道,“小七以为如何?”
朱成毓当然猜到皇帝这是试探他,不过今时不同以往,已无需韬光养晦,遂直言道,“父皇,儿臣以为,梁夫人受夫牵连,本当处死,然念其教子有方,可免死罪,贬为庶人。梁鹤与昨夜忠勇双全,不妨先罢职归家,日后酌情复用。”
这是对那两颗人头最好的回应。
皇帝无话可说,“准了。”
皇帝圣体欠安,朝中历经此番动荡,更是人心浮动,惶惶不堪,皇帝为安民心,于是日午时正颁布诏书,立中宫嫡子七皇子朱成毓为太子,命其统领六部,参决政务,以固国本。
七皇子率文武百官磕头谢恩。
随后,皇帝命七皇子代他前往文昭殿处置这两日积压之政务,一朝天子一朝臣,诸多公卿环绕七皇子身侧,有意攀附,七皇子却是立在丹墀朝众人一揖,
“诸位,我朱成毓非怀王恒王之流,诸位无需费心讨好,当好官,办好差,咱们不为同党,皆为天子之臣党。”
群臣闻之,无不拜服。
这话后来自然传到皇帝耳中,圣心颇慰,经此一乱,皇帝也好似苍老了不少,心性不如过去那般狠辣无情,教训摆在眼前,无心再去扶持一人来制衡小七,反倒是有些担心尚被圈禁的恒王,他嘱咐刘珍道,
“你亲去一趟恒王府,给朕好生训斥恒王,叫他安分守己。”历经怀王之变,皇帝对恒王也存了戒心,唯恐其贼心不死,故态复萌,毕竟上了些年纪,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
刘珍应是,抖着一方拂尘,带着三两小内使自奉天殿踏出,今日的夏阳可谓绚烂,晨起一场雨将昨夜硝烟洗净,此刻碧空如洗,奉天殿前的苍穹现出一片蔚蓝无际的青天来。
老首辅在世,此刻该是欣慰的吧。
刘珍慢悠悠带着义子们拾级而下,遥望前方星罗棋布的官署区,叹道,“史书千载,枯骨累累,朝堂上素来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似无论何等血雨腥风经过夜色的洗礼,皆是过眼云烟了,”他抬手指向当空烈日,“你们瞧,翌日太阳照常升起。”哪一日他也是这座皇城下的枯骨之一了。
刘珍摇头叹了叹,出午门乘坐宫车抵达恒王府外,自恒王被圈禁,府外锦衣卫昼夜巡守,见刘珍坐在宫车内,为首的锦衣卫千户,立即殷勤上来掀帘,“什么风,把老祖宗您给吹来了?”
刘珍弯腰出车,睨了千户一眼,略觉面熟,含笑答道,“陛下不放心恒王,命我来督戒几句。”
锦衣卫千户瞬间会意,“您放心,属下四处都防着呢,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一只蚂蚁也爬不出来。”
刘珍搭着他手腕下车,“最好是如此。”
随后他来到恒王府门前,立着未动,而是吩咐身侧一名义子,此人正是司礼监一名随堂太监,还未秉笔,却准许呈报整理文书,是刘珍悉心调教的几位义子之一,“咱家就不进去了,你替咱家去给恒王殿下带个话,就说陛下让他安分守己,如此可颐养天年。”
能否真能颐养天年,刘珍不敢断言,但至少可活至皇帝驾崩。
那名义子立即应声,抬步打小门进了府。
锦衣卫千户见刘珍拢着拂尘凝立不动,好奇道,“老祖宗,您怎么不进去?”
刘珍望着前方明绿的牌匾没接话。
倘若今日他进了这恒王府,回头传到朱成毓耳朵里,只当他跟恒王来往密切,来日朱成毓登基,他就没好果子吃,混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那必是人精中的人精,深谙那些上位者的心思。
至于为何点这名义子进去,只因这名义子平日过于机灵了些,他不喜欢笨人,却也不喜欢底下人过于机灵,叫他吃个教训。
刘珍所料不差,这名唤雷山的随堂太监着实“机灵”,为何,只因他是恒王收买的线人。
雷山甫一进王府,便径直往恒王书房去。
自被圈禁,偌大的恒王府仅留两名内侍,一人干粗活杂役,一人侍奉日常起居,王府每日吃穿用度都得寻内廷司讨要,有一顿没一顿,日子过得十分憋屈。
恒王圈禁没多久,便瘦得形销骨立,不甘就此沉沦,却又如困兽无计可施,每日只能在书房习字作画消遣度日。
雷山一推开房门,便见恒王倒在一张躺椅上,脸色抑郁如旧。
忙唤了一声:“殿下!”
恒王听出是熟悉的嗓音,蓦地睁开眼,对上雷山的眼,噌的一声便爬起坐着,“雷山,怎么是你?”
雷山见恒王瘦脱人形,一时竟未认出,心疼地往前扑在他脚下,“殿下,奴婢奉命来王府探望您。”
“奉谁的命?探望什么?莫非父皇要赐死我?”恒王急忙拽住他肩骨,神色惊惶。
雷山含泪摇头,“非也,实则是怀王作乱,今日凌晨伏诛,陛下不放心您,特吩咐我干爹来府上探望。”
一听刘珍到了门外,恒王神色发亮,“那他怎么不进来?”
话未说完,旋即明了,恒王凄楚地笑了笑,无力地摇着头,“哎,果然是墙倒众人推。”
“对了雷山,我昨夜听得外头乱糟糟的,出了什么事,你仔细告与我知。”
雷山便将怀王造反一事悉数告知,恒王闻言方知外头已天翻地覆,怔愣许久,喃喃道,
“这么说,这天下终究还是老七的天下?我就知道,往日父皇宠我,说到底,均是给他的宝贝嫡子做练刀石,可怜我汲汲营营一生,最终落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起什么,回过神来,质问雷山,“不对,李襄不是叛国么,一个叛国贼的外甥,能当太子?”
