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上还有几根她的头发,他低头一根根捡起,拿在手中摩挲了许久。
硕大的毛绒熊还躺在白色地毯上,他盯着看了两秒,最终抬脚走过去。
亲自捡起那只被他丢了好几次的臭熊,放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
他站在床侧,看着那只被他嫌弃了许久的毛绒熊。
幸好,当初打下了它。
路上,容承洲又给容夫人打了一通电话。
容夫人是今早才得知儿子要临时回部队的消息,所有婚礼计划全部被打乱了,正忙着处理推迟婚礼的琐事,接到儿子电话时刚和妆造师取消档期。
“喂,承洲啊,你已经在路上了吗?”
“嗯,正在去高铁站。”
“好,出任务注意安全,该退就退,不要太拼知道了吗?”
容承洲没回应,做不到的事,他不会随便答应。
直接切入重点:“妈,松云庭房子大,您没事可以过来住几天。”
容夫人反应了一下,嗔骂道:“你直接说让我陪茗雪住几天不就得了吗?”
容承洲敛眸:“是,她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他知道很多家庭的婆媳关系都不太和谐,但据他观察,上次在军区大院,江茗雪和他母亲相处挺和谐的,两个人性格相投,还有关于他的共同话题,她应该不会觉得烦。
容夫人笑道:“你放心吧,之前是你不让我打扰茗雪,我才忍了一年,现在你俩都同居这么久了,我肯定会多照顾我儿媳妇的。”
容承洲嗯了声:“谢谢妈。”
“说什么谢谢呢,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自己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下次回来提前给我捎个信,抓紧把你们的婚礼办了。”
容承洲:“好。”
这个儿子面对她时总是沉默寡语的,容夫人忍不住控诉:“你这混小子每次走都是一声不吭的,也就现在有了媳妇才想起来给我们打个电话。”
容承洲敛眸:“您至少还有爸。”
剩下半句话他没说出来。
容夫人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由跟着叹了口气:
“茗雪跟着你,还要吃一辈子苦头呢。”
推迟婚礼只是刚开始。
任如霜是过来人,知道自己这条路走得有多苦。
容少将在役的这几十年,她家书没收到过几封,遗书倒是见了好几次。
那时候战机发展落后,时代也没这么和平,军区大院经常传出谁又在出任务时牺牲的消息。
丈夫在天上飞了一辈子,她就在地上提心吊胆了一辈子。
现在儿子延续了丈夫的事业,她还要继续提心吊胆。
他们报效国家的志向,要靠一家人的托举。
都说军人艰苦,军嫂又何尝不是。
军人尚且有荣誉勋章作奖励,她们却什么都留不下。就连丈夫此刻身在何处,哪个方向或是哪个城市都不能知道。
半夜担心得辗转难眠,白天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打理家中琐事,生怕家宅不宁影响了前线丈夫的作战状态。
这样的苦没人比她更清楚。
所以她对这个儿媳的怜爱,远胜于对自己的儿子。
她现在好歹还有退役的容少将陪着,但茗雪却是实打实一个人守着八百平的空房。
这句话让电话那头的容承洲沉默了许久,握住手机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良久,他才动了动唇,声音艰涩:
“妈。”
“替我对她好点。”
元和医馆,许妍把给病人称量打包好的药拿过来,江茗雪低头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才交给病人。
“茗姐,我突然想到,你们婚礼那天我们是不是要闭馆一天啊?”
等病人走后,许妍站在诊桌前问。
江茗雪手上记录病历的动作一顿。
她今日一直忙着给病人看诊治疗,还没得空告知他们婚礼推迟的消息。
她放下笔:“阿妍,承洲被临时召回部队,婚礼要推迟了。”
许妍震惊:“啊?”
“怎么这么突然?”
