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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林叙然)


周缨由着他将她托起,目光落在他的眉目间,忆起齐应的话,倏然一笑。
崔述不明所以,眉拧得越发厉害,牵着她行至窗下,仍让她坐在玫瑰椅中,从一旁案上取过一只瓷盒,半蹲下来,挖取出一团药膏,轻轻擦在她掌间。
“一路都是自个儿骑马?”
周缨点点头,由着他帮她处理那些缰绳所致的勒痕和擦伤乃至裂口。
“沿途驿站换马,不是每匹都性情温顺,你也不怕受伤。”
“不碍事,王统制照应着呢。”
“子扬这榆木脑袋。”崔述气得愈发厉害。
周缨歪着头来看她,唇边的笑带两分讥诮,更藏狡黠,刻意气他:“这不光是缰绳所伤,每日途中歇马时,王统制还指点我射术呢。连日加训,我觉得我进步不小,晚些见到束关,应当也能得他两句夸赞。”
崔述面色越发沉。
周缨便不逗他了,探手将他扶起,笑着说:“人不是好端端到跟前了么?还担心什么?”
沉邃的目光落在周缨身上。
崔述的眉头仍皱得厉害:“这是圣上的私心,却平白坏了你的路。”
“圣上对你有愧,望你过得好些,这是极好的事。”
“上谕既定,我总不能抗旨。”周缨正色道,“再者,你又怎知,快五年过去,我之心志未曾有过变化?”
“什么?”
“我先时其实已告知过你了。”周缨定定地看着他,慢慢道,“进宫之时,我才十六岁。在贫瘠之地为活命苦苦挣扎数年,一朝能习诗书,便生出自命不凡之心,妄想逆天改命,力图不再做蝼蚁,能有尊严地活于世间,真正得以安身立命。”
“而今我已二十又一,不敢妄称尽晓天下道理,但总算接触了许多以前很少触碰,也没有心思思虑的东西。当年想要的,如今我依然想要,不曾有过放弃,也自会努力去争取,不曾指望依附于你带给我。但我如今,还有更想要的。”
明德殿隔灯相望近五载,一步步看着他,为心中之道置己身于不顾,饱受攻诘谩骂,树敌无数,乃至不得不背家弃族,茕茕孑立。
又一次次地慨叹,世间当有文士如此,方使四海澄平。
而她,即便力小,亦愿燃身为炬,以照文士之前路。
便如同那些在推行清田稽户令之时,为使新政得以落地,而与地方豪绅斗智斗勇,甚至为此奔走丧命的官员。
这才是她如今更在意、更想为的事。
因此才有了他入狱时,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写下的那篇享誉京中的《选才公道议》。
崔述蹙着眉头,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今日之我,仍是昔年之我,却又已然判若两人。倘若你当真觉得,因我俩之事而坏我当初选定的路,我便会为此难过伤心,便是轻看于我。”
“我并不曾放弃,不管来日境遇如何,我仍会坚持走下去。何况圣上也并未直接遣我出宫,为我二人赐婚不是?我思量了半日,应也是你说过些什么才会如此。我之前路又未断绝,你不必替我惋惜,更不必因此生愧。”
崔述又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如此理屈词穷,在她面前,连半点引经据典舌战群儒的本事都使不出来。
周缨便又笑了一下,逗他道:“倘若你执意如此认为,倒不若反过来想,反正我当初所想要的,只要你能保全自己,便一定能给我,左右我总有退路,那还有何必要愧疚?”
“强词夺理,横竖说不过你。”
崔述道:“知你是天生操心命,既然来了,便断然闲不下来,做不到袖手旁观。那便先好生歇息,待休息好了,我再同你讲讲现今局势。”

◎种种较量,都逃不过你之法眼。◎
周缨歇息了约莫半个时辰,崔述慢慢将此间形势与她讲来,周缨凝神仔细听着,并未插嘴多言,其间官场腌臜,也基本一点便透。
听时她眉心越拧越深,几近绞在一处,待听完,紧绷的眉眼却倏然一松,无端地笑了笑。
崔述疑惑:“怎么?”
