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的鏖战,腾龙剑被长鞭再次制止,而那冲天的魔气自蜿蜒的长鞭起,一路蔓延至那通体雪白的长剑上。
此时后山已是寸草不生,分明是烈阳高悬的日头,却被漫天的黑气遮挡得犹如黑夜。
白衣早就被血洗净的无愆上仙唇色苍白,那双眸子却是较之魔气更为漆黑。
她被那人摁住脖颈,魔气顺着指尖悄然往上,却如何都侵染不了那樽雪玉做成的人。
夜烬离眯眼看她,笑意森然。
即使现在处于下风,即使缓缓收紧的手在夺取着她的气息,但无愆上仙依旧冷静,甚至是漠然地看向夜烬离。
“真是喜欢找死。”
夜烬离笑。
她加重力度,满意地看着那冷白色的面容浮上红,笑问道:“你说,我现在把你杀了,再撕碎阵法出去将南渊所有人族都灭了如何?”
祝莳安冷淡道:“痴心妄想。”
“你的这张嘴,真是不讨喜极了。”
夜烬离也不恼,笑盈盈地回复。
“但是没关系,你这副身躯解寒肯定会喜欢极了。”
她眼底闪着光,“杀不了你,那我便将你的神魂捣出撕碎,让你日日看着我如何在南渊大杀四方。”
“如何?你可满意?”
无愆上仙冷不丁勾唇,“糟糕极了。”
下一秒,早已衰竭的灵府再次催动出灵力,她趁夜烬离不注意之时将腾龙再次召至身前。
锋芒的剑尖再次指向魔祖,夜烬离也是稍有诧异:这人,倒是顽强得很。
可还是无用。
万年的差距不是一息之间便能消弭的。
夜烬离终于不耐烦了,她被这阵法限制得也颇为难受。
满身的魔气开始消退,心底不好的预感愈发明显,这个阵法很明显,和从前她碰到过的不一样。
或许真的会死。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真是烦躁。”
夜烬离低声道,垂眼看向那再次被甩在地上却强撑着站起的女人。
她不再多言,一伸手便要捣出祝莳安的神识,却在下一刻僵在原地。
“解寒!解寒!”
大声清楚的呼喊声传入耳底,夜烬离猛地睁大眸子。
祝莳安也是一惊。
等等...这是...朱雀?!
一个红色头发的小姑娘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而在两人略微惊愕的目光中,她忙跑向祝莳安。
“解寒解寒!我终于找到你啦!”
原本伸出的手僵在原地,夜烬离瞪大眸子,原本阴气森森的美艳面容上满是不可思议。
“你在胡说什么?!”她冷斥。
朱雀回头瞪她,“我才没乱说!凶巴巴的坏人!”
“解寒你怎么受伤啦?”朱雀可怜巴巴地看着祝莳安,“是她打伤你的吗?”
小姑娘气咻咻地指向夜烬离,“亏我当时还以为你对解寒多好!结果你现在居然打伤她!”
等等...
眼前的一切实在过于魔幻了。
祝莳安颇为头疼地思考。
首先,为什么朱雀会出现在这里?其次,为什么她会认出自己是解寒?
祝莳安感到有些棘手。
她想冷下脸否认朱雀的话,却被小姑娘下一秒泪眼汪汪的哭诉搞得头大。
“你不想当我的同伴了吗?你不是说下一次再见会很乐意做我的同伴吗?!”
她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滴。
“你让我不要太相信人类,可是我只相信你呀解寒!”
“你不能骗我...”
祝莳安微顿,垂眼看向她时,微不可察地轻叹气。
她慢吞吞地伸出手,想去抚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却在半空中被人握住手腕。
上一秒扬言要捣碎她神魂的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而她的手正轻柔地圈着自己的手腕。
被她掌心握住的那片肌肤滚烫得要命,祝莳安眸子微动,“先放开。”
夜烬离依言放手,却是再次贴近她,指尖勾住她的另一只手。
祝莳安能清楚地感受到,有温暖的灵力自那缠绕的指尖传来,慢慢将全身的疼痛缓解。
“...”