昨天刚发的请柬,今天就推迟了。
江茗雪垂下眼睫:“的确有些突然,但国家若有需要,承洲必须回去。”
许妍不想懂这么多国家大事,她只心疼她的老师:“可是你们马上都要办婚礼了……”
江茗雪笑笑:“没关系的,只是一场婚礼,什么时候办都一样的。”
许妍撇着嘴,在暗自较劲,替江茗雪不满。
怎么会一样。
等了一年的婚礼,又要一拖再拖,甚至连时间都无法确定。
若是还像上次一样,她的茗姐岂不是又要再等一年。
江茗雪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哄她:
“好了阿妍,我真的没事。下一位病人快到了,你快去忙吧,等我找个时间和大家说一下。”
“好吧。”
许妍只好咽回心底的不满,听话地回了药房。
许妍刚走,下一位病人就进来了。
诊疗室在一楼,临窗而设。
江茗雪垂眸替病人把脉,一抬头,余光不经意瞥见窗外闪过一道黑色影子。
动作不由一顿。
她收回手,对病人说:“抱歉,我有点私事,要出去一下,麻烦稍等我几分钟。”
病人很是通情达理:“好的江医生,您先去忙,我不着急。”
江茗雪道了声谢,快步走出医馆。
迈过木门门槛,左右张望。
一道修长的身影赫然闯入她的视线。
男人剑眉凛冽,骨相优越,一身黑色简服,站在灰墙黛瓦的屋檐下,静静望向她。
江茗雪望过去,心跳跟着震颤了几下。
抬脚向他走去,轻声问:“怎么还没出发?”
容承洲看向她的眉眼深邃如潭:“走到一半,想起来有些话没跟你说。”
江茗雪点头:“你说。”
他看着她,慢慢道:“我把车留给你,不想开就让管家送。”
江茗雪:“好。”
“如果不想自己住,可以回去和爸妈一起,哪边都可以。”
江茗雪:“好。”
“一个人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总下班那么晚。”
江茗雪:“好。”
“换季天气变凉,记得盖好被子,少吃冰的。”
江茗雪:“好。”
“有事给我发消息,我看到会回。”
江茗雪:“好。”
容承洲第一次跟她说这么多话。
道路两旁的梧桐叶被吹得沙沙作响,缓缓飘落在脚边。
等待了几秒,却没再听见下文。
她抬头:“没有了吗?”
容承洲略一颔首:“嗯。”
江茗雪点头:“我都记下了,不用担心,我一个人过习惯了,照顾自己没问题的。”
容承洲敛眸,他当然知道。
即便没有他,她也会过得很好,就像他第一次离开时,她甚至记不得他的样子。
可心里还是放不下,总觉得有些话要亲自说才好。
她不能送他,他来见她也好。
所以改签了票,让司机折返到医馆,再见她一面。
如今话说完了,面也见过了。
他没有理由再停留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想抱抱她,却怕舍不得松开。
最终什么都没做,目光落在妻子姣好的容颜上,只沉声:
“我走了。”
话落,转身离开。
江茗雪注视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逐渐走远。
在他走出好几步时,忽然出声喊住他:
“容承洲——”
男人回头看她,额间的碎发被吹乱几分。
江茗雪走到他面前,垂眸从腰间的别针上取下玉佩,握着他的手放在他手心:
“本来想等婚礼结束后给你请个新的,现在有些来不及了,就把我的先给你吧。”
男人身形一滞,看着手心那枚白色玉佩,指节不由轻颤了一下。
和田玉洁白无瑕,触手生温,从指尖漫向心口。
这是她戴了二十多年的玉佩。
是护她平安的玉佩。
如今,却送给了他。
他微微低垂着眼,喉间像是被堵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江茗雪故作轻松地笑笑,随后上前一步,环住他的腰:
“容承洲,你还欠我一个婚礼。”
“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说话的声音明明很轻快, 却让他的情绪拧作一团,堵得喘不过气来。
愧疚像细密的针,顺着心脏的纹路轻轻扎着, 疼得不算尖锐, 却绵长又磨人。
他多希望她能骂出来, 宣泄出来。
而不是这样一味包容他。
他不是合格的丈夫, 这辈子都会亏欠于她。
和田玉质地极轻, 手心的那枚玉佩却沉甸甸的, 险些握不住。
这一抱,瞬间搅乱了容承洲原本平静的心。
原来,家和国是这样难以两全的命题。
