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在书里写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畸形, 或许并不是绝对的,它们是相对的概念。在一个群体中,跟大多数一样的就是正常, 跟大多数不一样就是畸形;但在另一个群体中, 这种畸形和正常有可能反过来。
独眼人有着非常高的数学水平和天文水平,他们在数学和天文上的成就不输于现代人,但是医学非常落后,社会仍然停留在奴隶社会, 没有得到发展。
独眼人非常信奉鬼怪,那是因为山里真的有鬼,写到这里,或许在普通人看来是陈青魔障了,突然搞起了迷信,但在兰殊尔和左轻白这两个捉鬼师眼里却再正常不过。
独眼人世代与悼青山里的鬼共同生活,为了生存,他们发明出了非常厉害的驱鬼术。
这种驱鬼术左轻白和兰殊尔已经见识过了,就是成功驱赶了金绮月的那阵梆子声。
“梆,梆,梆,梆……”只要听到这种梆子声,四周的鬼就会头痛欲裂,难受得纷纷逃离。
悼青山很大,声音的传播距离有限,为了使梆子声响起时能覆盖整座悼青山,独眼人想了个办法,他们用巫术在悼青山上盖了个回声罩,这样一来,只要驱鬼的梆子声响起,整座悼青山都会有回声,“梆,梆,梆,梆”,这样的声音可以震慑整座山的恶鬼,警告它们不许轻举妄动。
这个回声罩,就是左轻白和兰殊尔看到的结界;这个结界,又是致使悼青山爆炸的因素。
梆子声不光有震慑作用,如果改变梆子声的节奏,还可以起到控制恶鬼的作用,若把梆子声的节奏改成三长一短,悼青山里的鬼就会像提线木偶一样以古墓为中心全部聚拢过来。
看完之后,古墓里的三人都有了主意。
路回拉了拉左轻白的手,说:“你不是说这座山太大,里面的鬼一个个杀杀不完吗?正好可以利用棒子声,把山里的鬼都吸引到这里来,来个一举歼灭。”
“好主意!”左轻白一只手回握住路回的手,另一只手则伸出去,路回知道她想干什么,也伸出手跟她来了个击掌。
小情侣默契十足,一伸手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电灯泡兰殊尔合上书,冷冷地说:“现在谁还说看书是浪费时间?”
“当然不是,看书真的有用!”左轻白笑眯眯地一拍手。
“周夙坚持让我带这些书过来,看来他早就料到了。如果他肯当捉鬼师,一定是一个不错的捉鬼师,可惜……”兰殊尔欲言又止。
“解数学题就能发出梆子声吗?”兰殊尔问路回。
“对。”
“那怎么改变梆子声的节奏?”
“解另一组题。”路回指着墓室墙上密密麻麻的题目说。
“就这么简单。”
“你要是觉得简单,你上?”
兰殊尔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我搞不定,还得你来。”他拍了拍路回的肩膀,郑重道:“拜托了。”
“我觉得奇怪。”左轻白突然说,“陈青的书里说,独眼人的数学水平虽然高,但只有长老有资格学习数学,奴隶没资格。所以为什么要把启动梆子声的门槛设置得这么高?万一需要驱鬼的时候长老不在,奴隶们又不懂数学,那该怎么办?”
“他们就是要设置门槛,把驱鬼的技能牢牢掌握在长老手中。”路回说。
“为什么?既然与鬼为伍,这种技能不应该每个人都会吗?”