她微叹气。
无妨,都到这个地步了,任务完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掉不掉马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思及此,她也不再否认,而是认真看向朱雀:“朱雀,你如何找到我?又是如何进来的?”
朱雀主动蹭着她的掌心,声音软糯极了。
“我是跟着我的精血来的。”
她认真解释,“我能感应到它,但是之前没办法,是这今日才感受到的。”
祝莳安恍然,或许是因为前几个月朱雀的精血都被储存在玉瓶,而玉瓶乃绝佳的法器,隔绝了它的气息。
而今日,她将精血放入阵法中,失去了玉瓶隔绝,朱雀自是能轻而易举地探查到精血的位置。
理所当然地,也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个阵法,被她设定得只能自己进,而旁人进不来,也出不去。
朱雀歪头,“我就这么走进来的呀。”
“或许是因为你曾经给它输送过大量属于无愆上仙的灵力,所以阵法对它不排斥。”
006幽幽补充道。
这便说的通了。
她眉眼凝住,可是如今要怎么把朱雀送出去...总不好让它白白葬送在此地...
“没大问题。”
006又幽幽道。
“这个阵法困不住天地灵兽,它不算在阵法的限定人群内。”
“简而言之,阵法即使启动了,它也不会受伤。”
祝莳安微顿,这样...也算是好的。
但亲眼让一个神兽宝宝看着她的同伴灰飞烟灭,好像有点过于残忍?
祝莳安垂眼,“很高兴能再见到你,朱雀。”
她嘴角笑容浅得看不清,“多谢你不远万里来寻找我,同伴。”
抚摸着朱雀的动作很轻,但却让眯着眼的小姑娘极为舒适。
“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她轻声道歉,“只是如今,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交给去办,同伴。”
计算着朱雀从此地赶往后山边界所需的时间,以及阵法起效和结束的时间,祝莳安眸光一闪。
“朱雀,去帮我镇守下玄归宗的阵法,好吗?”
她微弯唇。
朱雀认真看向她,“你希望我这么做是吗?同伴?”
祝莳安垂眼,“是。”
“你对她,比对我还好。”
“解寒。”
看着朱雀离开的身影,祝莳安无声叹息,而夜烬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地幽幽开口。
紧握着祝莳安的手默默加紧力度,但又在一瞬间放松。
刚刚还嗜血的狐狸眼此时却是充满温情,她眼睫轻颤,看向身旁那人的目光都是那样的轻柔。
祝莳安沉默,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她紧握不放。
“你又想离开?”
夜烬离低语问道。
不知为何,这声疑问平白地让祝莳安听出几分惊慌和痛苦。
交缠的手是如何也松不开,再次相见,她的强势霸道还是一如既往。
“不松开好不好?”在她沉默的间隙,夜烬离低声说道。
与此同时,那通过手心传送进祝莳安体内的灵力愈发汹涌。
表面上的血渍已经被她用法术清除,而更深的伤害,也在夜烬离安静不语的传输中得到治愈。
“没必要,夜烬离。”
看着她愈发苍白的面孔,祝莳安冷淡地开口。
阵法在起效,她这个时候却还在疯狂地使用自身的魔气。
而且还是将魔气转为灵气这样复杂的术法。
夜烬离微微笑了,眼神是那样的亮,“你在关心我,解寒。”
她伸手,试探地抱住安静不语的解寒。
直到将脑袋再次搁置在那肩上,嗅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冷香,夜烬离才恍然觉得自己变得圆满。
那自从看见她消失在天雷之下,便一直觉得空缺的胸腔迎来最完整的部分。
“你想杀我。”
“解寒。”
当解寒变成无愆上仙,当朱雀熟稔地和她交谈,夜烬离便将所有的来龙去脉都弄清。
可不知为何,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竟不是恼怒和被欺骗的愤恨。
是庆幸,是惊喜,是后怕。
还好...
还好她真的没有灰飞烟灭。
并不清楚夜烬离是如何的劫后余生,冷心冷情的无愆上仙诚实应声。
“是。”
夜烬离低笑一声,呼出的气息温温地拍打她的颈侧。
“你怎么还是这样啊...”