雷山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北定侯如今已不是叛国贼了,就在昨日,其女李蔺仪已当庭给他翻案,不然,陛下今个也不会立七皇子为太子。”
恒王一听,脸色骤变,犹然不敢相信,狠狠拎住雷山的衣襟,“快,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雷山只能将怀王和梁缙中算计李襄一事给告知,恒王听到最后对李襄被算计并无多少触动,反倒是另一桩事引他生疑,
“你说李襄临终给程鑫留下一枚玉佩,而那枚玉佩便是使臣被盗的那件宝物?”
“没错,那李襄还说,只要将此物交给圣上,圣上便不会怨……
不等雷山说完,恒王脑海闪过几许灵光,二话不说拔身而起,跌跌撞撞来到案后博古架,摸到博古架第三层架子寻到一物。
他突然记起,当初他遣萧镇前去使馆截杀李襄,人没杀成,那暗卫大抵是担心不好交代,顺走了使臣搁在最上面的一件贡物,贡品等闲人不可得,便是萧镇拿到手也不敢据为己有,而是献给了他,他当时不甚在意,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块通体如血的胭脂玉也就没当回事,随手搁在博古架。
今日被雷山提醒,方想起还有这么一件宝贝。
恒王立即将那方紫檀小盒取下,拿至桌案处打开,将之取出,细细端详,当初一眼不甚在意,此刻细看来,方知这块胭脂玉并非凡品,通体莹润如血,颜色较珊瑚要沉郁油润,触手生温,是件极为罕见的暖玉,待翻至背面,赫然发现右下篆刻皇家金印,一个线条遒美的“御”字卓然在列。
看清这道印迹,恒王脸色霎变。
怎么回事?
李襄手里怎会有皇家信物?
这等宝物别说是他,便是朱成毓也不见用过,只可能与父皇有关。
恒王敏锐觉出此事不简单,他将这块胭脂玉递给雷山,“你仔细记清此物模样,回宫暗查,看此物到底是何来路,没准他便是本王翻身的底牌,明白吗?”
雷山将玉置于掌心反复端详,确认记清每一细节后,方奉还恒王。
逗留片刻,雷山立即退出书房,疾步赶往门房,出府后,他朝刘珍露出恭敬的笑容,回禀事已办妥。刘珍也没细问,登车回宫。行至午门处,却见一人一身窃蓝劲袍高坐马背,昂然张望长空,满身风姿飒爽洒落,恣意悠然,不是明怡又是谁。
刘珍忙上前请安,
“问李姑娘好!”
除了宫里几位主子,他从不与人低三下四说话,唯独这位,自昨日在奉天殿见着,便莫名心生好感乃至亲近之意。
而这世上除了皇帝,无人敢坐着受刘珍之礼,便是诸如七皇子朱成毓和七公主朱成庆也要客气地唤刘珍一身阿翁。
明怡却纹丝未动,连抬手遮阳的姿态也未改变,只瞅他一眼,熟稔地笑道,
“刘掌印这是出宫办差了。”
“正是。”刘珍来到她马下,仰望她道,“姑娘怎么不进宫去?”
明怡摇头轻笑,“不去了,昨夜接令的是青禾,她前去复命即可。”
旁人对着皇宫几位是战战兢兢,绞尽脑汁揣度讨好,独这一位自在随心。
刘珍脑海蓦地浮现一道身影,“姑娘与蔺昭公子性情也像了十成十。”
明怡没接这话,好似有些嫌青禾去的久了,等的有些不耐烦。
刘珍只觉这位李姑娘天生有一股令人向往的魔力,驻足又攀谈了几句,终于等到青禾打午门出来,师徒二人朝刘珍摆手示意,打马离开。
彼时日头西斜,打高高的宫墙下投下一片深影,两马并辔沿着长长的甬道出长安左门,往东市方向去,二人骑得均不快,慢悠悠地徜徉。
青禾却饿了,嫌明怡步伐过缓,偏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眉眼缀着笑,明亮的天色流淌进她瞳仁化作一抹细碎的光芒,在她眸眼深处静静徘徊。
连带徘徊的还有几分近乡情怯。
青禾琢磨道,“您该不会不识路吧?”
明怡眼风扫向她,“什么意思?”
青禾急道,“我都饿坏了,万一回晚了,老太太忘了给咱们煮饭怎么办?我看你是多年未归,连北定侯府在哪,也不记得了。”
明怡张口欲辩,却又无从辩起,抬手一巴掌呼过去,“李蔺仪又不曾去过北定侯府,她记得路才怪!”言罢想起青禾夜探过侯府,一马鞭抽在青禾马身,“带路!”
只见青禾纵马打她面前疾驰而去,一面勒住缰绳,一面不忘嘲讽她,
“我看你不是不识路,你是一双眼早瞟去了裴府。”
“我瞟裴府怎么了?你有本事不吃烧鹅!”明怡力夹马肚跟上她。
青禾幸灾乐祸道,“我为什么不吃烧鹅,我犯不着不吃烧鹅,我又不是某人,不曾掐住人家脖子逼着人家与你一刀两断,我跟姑爷交情好着呢,他准我日日回裴家吃烧鹅,哦,忘了告诉你,我今夜翻个跟斗就去。”
说完,青禾马身又吃了几鞭子。
“喂喂喂,您别拿我的马出气……您有本事打我……”
笑声,骂声,伴随京城这片喧嚣烟火气,越过鳞次栉比的屋檐巷陌,一路绵延飘荡,直至那座赫赫侯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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