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关道:“那两名班直伤得不如他重,龙骧卫在帮忙上药,应当也能活。”
“能救一个是一个,让他一个人逃命,他这重义性子做不来的。”崔述交代,“你先守着,有情况来同我说。”
转身出来,却没瞧见周缨的身影,崔述到院中一转,才发现她已换回男子装束,混在龙骧卫中,正帮忙处理轻伤伤员。
崔述没惊扰她,自行寻到王举,询问情况。
王举忿忿道:“今晚还好,敌明我暗,胜算大,只有六七个兄弟伤得重些,不曾有人殒命。可惜去越神祠的那批兄弟,基本都折敌人手里了。”
“待明日一早去敛骨罢。”顿了顿,崔述又道,“抚恤嘉奖,虽于事无补,但我会向圣上进言多加争取,聊表心意。”
“禁军嘛,本来过的就是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日子,虽说近年京中太平,刀口舔血的日子少了,但也无人不曾设想过这一日。”
王举慨然一笑:“底下兄弟们的盼头大多都是,马革裹尸,奋勇杀敌,死得其所,家人得享荣光,余生衣食无忧。此行虽非战场,但为一方百姓除奸,又如何不算死得其所,想来当无悔矣。”
“抚恤虽是身外之物,却是阵亡兄弟家中妇孺赖以活命的凭依,未亡人与亡人同等重要,我代手下兄弟谢过崔相。”王举行揖礼道谢。
“虽是公事,但你倒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崔述说完,将怀中那份以惨重代价换来的绢帛取出,仔细阅看了一遍,递与他一观。
王举看得握拳,张口便骂:“郭成礼这王八羔子!反了天了!”
处理完伤员,已将近丑时,众人皆结伴去休息。
县衙地方不大,龙骧卫人数众多,占据了所有空着的客房,崔述想了一想,让周缨住他先前所住的东厢。
周缨的确也累得狠了,连续奔驰近一月,早间方从城外赶至,各种事便一件接一件地冒出来,又提心吊胆了一整个晚上,脑袋实在是又昏又沉,草草洗沐,一沾枕头便睡得极沉。
崔述却并未睡,龙骧卫已趁夜将郭成礼先行单独押回县衙,他亲去审讯了一趟。
既已沦为阶下囚,郭成礼也不再装傻充愣,初到时那副虔诚卑微的模样,抑或后来的谄媚阿谀都不见踪影,冷静发问:“崔相拿到什么东西了?”
“你应当猜得到。”崔述将那张绢帛摊开给他看。
郭成礼瞳孔骤缩,猛然暴起,目眦欲裂,直冲崔述,然而刚冲出两步,便被人绊倒在地,班直掐着脖子,将他的脸压在青砖上,呵斥道:“老实点!”
崔述摆手让放开他,班直拎着后领将他提起,令他重新跪好。
郭成礼啐了一口,冷声笑道:“百密一疏,当日为不留下任何实证,都是让衙役鸣锣口头相告,可惜县学这帮蠢货学生,非说朝廷征税必有明文,让出示布告,这才不得不制了一份糊弄他们。”
“只是不知这帮学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份只张贴了一日、且有衙役镇守的布告掉包的。衙役撕布告时直接销毁,想必也未认真核查真假,才让此物得以留存。”
“莫非县衙中出了叛徒?可我待他们不薄。”郭成礼思绪一转,自言自语道。
如何做到的?
崔述神色渐冷,这郭成礼深知县吏世代盘踞地方的道理,自入绥宁县起,便对胥吏多加收买善待,难遇这样宽和的上司,役吏自愿为他卖命,即便是这样的恶事,亦不会背叛。
崔述目光落在这方绢帛上,背面以矾水写下一行小字,他以草木灰水涂之,方显其形。
“吾院诸生,愿以身为炬,为绥宁百姓求公理。”
字迹凌乱,也未斟酌词句,显是慌乱中匆匆写就。
一帮手无寸铁受制县学的学生,到底是如何从一帮为虎作伥的衙役手里完成此事的,想来仍令人唏嘘。
方朴最后挺身而出,一是年少赤诚,家中又无负累,不惧牵连,二来,恐怕也是因身负同院诸生的期望,肩上担沉,不敢生退缩之意。
崔述看过来的目光平静如幽谭,半分震慑之意也无,然而郭成礼却蓦地觉得脖颈一凉。
“你征这役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种必诛连亲族的大罪,纵有十个脑袋,我也不敢干。”郭成礼斜乜着他,满目嘲讽。
“那便是虚张声势,故意制造恐慌,引百姓生事。”崔述淡淡一笑,“冲我来的?以一县百姓之性命,妄图给我扣顶罪帽。”
“纵观历朝,这样的消息传至京中,即便最后真相或许另有其实,但要迅速平息民乱,给百姓一个交代,涉案者没有不立即革职下狱甚至即行处死的。只是你们失算,不料圣上一反常理行事,甚至还派我亲自前来处理此事。”
他骤然拍案,令案上烛火都跳跃了一下。
“绥宁县数万百姓的性命,在你们眼里不过就是颗搅弄朝堂的棋子!”
