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茗雪听她说前半句话时,就已经拿出手机,才看到容承洲在五分钟前给她发的消息:
【C.M】:珮珮,南城洪灾险峻,我需要去支援,现已在路上,来不及和你当面道别。我安排了人明天送你到车站,你照顾好自己。
【C.M】:等我回来,勿念。
江茗雪看着这条消息,内心很平静。
没有对他再次食言的行为有丝毫不悦,而是油然生出一股溢出的自豪感。
她无力干预的事,她的丈夫要去替她做了。
这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随时随地。
为国家,为人民。
她回复他:
【好,你也要注意安全。】
随后浅浅弯唇,半蹲下身子问:“小布丁,今晚跟姐姐一起睡好不好?”
小布丁眼睛一亮,惊喜道:“好哇好哇!”
说完想到旁边的妈妈,转头小心翼翼问:“妈妈,我可以去嘛?”
朱雯珊失笑,松了口:“去吧去吧。”
容上校不在家,正好让女儿陪小江睡一晚。
“好耶!”
小布丁高兴地跳起来,蹦蹦跳跳地跟着江茗雪回了她的家属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大哥哥不在,她就能去睡了。
但反正能跟小江姐姐多待一晚,她也开心。
湿气闷了整整一天,终于在凌晨下起大暴雨。
江茗雪抱着小布丁睡在次卧,被一道雷惊醒。
抬头看了眼外面电闪雷鸣的阴沉雨夜,再也睡不着了。
不知道容承洲那边是不是雨下得更大,这会儿是不是还在救灾。
又一道惊雷劈在窗户上,小布丁也吓醒了。
但却没有哭。
而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短小的胳膊抱住江茗雪:
“小江姐姐不怕,小布丁保护你。”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身上的奶香气还没褪,却说要保护大人。
“谢谢小布丁,姐姐没事。”她抱着小布丁,柔声说。
原本是她陪小布丁,现在却变成了小布丁陪她。
“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妈妈也经常晚上睡不着,担心我爸爸会出事。”
小姑娘的小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胳膊,用稚嫩的声音安慰着她:
“大哥哥会没事的,他和我爸爸都是大英雄。”
江茗雪眼眶一热,紧紧抱着小布丁,轻声重复着:
“是,他们都是大英雄。”
雨下了一整晚,在最后一天的上午停止。
江茗雪和她们一起吃了午饭,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白天有高铁票,两个小时就能到。
容承洲让一名空军上尉来送她,江茗雪来时没有行李,走的时候倒是带了一堆。
两位大姨和朱雯珊、陶若梨给她塞了好多吃的,陶若梨怕她拿不下,连着自己的背包都塞给她了。
江茗雪看着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包,既感动又哭笑不得:“你把你的包给我了,你用什么。”
陶若梨眼眶红红的:“到时候我再买嘛。”
江茗雪忍下眼底的酸意,弯唇浅笑:“这些天谢谢大家照顾,和你们在一起过得很开心,有机会我们会再见的。”
沈姨抱了抱她:“这么远的路不用专门过来,要是哪天路过回来看看我们就行。”
江茗雪点头:“嗯,一定。”
几个人轮流拥抱过后,才依依不舍松开。
朱雯珊提醒她:“好了,再不走小布丁就该醒了,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好。”
江茗雪转身,坐在车子后排。
空军上尉关上后备箱,绕到驾驶座旁,正要开门坐进去时,远处忽然有一名军队护士急匆匆小跑过来,对楼下零零散散坐着聊天的家属大声问:
“有没有家属是学医的?南城救灾一线需要支援,军医人手不够,急需大家帮忙!”
一片鸦雀无声。
没有人举手。
楼下十几位家属不乏有学医的,但自己的丈夫已经在一线,她们还要在家照顾孩子,去不了。
一阵寂静中,军务专用车的车门被打开。
江茗雪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我是。”
不轻不重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护士喜出望外:“太好了!你愿意去前线支援吗?”