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覆上她的后背, 缓缓收紧手臂。
喉间带着难掩的滞涩:
“欠你的, 我会一一弥补。”
“珮珮, 等我回来。”
江茗雪在他怀中点头:“好。”
只抱了十几秒, 她就率先松开手:
“快出发吧, 别错过车。”
温热从他怀中脱离, 容承洲微微垂眼:“好。”
他不能如期举办和她的婚礼。
不能告诉她自己的去向。
不能告诉她归期。
甚至连拥抱都要计算着时间。
他欠她的, 何止是一场婚礼。
江茗雪唇边带笑, 温声催促他:“上车吧。”
容承洲却没动:“你先走。”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背影。
江茗雪浅笑:“好,我先回去。”
话落, 转身回医馆。
日头炽热而刺眼,容承洲站在原地, 目送那道纤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缓缓转身。
将玉佩放进衣服内侧,最靠近心脏的口袋里。
才对司机说:“走吧。”
车轮碾过柏油路,卷起几片落叶。
车影逐渐缩小,最后只剩一道淡淡的尾气, 在风里慢慢散了去。
江茗雪回医馆继续坐诊,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公布了婚礼推迟的消息。
还好计划变得早,她只集中给医馆的同事送了请柬。
若是远一些的亲友、长辈,那就不好收回来了。
学徒得知后,没有暂时吃不上锦阁的遗憾,纷纷安慰她:
“馆长,你不要太伤心,姐夫这么爱你,一定会很快回来的。”
“呜呜呜军婚好艰难,连婚礼都一波三折,茗姐,我给你点了奶茶,喝了奶茶我们就不难过了。”
“啊?我刚刚也点了,馆长还能喝完吗?”
“你们都点了奶茶啊?幸好我点的是小蛋糕,不开心就吃点甜的!”
江茗雪坐在休息室里,被一群小姑娘和几名医师前辈围起来。
手放在膝间,笑容有些无奈:“谢谢你们,多余的奶茶你们自己喝吧。”
她浅浅笑着,声音一如既往温柔而坚定:
“婚礼只是推迟,又不是不办了,不用担心我。”
小姑娘们心思细腻,觉得她是在强颜欢笑,坚持这段时间要轮流请她喝奶茶。
江茗雪拒绝不了,只能妥协答应:“记得点无糖,元和医馆的馆长得了糖尿病,说出去会砸我们招牌的。”
一群人破涕为笑,见她还能开玩笑,都放心许多。
下午六点半,江茗雪才接待完所有病人。
习惯性出门找那辆黑色越野车,却先看到容家的陈管家,开着一辆灰色家用车在门口等她。
江茗雪愣了一下,才恍然想起,容承洲已经走了。
但仅仅一瞬,便神色如常。
微笑走过去,和管家打招呼。
“麻烦陈叔了,家里那么忙还来接我。”
江茗雪坐在后排,和陈管家说。
陈管家笑着说:“太太别这么客气,少爷临走前特意交代过我,这几天都来接送您,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江茗雪:“我明白。但家里还有爷爷和爸妈需要照顾,我每天下班时间不固定,万一他们需要用车,会耽误事的。”
“您明天就不用来送我了,承洲给我留了车,车库还有我的那辆,我日后开自己的车上班就好。”
陈管家面露犹疑:“这不好吧。”
主人家吩咐的事,他不能阳奉阴违啊。
江茗雪坚持:“没关系的,这样我下班晚也不用着急了。”
“那好吧。”
江茗雪也是主人,容家男女主人皆平等。
陈叔只好听命行事。
路上,拿出手机,才发现容承洲下午五点左右给她发了消息。
【C.Z】:我到地方了。
她一直在忙,没看见。这会儿才腾出空回他:
【好的,注意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开始出任务了,路上看了好几次手机,容承洲都没再回她。
久违的情景再现,江茗雪适应得很快。
收起手机,靠着车窗休息了几分钟。
回到家,连姨已经做好了饭。
虽然只有她一个人,饭菜依然很丰盛,还多了几道新菜样。
汤碗中的菜叶呈卷曲状,表面覆盖透明胶质。
她用勺子舀了几片,入口脆爽滑嫩,口感十分独特。
她眼睛一亮,咽下口中的蔬菜,低头又舀了一勺,边问:
“容承洲,这个是什么菜,好好吃。”
餐厅静默了两秒,响起连姨的声音:“太太,这是莼菜,是江南那边的特色。”
江茗雪握着勺子的手一顿。
抬头看向对面,那里的位置已经空了,连餐盘都没有摆。
后知后觉扶了下额头,自嘲地笑了下:“抱歉连姨,我过糊涂了。”