“以前我们还是奴隶社会的时候,也只有权贵能识字上学,奴隶没资格。”路回做了个类比。
想让奴隶永远当奴隶,就要让他们永远接触不到文化知识。这个道理,悼青山外的人懂,悼青山里的独眼人也懂。
三人行动了起来。路回继续解题,启动梆子声,把悼青山所有的鬼都吸引到古墓来;左轻白和兰殊尔两个捉鬼师守株待兔,在古墓周围布下捉鬼阵,等着这些鬼自投罗网。
先捉鬼,然后打开结界,让堵塞在山里的怨气散出去,悼青山爆炸危机就能解除。
这边,三个人都在努力,另一边,周夙孤零零地呆在陈青的小屋里。
周夙在打坐,他在调整呼吸,一楼的怪树还在生长,周夙现在不能情绪激动,他一激动,血肉就会被怪树吸收得越快。
但凡是修行者都知道,打坐的时候应该清空脑袋,但周夙做不到,周夙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都是金绮月的模样。
周夙的伤口还在流血,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周夙的脑子有些晕。
昏昏沉沉中,周夙好像做了一个梦,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金绮月走进了房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呀,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金绮月看着他,露出心疼的表情。
金绮月温柔地抚上周夙的眼睛,说:“很疼是吧?没关系,睡一觉,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周夙闻言睡去。
醒来时,周夙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金绮月坐在一旁削苹果,见周夙醒来,金绮月灿烂地一笑,说道:“你醒啦?”
金绮月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周夙,周夙摇摇头。
“不想吃?”金绮月把苹果放到一旁,“那就不吃吧。”
金绮月用手肘撑着床,双手托着下巴,含情脉脉地看着周夙,甜甜地唤道:“瑾安小哥哥。”
周夙一愣,“你……你叫我什么?”
金绮月笑眯眯地说:“我叫你瑾安小哥哥。”
“你认出我了?”周夙满脸震惊。
“是啊。”金绮月抓起周夙的一只手,把那只手放在自己脸上,甜丝丝地说:“你藏得不好,我把你认出来啦,瑾安哥哥。”
金绮月神秘兮兮地一笑,歪了歪脑袋,又道:“或许我不应该叫你瑾安哥哥,我应该叫你……夫君。”
金绮月像颗奶糖一样甜,她凑近周夙,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周夙的额头,轻笑着说:“你我已经是夫妻啦,不是吗?”
周夙的心重重颤了一下。
周夙猛的一睁眼。他发现,自己还在陈青的小屋中,依然孤零零的一个人,金绮月根本就没有出现,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周夙的心落了下去。
是啊,一切只是幻想而已。金绮月怎么可能帮他削苹果?拿水果刀削他还差不多。
人的幻想藏着人的期待。周夙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他心底对金绮月是存着期待的,他期待金绮月能像他幻想中的那样爱他。
尽管周夙曾对金绮月说过“你不用爱我,我爱你就够了”这样的话,可人都是贪心的,怎么可能就这样“够了”?
但周夙的期待跟毒药没什么区别,这种期待只会拉着他沉沦、淹没,直至万劫不复。
“你被你投靠的那个恶鬼牺牲了。她对你真是半分情意都没有。”
“她骗了陈青,也骗了你。”
兰殊尔的话在周夙耳边响起。
她让我来送那一盒黑泥,就应该知道我会被那棵怪树吃掉,她把我当祭品祭献给了那棵怪树。对于她来说,我就是一个可以随便牺牲的人?周夙不停地想。
在特殊节奏的梆子声中,山里所有的鬼都聚集到了古墓外。
古墓外有左轻白和兰殊尔联手布下的捉鬼阵, 这些鬼在梆子声的操控下, 如提线木偶一般一个接一个地走入捉鬼阵,然后灰飞烟灭。
清除山里的鬼,算是完成了第一步, 接下来还有第二步, 那就是打开结界, 让堵在山中的怨气疏散出去,减轻悼青山的压力,阻止悼青山山体在巨量怨气的挤压下轰然爆炸, 危及周围。
“这事好办。”左轻白仰头看着挂着大锁、印着独眼羊图腾的结界, 结界如一个大钟罩一样罩在悼青山上空。左轻白捏了捏手指, 说了一句:“大力出奇迹!”
“你想干什么?”兰殊尔预感不妙。
金色巨剑出现在左轻白手中,左轻白双手举剑,突然助跑借力, 腾空一跃,用尽全身力量提剑往结界上那把大锁劈去。
“咚!”一声闷响,大锁因撞击火花四溅。
悼青山外的宾馆中住着剧组人员, 从宾馆的阳台往外看, 可以看见远处的悼青山。武术指导沈放站在阳台上抽烟,突然,他看到远处的夜空中居然蹦出了火花,沈放揉揉眼睛, 自言自语道:“奇怪,大半夜的哪个傻逼在山上放烟花?”