江茗雪点头,正要开口说话。
一旁的朱雯珊先一步打断她:“小江,你都要走了,就别蹚这趟浑水了。救灾的环境可比不上你在医馆里坐诊,那是很辛苦的。”
于姨也劝她:“是啊,你们家已经出了一位顶梁柱了,就算你不去也没有人会怪你的。”
不是人心淡漠,而是出于心疼。
军嫂奉献的已经够多了,没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江茗雪安抚地看向她们:“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你们或许忘记了。”
她浅笑着,声音温柔沉静:
“在成为他的妻子前,我先是一名医生。”
第68章
江茗雪退了票, 跟着几名空军军医一起坐上军用直升机,带着朱雯珊她们几个捐献的物资,向南城飞去。
雨刚停不久, 直升机旋翼搅散最后一缕潮湿的云气。刚下过雨的平原像被雨水熨过, 灰褐的土地泛着哑光, 田埂线笔直得像墨尺画的, 初秋的田野正透着清润的色彩。
雨后初霁的北方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湿意, 像是被清洗过后那样透亮, 让人挪不开眼。
这样漂亮的风景换作之前,她会趴在窗前好好欣赏,但现在, 她必须为了医治灾民而养精蓄锐。
即便不困, 也逼着自己浅眠了一会儿, 以免救援时精力不足。
两个小时后, 军用直升机缓缓悬停在南城上方, 江茗雪睁开眼, 窗外不同于来时的清透, 入目是一片荒凉破败的灰黄色, 整座南城泡在浑浊的水中,灰蒙蒙的白日暗得像黑夜。
灾情比她想象中更糟糕。
直升机停落在南城灾区临时搭建的停机坪上, 他们提前在舱内换上防护服。
江茗雪攥紧医疗包,跟着军医往救援车跑时, 雨还在倾盆往下砸,裤脚瞬间被积水打湿,雨水钻进领子里打湿布料,连雨衣都防不住。
车窗外,街道被浑浊的洪水漫过, 路边的树歪在水里,隔着密闭的车窗都能听见被困在居民楼里嚎啕大哭的婴儿啼哭声。
洪水还在继续往上涨,越往他们负责支援的区域接近,积水就越深,连救援车都开不进去了,又转为冲锋舟,向临时安置地赶去。
空气里混着浓重的黄水泥气味,不远处的房梁上有几位年迈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抱着房檐,无助又可怜。
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画面闯进眼帘,江茗雪放在膝间的手心不自觉攥得发紧。
在电视上看新闻是一回事,实地参与抗灾又是另一种震撼。
曾经屏幕后的录像都转为了真真切切的场景和声音,瓢泼无情的大雨、四处奔走的救援人员、飘满了杂物的洪流,以及耳边此起彼伏的呼救声……都让她的呼吸变得沉重。
在天灾面前,人是那样不堪一击,一个洪浪,就能轻易把一条生命带走。
“那栋楼里都是老人和孕妇,我们先过去。”军医总指挥坐在冲锋舟最前面,安排人员。
他们支援的是南城所管辖的一处落后县城,地势较低,村里的防水机制较差,是受灾最严重的几处之一。
救援人员开着冲锋舟将她们送到临时安置楼,就又原路折返,到另一处继续救人了。
临时安置楼里坐满了获救的居民,有只呛了些水几乎没事的,也有在水里泡到气管发炎的,还有被洪水冲击的过程中,四肢被锐利的硬物划出几个大口子,正在往外涓涓流血的。
江茗雪扫了一眼,就迅速果决地走到那名血流不止的灾民面前,拿出医药包帮老人包扎。
由重症到轻症,从老人孩童到青年壮丁,先救命,后治伤。
抗灾救援与平时治疗不同,这是在争分夺秒和洪水抢人,江茗雪动作敏捷地给老人包扎完,紧接着转到角落的小男孩面前,半蹲下来,指尖沾着碘伏和酒精,帮他清理脚踝上被石子的划破的大片伤口。
小男孩疼得直抽气,她一边轻轻吹着伤口,一边快速用无菌纱布裹紧:“别怕,包好就不疼了。”
“医生姐姐,我不怕疼,但我好想见我妈妈。”小男孩哽咽又坚强,“姐姐,你知道我妈妈现在在哪儿,她现在是不是安全了吗?”