“没什么。”周缨没忍住又是一笑,“只是在想,你为何明明好几回说过叫我不要插手政事,却从来不避我,每回都会仔细与我讲来。”
从工部贪墨案,到明德殿数年间提起的不少前朝之事,再到如今之案。
崔述显然愣了一下,他不愿意她插手政事,是怕她身陷其间而生性命之忧,而非认为以她之身份地位,不宜插手朝堂之事。
从一开始的装订线之别,至当日宗妇哭庙时的处理,再至那份他于来时路上才见到的《选才公道议》手稿。这其间种种,都叫他说不出,女子断与政事无涉的话来。
他嘴唇方翕合了一下,周缨便道:“其实我知道,只是想听你说。”
“你对官场政治,其实很敏锐。文书奏章之后的种种较量,几乎都逃不过你之法眼。”崔述只这么一叹。
笑意浮起,灿若外间夏阳,叫崔述晃了晃神。
奉和这时从外头回来,轻叩了下门后便提步进来,一眼瞧见周缨,异常震惊地发问:“周姑娘,你怎么来了?”
周缨笑着应道:“休沐。”
颊边笑意显出些不常见到的俏皮来,令崔述无端想到那两株还未开花的观音面来。
芍药盛时,或许便当是如此模样。
“女官还能出宫休沐?旬休与节庆也得在宫里过吧。除得了急病,暂时被遣出宫送至西苑养病的,我还真没听过。”奉和眼睛瞪大,每一个字都透出不可置信来。
“是啊,告假就行。”周缨继续逗他。
崔述唇边略牵起一丝弧度来。
相识已快七载,初识时为人处世里还暗藏着的那份青涩与锐利,早失了踪迹,她如今谈吐举止越发从容大方,游刃有余。
奉和斜眼觑着崔述的神情,反应过来:“周姑娘竟也学会骗人了。”
“说正事吧。”崔述阻了两人继续玩笑。
奉和忙敛了神,将手中拿着的公笺递给崔述:“户曹核了一上午,拟出来的赈灾方案。”
崔述接过,周缨便侧着身来看,他本看得认真,察觉到她的动作,便将簿子往桌案那头挪了两寸。
看了盏茶功夫,崔述道:“绥宁县境内有蛮族聚居,平素居于山林,不曾入城,但不代表此番天旱未曾受灾,再拟一条来。”
“是。”奉和拿回册子,往前头户房行去。
简单用过午膳后,郭成礼前来请崔述:“崔相,有件小事,本不该劳驾您,但那方朴实在闹闹嚷嚷说要见您,若这般解送出去,恐会引得百姓围观,生怕又闹出些响动来。”
“那便见见罢。”崔述起身往外行去,周缨随行在他身侧。
方朴已被提至中堂,官差正忙着往他脚上钉镣,见崔述进来,方朴猛地往官差肩部一撞,将其撞倒在地,猛然扑向崔述,却非攻击伤人,而是忽然跪地,抱着他的双腿痛哭流涕,与先前那副大义凛然痛骂奸佞的模样截然不同,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清高模样。
郭成礼不忍直视,微微侧首,假作没有看到。
方朴哭诉道:“我当日敢为天下先,无非是因父母俱去,不会牵连家人。但有一非亲非故的婶婶,这些年一直待我极好,还望崔相开恩,能派人将县学寝舍内我所藏的两贯钱送至她家中,否则赈粮迟迟不至,恐怕她老人家会饿死在今夏。她家便在越神祠往西第二户人家。”
那般泣涕连连,如丧考妣。
再瞧立在一旁的知县,亦小心谨慎地作陪。
周缨忽然想,原来众人眼中,他竟是这般骇人模样。
崔述本人却浑然不觉,只淡道:“好。人之常情,不必为难你。”
心愿达成,方朴失力跌坐在地,被差役粗暴地拖回原地,钉上脚镣,当即押往县衙外。
郭成礼神色窘迫,赔罪道:“原不知他闹腾半日,竟只是为这等小事。惊扰崔相,实是抱歉。”
“无妨。命案查得如何了?”
郭成礼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小声应道:“暂未有结果。崔相且再等等,下官必全力以赴。”
崔述冷冷盯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返回后院。
待他走后,郭成礼才惊觉,今日的日头有些诡异,虽晒着炽热,却令人背后冒出一层冷汗来。
“真是好大的官威。”周缨边斟茶边揶揄他。
“这等圆滑之徒,不施压镇不住。”
“倒不只是这样罢。”
身居高位,数年冲锋在前,树敌无数,所过之处半数皆是敌人,很难不留下肃杀的烙印,即便不刻意显露,也难掩经年留下的气质。
“接下来是去越神祠么?”周缨问道,“这越神祠建在何处?”