他难得失态,眼底怒意灼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问话:“区区一个知县,断不敢有如此胆量。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郭成礼蓦地大笑起来:“崔相如此涵养,竟也能一怒至此,纵搭上这条命,也算值了。”
“你打算自己扛?”崔述平静下来,话说得极慢,“不管你是否当真打算征收这役钱,布告实证在此,这滔天大罪,你一颗人头可扛不下来。”
郭成礼满不在乎地看着他,并不接话。
“以你之家世官阶,若非贪赃,断然养不起这么多杀手。”崔述道,“贪赃,刺杀钦差,私自征赋,没有一条不是大罪,你若当真打算以一己之力扛下,死罪难免,或可祸及亲族。”
“崔相不会以为我方才那般说,就当真会在意亲族死活了?被贬至此,我心已如顽石。”郭成礼满不在意地道。
“你与背后主使并非一条心。”
崔述目光里有几分惋惜:“为官之路,只要愿意自担后果,好坏皆能自洽。独独你这样的,善不能尽善,恶不敢极恶,进退维谷,首鼠两端,最是煎熬。”
郭成礼眉头轻跳了一下,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
“你不是极恶之人,我来之前,你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设法完美处死王大有和方朴,却没有草菅人命,也曾开仓放粮安抚百姓,尚存一线良知。
“你若要搅乱局势,有很多种办法可以混水摸鱼。但你先时以为此二人没有实据,多添一份口供并不足为惧,毕竟满城百姓都可录此口供,遂留下其性命。只是因方朴被解送前所说的话,你才又怀疑他手里有你之把柄,故而派出杀手抢夺证物,着实很矛盾的一个人。
“永昌十二年同进士出身,累官至淳州同知,却于永昌二十二年被贬,昭宁元年调任至此,皆因性子刚直,与上司政见相悖,故两度调迁。观你此前行事,应是到此贫瘠之地,终于学会了曲意逢迎。
“但当年能铁面怒斥上司‘公卿坐高堂,黎庶堕阿鼻’之人,如今竟能做出此事,着实还是令人震惊。我到礼部和吏部架阁库查过你的档案,途经你先前在任的淳州,也曾住脚一日,调查过同僚及百姓对你的评价。
“到绥宁后,我亦暗中查访过你之政绩,知晓即便你来此地之后心灰意冷,但仍然想尽办法驱逐鹿鸣山中的山匪残部,还一县百姓以安宁,并尽力筹资安抚越山族,维持一县稳定。我见到你之前,其实对你印象不差。”
郭成礼被缚在后的双腕轻微一抖。
“我审案素来不喜动刑,你既不愿招供,便先歇着吧,待我会会窦裕和再说。”
他到此已过两日,窦裕和得知消息后必匆匆赶来,此时应已近绥宁县,但郭成礼被擒,若窦裕和与此事有干系,定然不敢再踏入绥宁一步,必会半路逃跑。
命人将郭成礼收监后,崔述同王举道:“先去休息,明日派一队人马出城,追捕盘州知州窦裕和。”
崔述起身行到东厢,在屏风后站了一站。
夜里清寂,静得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声,他不禁无声地笑了笑。