这个问题把江茗雪问住了,她刚到南城,还不清楚状况。
旁边另一名医生听见后,转头看过来,面色沉重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小男孩的妈妈为了保护他,被洪水冲散了,现在了无踪影。
江茗雪手上的动作一顿,捏紧的指尖微微泛白。旋即转过来,低头帮他打好纱带的结,温柔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救援的哥哥们已经把妈妈救下来了,正在外面等着接她的宝贝呢。”
小男孩喜出望外:“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江茗雪喉间滞了一瞬,随后微笑点头:“是真的。”
她也希望,她胡乱编撰的话最后会成真。
安置地的病人众多,才治疗了十几名病人,医疗包里的工具就用完了。
江茗雪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走到医疗点取新的,却听见指挥员大声和电话里吵着什么:
“什么?我们十几名军医在这里围着几百名患者急得团团转,连军人家属都被我们薅过来了,你们医院出不来人就算了,现在连送一批药都要两天时间,你们还当人命是命吗?!”
江茗雪不知道对面在说什么,只听见指挥员更生气地骂回去:“规定、规定、规定!你们就知道规定!人命关天的时刻,你们还要为了你们的饭碗走那些破流程!”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你们送不过来,我去报告上级,让他来判定究竟是你们的规定重要,还是灾情重要!”
说完,总指挥就气愤地挂断了电话,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都是什么玩意儿!”
江茗雪听明白了大致经过,走过去问:“是药品和医疗仪器不够用了吗?”
总指挥被气得不轻,对江茗雪却很客气:“是,基地医疗物资有限,我们用的这些已经几乎把基地的储备掏光了,但没想到灾情比我们想象中严重得多,这些连今晚都撑不过。”
江茗雪了然,问:“如果你们愿意用中药,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指挥员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我们当然愿意用中药!只要能治病的药,不管是西药还是中药,那都是好药!”
江茗雪弯唇:“好。”
她走到一旁,拿出防水袋里的手机,先给许妍打电话,让她调配北城所有成药,分类整装好,然后给江淮景打了个电话,让他派几架直升机运输药材和医疗物资,接着又给元和医馆全国负责人统一发了一封简要邮件:
“若灾情需要,元和医馆务必全力支持。愿意参与抗洪救灾者,年终奖三倍。”
三百二十一家分馆的负责人迅速回复收到。
这一系列事交代完,只花了几分钟,比和医院的沟通流程快了不知多少倍。
连指挥员都跟着喟叹:“这效率也太高了。”
江茗雪但笑不语,把手机重新放到防水袋里。
她和医馆、和淮景的沟通当然会效率更高。
因为是不计成本、不计人力、不计任何代价,举全医馆之力,倾囊相助。
江茗雪收起手机,重新回到自己负责的区域,给剩下的患者治疗。
她帮手中那名伤口感染的患者清洗消毒,上过药后,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大雨还没有停歇的征兆。
水位越来越高,室外的武警和军人们救援任务更严峻了。
在心底无声叹息,刚要转过头去,视野边缘忽然闯入一道高大的身影。
一身迷彩服被雨水浸湿,水位过了别人的腰,却只到他的大腿上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前方水域,背后伏着一位脸色苍白的老人,蹚着过膝的积水大步向前迈。
似乎感知到她的目光,男人微微偏头,向她这边望来。
他的衣服和裤子上都沾了泥土,长达十七小时无止休的救援任务让他眼底生出一片浅浅的阴翳,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深邃慑人。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容承洲身形滞了一瞬。
即便她戴着口罩和帽子,他依然精准无误地认出她的眼睛和身形,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视线向下挪移,落在她身上的白大褂,一下就明白过来。
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到唇边,那里缓缓提起一抹极轻极淡的弧度。
江茗雪也弯了弯唇。
他们隔着汹涌的雨幕注视着对方。
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契一笑。
而后背对而驰。
他在大雨中前行,她在患者间奔忙。
各自奔赴自己的使命。
江淮景安排了好几架直升机,冒着大雨从北城飞过来,除了能直接饮用或涂抹的成药,还准备了一大批物资,只用了三个小时就运到目的地了。
直升机无法停靠,就用吊绳丢下去。
久旱逢甘霖,一大批物资从天而降,给所有医护人员和患者带来了希望。
而江茗雪正在帮一名刚送来的孕妇把脉,轻声安抚:
“宝宝很健康,再等等,救援船马上来接我们了。”
孕妇喜极而泣,感谢地道谢:“谢谢医生!”