崔述转头来看她,听她分析道:“这方朴犯下这等大罪,县舍肯定已被抄过,很难再藏匿银钱。越神听着像当地山神,应是越山族所供奉,越山族平素生活在山林间,越神祠应当也不会在城内。他乃书生出身,婶婶应该条件也尚可,当不会居于偏僻之地,那便是有物藏匿于他口中之地,引你去取。”
崔述不置可否,听她继续往下说。
“想来他应当已明白过来,你虽判他流刑,但按律已是最轻判罚,且未褫革他之功名,他此生尚有实现抱复的希望,故而回心转意。”周缨语气还算平静,但仍藏不住几分不甚明显的惊喜之意。
崔述见她这般,唇不由又勾了下。
奉和主动请缨:“郎君,我亲自去罢。”
“去吧,应当会有所获。”末了,崔述又多叮嘱一句,“联系龙骧卫,多带些人手过去,小心些。”
奉和应下,拱手告退,出得县衙,往东行出半里,到一卖冷饮的小摊贩跟前,买了碗甘草汤,端碗一口饮尽,才往东直捣越神祠。
越神祠地处绥宁县东城门外,届于其与城门中间,有一狭小村落,不过十余户人家。
奉和在越神祠西边第二户人家外站了盏茶功夫,十名乔装过的龙骧卫悄无声息地现身身后。
入目是两间茅草做顶的夯土房,土墙斑驳,墙根掉落着几块泥块,屋顶亦被掀飞出两个破洞,显然已经多年无人居住。
奉和只留下两名龙骧卫:“搜一下此户人家,若有蹊跷之物,都一并搜来越神祠。”
那两人追问道:“要找的是何物?”
“暂且不知,凡有可疑,皆留心查查。”奉和交代完,带着另外八人前往越神祠。
越神祠依山而筑,背靠峭壁,再往北便是常年云雾缭绕的鹿鸣山,因先前山民传说山中有通灵麂鹿,月夜偶闻啼鸣而得名。
台基以青石垒就,半山腰上斜支而出的一枝枝干虬曲的桢楠树恰恰横卧于屋脊上,将整座越神祠掩在幽深的绿意下。
热浪翻滚,越神祠前的青石阶灼烫不已,似要将靴底生生烫穿,可随着拾阶而上,便似一步步走进了幽暗净地,登时清凉下来。
越山族平素居于鹿鸣山间,并不下山,只因山间并无宽敞平地可筑越神祠,故才在山脚择了此处修建。
平素间越神祠并无人看守,只在一年一度的正月末越神祀时,祭司才会率越山族人下到山脚,到越神祠完成祭祀仪式。
奉和在大门前住脚,命两人留在外间放风,率其余人等一并入内。
越神祠面阔五间,甫一踏进明间,众人便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驻足凝望。
明间以青砖为壁,四壁绘着一幅巨大的山魈夜宴图。山间密林,圆月之下,上百山魈聚于一处,宴木饮露。明明是极为盛大又恢弘的场景,却无端透出一股诡异与寂寥来。
整幅画面横跨四壁,山魈面目狰狞,凶相毕露,笔触狂放,用色秾丽,令人不由屏息,生怕惊扰壁上山灵。
正中神坛上,塑越神真身,身高丈余,青面獠牙,微微俯首,将殿中众生相收入眼中。越神一足踏玄色麂鹿,右臂正正指向壁画上东北方向的噬月兽。宝相威严,令噬月兽面露惶恐,几欲转身奔逃。
奉和肃立在原处,后背缓缓渗上一层寒意。
点燃灯烛,凝神细辨,才发觉画中地面上横陈着一地白骨,原来画上所绘并非宴饮之乐,而是血腥至极的生灵之祀。
奉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边往西梢间行去,边打量着这鬼气森森的越神祠。
西次间内供奉着另一面目扭曲、树根缠身的木魅,壁上悬七面牛皮鼓,西梢间内则供奉着石身鸟面的石精,地面撒满细小的石块。
不知是谁啐了一口:“这地方太邪乎了。”
奉和心下赞同,难怪平素无人看守,也无人前来破坏,那方朴更敢把所谓信物藏在此处。他若是此地普通百姓,恐怕也不敢靠近此处半分。