连姨在心底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帮江茗雪盛了一碗汤,又拿了双新筷子帮她夹了几块鱼肉。
这些都是容承洲之前亲自做的事。
“太太,您多吃点肉,等先生回来,看您瘦了又该心疼了。”
江茗雪夹起碟子里的鱼块,乖顺地应:“好。”
抬头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走神了两秒,唇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传来一股血腥味。
她忘了鱼肉里有刺。
连姨连忙上前:“太太,您没被鱼刺卡住吧?”
江茗雪摇头:“没有。”
不由自嘲地感慨了下。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
容承洲才帮她挑了一个月的鱼刺,刚走第一天她就被鱼刺扎了。
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将那股血腥味吞下去,说:“连姨,您一起坐下来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就浪费了。”
连姨踌躇了片刻,才秉着照顾她的初衷坐下:“谢谢太太。”
吃过饭,江茗雪到浴室洗澡洗漱,照常在书房看书,整理病历。
没有人打扰,比平时还要专注,期间唯一一次看手机还是因为苏芸打过来电话:
“珮珮,承洲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不回家住吧?”
江茗雪放下笔,忽觉有些好笑,上次容承洲走的时候大家也没这样:
“妈,我只是暂时异地,不是被遗弃了。”
苏芸被噎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你只是异地。这不是怕承洲突然离开,你一时接受不了吗?”
江茗雪低头整理页角,逻辑清晰地反驳她:“他上次也是突然离开,和这次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把我平时住的医馆换成了婚房,而且上班更方便了,不是吗?”
“……”苏芸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真是要被你们姐弟俩气死了!”
江茗雪笑:“冤有头债有主,别把淮景犯的错牵扯到我身上,我可什么都没做。”
苏芸叹气:“行吧,你不愿意回来住就算了,自己在那边按时吃饭,听见了没?”
“好,知道了。”
挂断电话,江茗雪顺便看了一眼消息,容承洲没回,就又放回去了。
晚上抱着软软的臭熊入睡,第二天按时起床。
作息和容承洲在时没什么两样。
周末轮到双休,江茗雪早上起来,先到书房阳台把她的草药和盆栽轮流浇了水,然后把臭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洗了洗。
没有让连姨帮忙,也没有用洗衣机,放了很多洗衣液和留香珠,把衣服洗得香香的,这样臭熊就是香熊了。
刚把臭熊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就听见外面门响了。
连姨在客厅喊她:“太太,夫人来看您了。”
江茗雪摇上晾衣架出去,看见随行的陈管家手里拎着一个大的行李包,不等容夫人开口,就自己先说了:
“妈,您也是因为承洲走了,特意来陪我的吗?”
容夫人愣了好几秒,才无奈地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通透呢。”
她路上还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要怎么在不提及儿媳妇伤心事的前提下,找正当理由陪她住几天。
江茗雪弯唇,扶着她坐在沙发上,温声开口:
“承洲走前,交代了陈管家和连姨,我就猜到一定还有您。”
任如霜嗔她一眼:“早知道我路上就不想那么多了,费半天神头发都白了。”
江茗雪抿唇一笑:“你们真的没必要这样,我一个人过习惯了,还有连姨照顾我,不会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