不远处,几名前来支援的空军坐在对面的临时指挥点休息,手上拿着沾了泥土的干面包,这是他们到这里之后的第一顿饭。
一名空军看向安置点楼内,所有医生里,只有那一名瘦弱的姑娘没有穿军装,只一件白大褂,跪在潮湿的地板上给孕妇听胎心,明显不是他们基地的军医。
旁边的战友和他解释:“那是江医生,不是我们部队的军医,是被指挥员临时从家属院薅来的。指挥员说,今天多亏了这位江医生,如果不是她在,受伤的群众连一口药都吃不上。”
“我说呢。咱们和军医来支援都是任务,她却是自己请缨的,真是善良啊。”
“是啊,我救人的时候伤口感染了,就是江医生帮我上药的,那么累还能又温柔又耐心,谁娶了她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听说那几架直升机都是她家里人运过来的,三个小时的魔鬼效率,这家里非富即贵了。”
“那肯定啊,看气质就不是一般家庭。”另一名战友附和完,注意到旁边始终沉默寡言的容承洲,殷切问,“诶,容队,你就不好奇这位江医生是什么人物吗?”
容承洲单膝曲起,靠在墙边,手随意搭在曲起的膝盖上。
在他们交谈间,目光远远望着那抹纤薄的倩影,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
他缓缓启唇,语气是那样珍重:
“那是我太太。”
第69章
支援部队是临时组建的, 没有人会想到,在抗洪救灾过程中表现最卓越的两个人,竟然是夫妻。
一个作为指挥官, 带着他们堵堤口、翻峭壁、爬高楼, 甚至逆流而上, 追上了被洪水冲走的难民, 说一句从死神手里抢人也不为过。
另一位更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仅救死扶伤, 还以一己之力迅速弥补了医疗资源和物资的空缺,如今受灾群众正在吃的热乎乎的速食面,就是她让家人送来的。
夫妻二人都倾力投入到灾情中, 几人顿时肃然起敬:
“嫂子大义, 让我们惭愧。”
容承洲微敛眸, 没有说什么客套话。
只拧开矿泉水盖子, 浇在自己手上洗了洗。
然后把一包零食放进口袋里, 单手撑胳膊利落起身, 淋雨穿过路上半人高的积水, 站在临时安置点门口, 没有催促,静静等她。
江茗雪安抚好孕妇, 余光注意到门口的男人,收起医药包向他走去:
“外面雨大, 怎么不进来?”
容承洲垂眸落在她干净的白大褂上,低沉磁性的声音裹着一点因疲惫而引起的沙哑:“给你送个东西就走。”
江茗雪只好点头:“那好吧,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容承洲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真空包装的鸡腿和鸡蛋递给她:
“吃完再去忙。”
这些他翻到三楼救下的村民主动塞给他的,他一直没得空吃,放在口袋里收着。
速食鸡腿和鸡蛋在平时都是他们不屑于吃的食物, 如今却成了奢侈的肉类和蛋白。
江茗雪垂眸看去,只见男人身上的布料沾着好多处泥,给她的食物包装袋却和他的手一样,干净得没有一点泥土。
“你呢?”她问。
“我吃过了。”男人下颌线紧绷,淡声道。
江茗雪不相信,但犹豫了几秒还是收下了,不想让他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分心照顾她。
“你快回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
容承洲略一颔首,深深看她一眼,才转过身,再次迈进浑浊的积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