结界上的大锁被左轻白大力一劈,出现了裂纹。
左轻白口中念念有词,金色巨剑变得更大,她再次提起剑,冲着大锁又是一砍!
左轻白狂劈大锁七八下后,大锁居然生生被她劈开了。
兰殊尔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牛逼,果然大力出奇迹。
大锁从结界上落了下来。紧接着,结界渐渐出现裂痕,裂痕渐渐变大,变成了一个洞;这个洞不停地变大、再变大。
堵塞在山中的怨气从大洞散了出去,挤压着悼青山的压力逐渐消散,没有了这股压力的压迫,正在微微颤抖的山体渐渐恢复平静,悼青山稳定了下来。
结界落下,悼青山像个被憋了许久的人一样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气,一阵风刮过,它好像在说:“好舒服啊!一身轻松啦!”
这一瞬间,左轻白仿佛感受到了悼青山的生命力。
悼青山不是一般的山,它是有生命的。
至此,悼青山爆炸危机解除。
路回走到左轻白身边,左轻白正在揉她的手,路回抓起左轻白的手,左看右看,问:“没受伤吧?”
“没有。就是震得有点疼。”
路回握着左轻白的手,在上面哈了哈气,并揉了许久。
兰殊尔一直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左轻白,看了许久,他才终于蹦出一句:“牛逼。”
“这里搞定了,走吧,回去吧。”兰殊尔对左轻白和路回说,“去救周夙。”
三人离开悼青山,赶去陈青的小屋。然而有一个人在他们之前来到了陈青的小屋。
是金绮月。
推开大门就是客厅,客厅中央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木盒,木盒里装着黑泥,从黑泥中长出一棵怪树。
之前兰殊尔也看到了这棵怪树,当时怪树问兰殊尔:“你有爱人吗?”
然而此时怪树见到金绮月,非但没有说话,反而开始发抖,它抖得跟筛子一样,树枝尖尖朝着金绮月的方向弯了下去,仿佛在对金绮月俯首称臣。
它在害怕,害怕金绮月。
金绮月冷冷地扫了怪树一眼。
忽然,木盒在缩小,连带着怪树也跟着变小,它们变得只有一个小摆件般大小,最后落到金绮月手心里。
金绮月变出一个透明玻璃盒子,把它们装进去,轻松地放进自己的精致小挎包里。
金绮月前往二楼,她找到周夙所在的房间,推门进去。
周夙正在打坐,听到声响后睁开眼睛,看到金绮月进来时他愣了一下,他幻想中的场景居然出现了。
金绮月还穿着颁奖典礼上的礼服,她今天的礼服由特殊的定制面料所制,走起路来裙摆波光粼粼,整个人美如下凡的仙子。
可惜,长得像仙子的不一定是仙子,还有可能是恶魔。
周夙流了很多血,但金绮月并没有像周夙幻想中的那样关心他,地上那一滩血,金绮月像是没看到似的。
金绮月永远不可能成为周夙幻想或期待的那个人,这一点,周夙何尝不知道。周夙应该停止幻想,直面现实,但总有一个声音在周夙心底说:“万一呢,万一期待成真了呢……”
期待给人希望,期待也给人痛苦。对周夙来说,他宁愿相信希望。
周夙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疯,可他就是清醒地疯下去了,有什么办法?
金绮月看着窗外,说:“他们阻止了悼青山爆炸。”
“所以你让我来这一趟,就没有意义了。”周夙说。
“怎么没有意义?”金绮月说,“我让你把黑泥带过来,把你祭献给悼青山种子,助它生根发芽,长成大树,怎么没有意义?”