环视西梢间一圈,奉和道:“仔细搜搜此间,不得破坏陈设。其族人长居山林不通世情,若误认我等玷污山神,恐绥宁县还要生乱。”
龙骧卫众人闻言,小心细致地将整个西梢间搜检了一遍,却毫无所获。
奉和蹙着眉头,在五间殿宇内来回踱步,凝神细看每一处可能存在端倪的地方。
龙镶卫有人提议:“不若还是直接抄检吧?把地都翻上一遍,天王老子也得现形。”
奉和摆手制止,正要伸回手,目光恰恰落在正中的神台上。
越神右臂直指壁画东北方向的噬月兽,噬月兽头扭向西,欲向西逃窜。
奉和上前两步,站至墙根下,往噬月兽西边敲击,踮脚细听,果闻第二块青砖声响不一,他使力慢慢将青砖取出,果见其后藏着一张绢帛。
将青砖塞回原处,令壁画复原,奉和方将那张绢帛打开,落入眼中的赫然是一枚绥宁县官印,通阅一遍,竟是当日绥宁县宣布将于六月加征役钱的布告。
奉和喜出望外,正欲打道回府禀告崔述,猝然之间,数十支携劲风而入的弩箭破空而来。
奉和堪堪侧身闪避,便听那些弩箭“哧哧”正中壁上山魈。
北壁登时被射出数个深坑。
越神像一只眼球被射中,羽箭穿透而过,庄严宝相蓦然消散,只留下一个诡异骇人的深洞。

◎古来有去无回的钦差也不在少数。◎
留守在外的两名龙骧卫疾退数步,踉跄跌入殿内,迅疾关上大门。
其中一人咬牙拔下左肩弩箭掷地,顾不得呼痛,先道:“对方至少有五十人。”
此队队将心头骤紧,厉喝道:“结阵。”
九人背靠背结成战阵,刀锋向外,死守殿门。
外间敌人几次突围未果,攻势暂歇,众人刚松一口气,却听得桐油泼溅之声四起。
奉和道:“必须破门突围。”
龙骧卫队将阻止道:“敌众我寡,暗箭难防,贸然出去无异于送死。”
“火势一起,也是瓮中之鳖,一个都逃不了。”
知他说得有理,横竖都是一个死字,队将深吸一口气,终是颔首同意。
殿门方启,密不透风的弩箭如黑云压顶而来,众人使出浑身解数竭力格挡,也免不了纷纷挂彩。
趁敌人换箭的间隙,奉和率先纵身冲出,其余八人紧随其后。九人刚在石阶下稳住阵脚,又是一轮箭雨疾攻而至。
奉和一边格挡,一边环顾四周,厉声喝道:“混入敌阵!”
话音未落,身形疾动,他已先一步掠入敌群,其余龙骧卫紧随而上。
埋伏在殿顶的弓箭手怕伤及自己人,投鼠忌器,迫不得已暂停攻势。
守在越神祠前的伏兵见状蜂拥而上,将龙骧卫众人逼至战圈中心,举刀迎上。
敌人人多势众,九人很快被冲散,各自陷入苦战。对方招式狠绝,一言不发,既不自报家门,也不开口劝降,刀刀直取要害。
鏖战一炷香后,众人皆已身负重伤,更有两人兵刃脱手,当场被乱刀砍倒。
龙骧卫队将面沉如铁,伺机跃至奉和身侧,低声道:“你伤势较轻,身手也最好,我来开路,你先走。”
奉和不肯:“断没有独自逃命的道理。”
“证物恐怕只此一份!”
奉和咬牙,终于点头。
队将骤然暴起,疾冲上前,瞬间将一名劲敌割喉,一线血珠喷溅开来,周边绝大部分火力围攻而至。余下龙骧卫见状,也明白过来其意图,亦纷纷疾奔而至,以搏命之势硬生生在敌阵中撕出一条血路。
“诸位恩情,定当铭记!”奉和趁机纵身冲出。
身后厮杀声震天,追兵紧咬不放,奉和一路疾奔至先前那间茅草屋。留守在内的两人闻声而出,一见情形便知不妙,当即就要赶往越神祠支援。
奉和从怀中取出那卷分毫未损的绢帛,塞给二人:“我来断后,务必亲手将此物交给崔相。”
二人见他伤重,迟疑不决,奉和冷叱:“此行死伤惨重,就是为了它。你二人未曾负伤,行动更快,更能互相掩护,还犹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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