“解寒。”
无愆上仙一脸莫名其妙,而紧紧抱住她的魔祖却是没有解释,只是轻声道:
“如果你想杀我,何必那样大费周章。”
祝莳安微妙地沉默下来。
“世上唯有你。”
唯有你,才能叫我心甘情愿去死。
那双含笑的狐狸眼微弯,她迷恋地吻住她的发丝,低声喃喃:“唯有你,才能叫我毫无办法。”
“...”
无愆上仙顿住。
她其实不明白,为何夜烬离会对她如此执着,甚至在知晓一切后仍旧毫不动怒。
那环住自己的双手在收紧,可祝莳安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
她只是轻垂眼,感受着这个怀抱的炙热和珍重。
“恨我吗,解寒?”
忽地,她低声问道。
恨吗?大概是恨吧?
毕竟她的师长都亡在自己的手里。
那人却是没有开口,只是轻声回道:“不重要。”
仇恨,或是其他什么情绪,都不重要。
作为无愆上仙的她,早就失去了偏执激烈的情感。
杀了夜烬离,也只是苍生所需,任务所需。
那埋在她脖颈处的人却是低笑一声,“嗯,的确不重要。”
“恨不恨的...”
她轻蹭着祝莳安,含笑开口。
“你都得和我死在一起。”
说罢,两人周身涌动着无数的魔气,咆哮着将她们包围。
祝莳安容色不变,“何必如此。”
“我既已入阵,你便当知,我没有回去的念头。”
夜烬离弯唇。
“可是你骗过我了,解寒。”
她声音拉长,“我能如你所愿去死,但黄泉路上太孤单,我要你陪我。”
她的确是个疯子。
祝莳安眸色加深,不置可否。
脚下的阵法发出金色的光,祝莳安能清晰地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在轻微地颤抖。
空气中传来浓郁的血腥味,而那人虚弱的笑声自肩上传来。
“还真是狠心啊,解寒。”
夜烬离的唇瓣染着血,她痛极却仍是紧紧地抱着祝莳安,调侃一般说道:“你不叫解寒吧?无愆上仙~”
她眸子轻扬,“能告诉我吗?你的真实名讳。”
何必呢,何必用仅剩的魔气争谁先死谁后死。
疑问的话在嘴里绕了又绕,最终还是没有宣之于口。
祝莳安无声叹气,回道:“祝莳安。”
“祝莳安?”
夜烬离想挑眉,但实在痛得失去力气,只得轻扯唇笑一声,小声地赞道:“很好听。”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那双漆黑冷淡得一如既往的眸子下微微一笑。
然后,将染着血的唇瓣印在那人苍白的嘴角。
在她终于摇晃起的眸光中,那双轻翘起的狐狸眼含着笑。
“我还是更喜欢叫你解寒呢。”
“安安。”
微不可闻的话语淹没在空气里,她如愿地在那双不染世事的眸里看见自己。
正在消散的自己。
陆无妄已经记不清那日的自己了。
他的记忆像是笼上一层迷雾,师尊的一切都被锁在里头,他想触碰,却总是不得而终。
但他记得很清楚,师叔们阻拦着他的手,以及他赶到后山时,那金光大作的、拒绝着所有人靠近的阵法。
阵法持续了三天三夜。
自那以后,魔祖不复存在,而他的师尊,也离开了。
“无妄,振作起来!师姐不会想要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的!”
丹霞师叔语气苦涩,却带着几分严厉。
呆滞的眸子微动,那平日总是一丝不苟的人此时却是狼狈得可怕。
他的双手陷进后山的泥地,漆黑的眸子布满血丝,往日清冷如谪仙的天之骄子此时却落魄得不像话。
“师尊...”
他低声喃喃。
师尊...也会对他失望吗...