思虑过重,天光初现,周缨已自睡梦间醒转过来。
起身出得内间,脚步便顿在了原地。
崔述坐在南窗下的圈椅中,脑袋微微后仰,手随意垂在身侧,神情宁和,显是睡着了。
光线昏昏,周缨站了片刻,心底倏然被某种难言的情绪占据。
或许是满足,又或许是欣喜。
本已睡不着了,但怕惊醒他,周缨又轻手轻脚地踱回里间,躺回榻上,逼着自己放空思绪,再度眠去。
天光大敞,被外面的嘈杂人声吵醒,周缨茫然起身,行至外间,意识才慢慢清醒过来。
原是昨夜派去捉拿嫌犯的龙骧卫都已回来复命,此案牵连人数众多,又要防止互相串供,除必要办公场所与居所外,县衙内所有房间都辟成了临时关押之所,一时人来人往,闹腾不已。
得知越神祠损毁,崔述随龙骧卫一并出城查看情况并收敛尸骨。
周缨等了半日,待辛时将尽,才瞧见众人捧着陶罐回来。
已近六月,南地燥热,尸骨无法长存,核对身份,验完尸后,王举与崔述商议过后,决定当场火化,带骨灰回京安葬。
崔述忙得厉害,所羁押的富商江聚川及其府上各色管事、县衙胥吏,数十人待审,他逐个提审,至亥时才算忙完。
周缨手上本还有伤,崔述叫她好生养着,她偏闲不下来,强行充当了大半日书吏,边甩着腕子,边起身行至堂案后,牵他起身:“忙活一整日了,晚饭也没吃两口,快去休息。”
崔述脚步一顿,她便补道:“白日里我把隔壁杂间收拾出来了,我住旁边去。”
“好。”崔述应道。
身虽倦乏,但思量着案情,崔述躺了半宿也无眠。
主官锒铛入狱,衙役没有死扛的理由,招得倒快,承认了当日以加征赋役恐吓百姓的事实。
那富商江聚川虽不肯承认,手底下的店铺掌柜却交代得痛快,坏种一事基本可以确定是其所为。
但郭成礼不肯招供,这背后主使,便暂且还没有眉目。
正思量间,忽听隔墙传来一声“咚咚”的轻响。
他凝神听了片刻,那边又响了一声。
他试探着轻敲了下,以作回应。
窗外月色朦胧,从东窗窗棂洒进来,静静在青砖地上铺染一地月光。
壁上又轻轻敲了三响。
他再回敲,那头却再无响动了。
唇边不期然浮起笑意,崔述强迫自己合眼,不消片刻,竟安然睡去,沉沉入梦。
◎此生情系于她,再无他念。◎
第三日午间,龙骧卫将窦裕和抓捕回来,崔述不曾见他,径直将他投入大狱。
那窦裕和一入牢狱,见着郭成礼便怒不可遏,但仍克制着环视周遭,警惕地打量是否有人在侧。
“这是县衙牢狱,我的地盘,可以告诉你,没有暗室,做不到隔墙有耳。”
窦裕和这才放松警惕,压低声音道:“你交代了什么?”
郭成礼冷笑道:“我可一个字没说,但他查到了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窦裕和显然不信:“我好歹也是个六品官,若一点证据没有,他怎可能连见也不见就直接将我下狱,更不可能出动禁军直追我一日夜,非要擒住我。”
“钦差在此,知州连绥宁县城的门都不敢进,掉头便跑,任是傻子也该知道有些问题吧,抓你很奇怪吗?”
窦裕和听出些不屑的意思来:“你敢嘲讽我?”
“不敢。”郭成礼道,“还有条命在您老手里呢,如何敢?只是攥着条人命,知州却还是不肯信我,故才仓促出逃,否则不致这般快露了马脚。”
窦裕和不否认,只问:“你又是为着什么被下狱的?被抓着哪条小辫子了?”