她对待周夙的态度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周夙幻想中的半分温柔。
幻想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惜有人明知是假,却依然沉沦。
“你想方设法让悼青山的种子长大,不就是为了让悼青山爆炸吗?这悼青山真有意思,非得确保自己有后代,才能安心自毁,否则还能硬撑一段时间,是吧?”周夙说。
金绮月冷笑,“你懂的倒挺多。”
“我猜的。”
“悼青山有自己的思想,它跟人是一样的。”金绮月慢悠悠地说。
金绮月从小挎包里拿出透明玻璃盒子,怪树被她变小装在里面。
金绮月拿给周夙看,并说:“这东西我会带走,你这一趟来,不是白来。悼青山虽然没爆炸,我想看到的灾难也没看成,但也算小有收获。”
“这东西有什么用?”周夙问。
“这不是你该问的。”金绮月说。
金绮月走到周夙面前,手掌抚上周夙的天灵盖。周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剧痛过去,他定眼一看,只见金绮月从他天灵盖中拔出了一条黑筋。
“我切断了你跟这棵树的共体联结,你自由了。”金绮月说。
突然,金绮月换了副人畜无害的表情,笑嘻嘻地凑近周夙,嗲声嗲气地哄道:“别怪我利用你啦,我只是小小地利用了一下下而已,但我并没有要害你性命呀,你瞧,我这不是赶过来救你了吗?我可一点都不舍得让你死呢!”
周夙只是看着她。
当左轻白、路回、兰殊尔三人赶到陈青的小屋时,金绮月已经把周夙带走了,那棵怪树也不见了。
作为一只神通鬼,金绮月所到之处不会留下鬼气,但左轻白他们依然知道是金绮月来过了,原因很简单,因为金绮月留了一张纸条给他们。
金绮月在纸条上写道,周夙她带走了,怪树她也带走了,下次见。
三人在小屋中面面相觑。
悼青山片场, 一辆外表低调价格不低调的宾利停在片场外。
路回在车里工作,他正在跟下属开一个小型视频会议,沟通工作上的一些事, 顺便等正在拍戏的左轻白。
路回开完会,关闭会议软件, 他一转头, 正好看见左轻白的脸出现在车窗外。
左轻白笑眯眯地看着他。
路回对左轻白说:“你拍完戏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你在开会,我不想打扰你。”左轻白打开车门,大大方方地坐了进来。
左轻白道:“我不是主角, 戏份少, 拍完了就可以走了。”
“对了。”左轻白想到一件事, 问路回:“你那飞机怎么处理?”
“找人帮忙开回去。”路回说。
“我只知道汽车有代驾,没想到私人飞机也有。果然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路回微微一笑,他启动车辆, 说:“走, 带你兜风去。”
“好啊好啊, 悼青山景区风景可好了,随手一拍都是大片;空气也好,出了名的氧吧!”
“正好让我这个吸惯了雾霾的肺修复一下, 对吧?”路回自嘲,上次左轻白说他天天在大城市吸雾霾。
左轻白“格格”笑道:“我跟你开玩笑你也记得。”
“不敢不记得,要是我说不记得, 你动手打我, 我可不是你这位金牌捉鬼师的对手。”路回笑道。
“呸,我是那种随意打人的人吗?”
说着,左轻白打开路回车上的广播,“听个广播吧。”左轻白说。
广播中, 女主持人用好听的声音娓娓道来:
“悼青山独眼人部落遗址的发掘工作正在进行,为什么深山中会存在这样一个奇异的部落,这个部落有着多么独特的文化,它又是怎么突然消失的?种种谜团等待解开……”
“陈青博士用三十年的时间驻守悼青山,研究悼青山文明,他留下的巨作《独眼人部落文化研究》,是研究独眼人部落文明最重要的钥匙。然而,陈青博士突然失踪,下落不明,所有人都非常焦心,希望有知情人士能够提供线索,尽快找到陈博士……”
听到这里,左轻白眼神一黯,道:“我们没法向警局解释陈青博士变成了一颗种子,种子长成了树,只好让所有人以为他失踪了。”
那天晚上去陈青家找周夙的路上兰殊尔把原委告诉了左轻白和路回,虽然匪夷所思,但大家都相信了。
“金绮月让陈青等了三十年,只是想让寄生在陈青身上的悼青山种子有足够的时间长大,直至把陈青吞噬。她根本不会再见他,她骗了他三十年。”左轻白道。
路回一边开车一边说:“可在这三十年里,陈青写出了《独眼人部落文化研究》,这是一部传世著作,为研究独眼人文明做出了很大贡献,他的三十年是有价值的。”
说到独眼人,左轻白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独眼人的数学水平和天文水平非常先进,社会却一直停滞不前,他们怎么就不走出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