陆无妄自幼时起便是异于常人的聪慧。
他的剑道天赋也奇高,于是陆家对他寄予厚望。
而拜入无愆上仙座下,大抵是这他顺风顺水的一生里唯一的颇为棘手的事情。
无愆上仙,乃南渊第一人,陆无妄从小便被灌输着以她为目标的思想。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起初并无意愿收徒。
是在玄归宗众人的软磨硬泡下,以及陆无妄天赋奇高的条件下,无愆上仙才勉强松口,收下了这个亲传弟子。
成为无愆上仙座下第一人后,他便跟随师尊搬入落霜峰。
偌大的落霜峰只余师徒二人,而师尊总是闭关不出,于是小小的陆无妄学会独自练剑,默默练习着师尊闭关前留下的剑法。
他其实不知为何,总是对那看着冷冰冰的师尊有着莫名的依赖之情。
分明在陆家,在旁人面前,他都是极为沉稳的模样。
可一旦碰到师尊,他便会不自觉地想要撒娇。
也许是小孩子无师自通的本领?虽然陆无妄从没撒过娇,但这并不妨碍他通过撒娇让自家师尊心软,最后允许他住得更近。
撒娇,好用,记下。
他默默想着。
对于久久出关一次的师尊带回一个小孩,并且收为弟子的事情,陆无妄讶异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是他做得不好,师尊不满意...所以才另收弟子吗?
看着师弟颇为熟稔地和师尊笑着撒娇,陆无妄说不羡慕,是假的。
这个好用的小技巧已经不适合他用了。
他默默思考。
但好消息便是,师尊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必再闭关了!
所以,他能日日见到师尊!
太好了。
师尊其实是一个很柔软的人,陆无妄如是想着。
她喜欢饮茶,无论是好茶还是品起来滋味寻常的茶,她都能安稳地饮尽。
虽然总是看起来冷冰冰,难以接近,但在每一次他小心翼翼的试探中都会欣然允许靠近,并且用相当温和的办法指点他的剑道。
她不喜欢精致复杂,于是双月殿总是空旷寂寥的。
但她也不会拒绝好意,所以在他和师弟以及其余的师叔们的影响下,那座冷寂的双月殿也增添不少日常物品。
她是一个极为合格的师长,但某些时候,却会让陆无妄止不住生出怜爱之心。
“师尊。”
一身白衣的陆无妄眼底含笑,恭敬地喊道:“徒儿失礼了。”
在无愆上仙疑惑的目光中,那修长的指尖轻拈过她的发间,将那朵调皮的落花择下。
冷白色的花瓣被他粘在指尖,风轻吹之时摇摇晃晃地掉落在脚下。
“...”
无愆上仙收回视线,轻咳一声,“无妨。”
陆无妄唇瓣微勾,刚要再开口时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师尊~”
那人笑意盈盈,踱步靠近。
于是未出口的话淹没在师弟笑着向师尊撒娇的话语中。
陆无妄微敛神色,轻垂眼时却瞥见那朵花瓣。
它淌在地里,最后辗转在陆无妄难得一见的梦境中。
分明是冷白的色调,却在那绮靡的梦里染上粉。
于是清醒后,一切都乱套了。
他无法再坦荡地面对着师尊的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触碰。
而那维持十余载的无情道心,也在一夕之间出现裂隙。
兵荒马乱只是他一人的,但修炼停滞的异常却还是引起了师尊的注意。
她问起之时,陆无妄只觉羞愧难当。
是他罔顾人伦,是他大逆不道,是他辜负师尊的期望。
那样的心思太过不堪,他无法诉之于口,只得撒了平生第一次的谎,尽力调整自己的心态。
他从不敢奢望那冷山上高坐的神明会垂怜于他,只是抱着当她一世的徒儿,伴在她身侧的想法。
可为何...这样简单的心思都无法实现呢?
外出历练归来之后,整座落霜峰都蒙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而那一日,他心慌难耐,想去寻师尊之时,发现才是天光欲曙的时刻。
生怕惊扰到她,于是陆无妄只得等待。
可他最终没等到那人,却是等来了惊慌失措的师弟。
他这个师弟,眼高于顶,骄傲非凡,从来不将旁人旁事放在眼底,唯有一个师尊能让他牵肠挂肚。
几乎是瞬间,陆无妄便察觉到不妙。
赶到后山时,他看见伫立在一旁,面色肃穆却眼含泪水的丹霞师叔。
他被阵法拒之门外,只得徒劳地看着师尊彻底消失。
“不要让师姐失望,无妄。”
“振作起来。”
丹霞师叔看不得他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痛斥他一番后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