“托您老的福,役钱的事儿呗。”郭成礼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态度。
听得窦裕和火冒三丈:“当初让你把那方朴杀了你不肯,说反正没有实证,百姓虽这般传,但大可描为以讹传讹。又说你查过崔述这人,道他主张慎刑,查无实证是不会定罪的,这下倒好,你挺厉害,把自己害成这样。”
郭成礼不理会他的奚落,只道:“知州放心,您虽不信我,但只要您保我儿子一命,此事我必一人担下,不会牵连到您。”
“本来就与我无关。”窦裕和不屑道,“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未具文叫你这么做,也没参与当初一分一厘,如何也怪不到我头上来。”
郭成礼嗤笑:“知州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罢。我不招认,保不齐你那些人会招认出什么呢。昨夜来刺杀的人,可留了两个活口。”
窦裕和面色微变:“江湖杀手最重信誉,若出卖雇主,恐怕往后整个行当都没活可揽了。”
两人对视一眼,沉默下来,牢室中恢复静寂。
房顶上,束关一跃而下,到东厢同崔述禀报。
“郭成礼不是心无成算之人,这样大的事,他既然牵涉其中,必然会有些东西遗留下来。你亲自走一趟盘州吧。”崔述道。
束关应下。
崔述又道:“我方才去瞧过奉和了,已醒转了,精神头还不错,再养些时日,待返程时,应当能勉强动身。”
束关“嗯”了一声,将背弓取下,抱在怀中出去了。
周缨盯着他那弓看了半日,忽然问:“束关给我制的那张弓呢?”
崔述没应声。
“扔了?”周缨不大相信。
“在雪蕉庐。宫中不得藏匿兵器,往后若有机会,再还你罢。”
“好。”
周缨复又埋首案卷,整理昨夜的卷宗。
其后两日,谁也没闲着,王举率龙骧卫在城中大肆张贴布告,昭告百姓朝廷赈粮将至,必不会让大家再饿肚子。
周缨当完刑房书吏,整理完卷宗,又充当了户曹,继续完成当日县衙户房未拟完的赈灾条例。
崔述白日里到城中查探民情,兼查看越神祠的毁损情况,夜里回来,便来看周缨拟的条例,替她细讲还有哪些疏漏和可完善之处。
众人忙得马不停蹄,周缨也忙得吃一顿忘一顿,到第三日午间,终于拟出来一份条例清晰、备选方案完善的赈灾条例,兴冲冲地拿到前面给崔述看。
崔述细阅了半晌,一言未发。
周缨微微偏头,眼神直直地锁住他,目光清亮:“哪里还有纰漏?”
“没有。”崔述摇头,“一点就透,进益极快。核查、调运、放粮、监督、乃至其后减赋,可谓面面俱到,只待赈粮到了,查验核数之后,便可以照准执行。”
周缨这才放下心来。
正说着话,一名龙骧卫班直快马奔至县衙,三步并作两步进来,同崔述禀道:“崔相,宜丰路转运司押送赈粮至,两刻后将抵县衙。”
崔述吩咐将官仓再次打扫一遍,待听到车马之声,起身迎到门口,却见一马当先在最前的押纲官竟是崔则,一时有些征愣。
崔则下马,行至近前,与他行礼:“崔相,下官清平路转运使奉命押运首批赈粮共两万石,从宜丰路漕运至盘州,转陆运经永定县入绥宁县,途中折耗八百石,请派员勘验入仓。”
龙骧卫指挥转运司官差并役夫将赈粮搬至仓库,周缨充当仓吏计录赈粮数量并成色。炽热日头下,众人挥汗如雨。
崔述请崔则进内院,才还礼道:“二哥。”
自当日出族,双方都已默认不再来往,官阶悬殊,平素除大朝外,也难相遇,至于后来崔允望致仕,崔则外任,更是许久未曾有过会面。
及至此番仓促碰面,崔述仍不敢在人前与他相认,只是公事公办,到得无人处,才敢唤上这么一声“二哥”。
“二哥怎么来了?二哥既在清平路任职,即便圣上调尔路粮草至宜丰路,也当交由宜丰路转运司来统筹吧?”
崔则倏地笑了一下:“还不是因你恶名传天下,宜丰路大小官员皆惧你,赈粮又事关重大,生怕来被你纠住错处,各司长官商议半日,竟无人敢应,我正巧滞留城中未走,想想便替了这趟差。”
崔述了然,面色却有些沉:“本非你之职责,越职离任也是错处。”
“果然,怪道宜丰路不愿来。”
崔则一笑:“圣上命清平路会同宜丰路筹备并转运赈粮,用词既是会同,哪司主导都不算违命吧?”
崔述无话可说。
崔则微微一笑:“外放两年有余,倒有几分明白你为何弃全家于不顾,也要走上这条路。正巧,你既来南地,许久未见,便过来看看你。”
想是因他先前下狱之事,令他这个平素甚少言及这些事的二哥也多话起来。
崔述默然许久,方道:“多谢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