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在窗下静静地听罢,原本走去门边,只是想提醒她早些休息,莫要多想,无论她在阉党案中牵扯多深,他会尽力保她。
但她下一句又云淡风轻地提起,“我们不跑。今夜跑不脱。”
原来她又打算逃走。
这次连细软都收拾了?包袱就摆在案上。
当时他已站在门外。想要装作未听见,未看见,他亦躲避不得。
窗边散漫闲坐的纤长背影听到动静,突然受惊般地转过身来。那双漂亮动人的眼睛,露出吃惊且意外的防备神色。
他踏入门内的同时,她瞬间趴去了书案上。
这是他们的婚院。
他的结发之妻,在他到来时伪作困倦,趴去书案上,对他避而不见。
多日以来,心底长久压抑淤积的种种情绪,仿佛山洪海啸,被一道高墙阻挡泛滥。
高墙千仞,坚不可摧。是他二十八年以来立身的信念,做人的根本。
这道高墙,原本可以阻挡住更多翻腾汹涌的心头海啸,让他无论面对何等危机情况,都可以放下情绪,保持平和,理智行事。
今晚的情况谈不上危急。她身上被指认的种种罪名,尚未被证实。
她的反应也远远谈不上激烈。
她只是眼神忽闪,神色吃惊,动作躲避,打算逃走,尚未逃走……两人还没有走到图穷匕见的地步。
今晚,他本该平心静气地说一句“早些休息”,走回自己的书房,独自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静候快马传来章家别院的搜查消息。
实证如山,无论是对她有利的证据,还是不利的证据,都是明日天亮后的事。
然而,在这个充满意外的夜晚,借由一壶不知加了何等催发物的酒,再被她的躲避动作所激发……
心志动摇,高墙崩裂。
被强行压抑了多日、心底反复冲刷激荡的情绪山洪,在这个酒后的端午之夜,毫无预料地冲出了禁锢高墙,一发不可收拾。
成年男子不收着力的后果显而易见,后半程章晗玉彻底趴下了。
好好好,许多日子不来,一次清总账是吧。有本事你把五天欠账都补上。
腰酸,腿酸,处处都发酸,难以形容的酸里带着头皮发麻的舒爽。人都耍赖不肯动了,还被拖起身……
平日还是小看了这位……
晨光照亮墙头,婚院依旧静悄悄的。
不止被拦在婚院外的惜罗人快疯了。凌长泰、凌万安两个也快疯了。
阿郎误了早朝!
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身,不论寒暑雨雪,阿郎入仕五年,从不误早朝!
凌长泰和凌万安互看一眼,提起嗓门,同时扯着嗓子往婚院里高喊:
“阿郎!五更了!”
紧闭的屋门终于打开,凌家之主服饰整齐,迈下台阶,穿过庭院。
凌万安长出了口气,捧着官员入朝需佩戴的金鱼袋几步奔上前,“阿郎。”
凌凤池却未接鱼符。
吩咐道:“替我告病一日。”
凌万安吃了一惊,抬头去看阿郎的面色。
人倒不显出憔悴病态,或许早晨睡得久,气色看着比前两日都要好一些,只不知为何,眉眼间显出几分明显的郁色。
凌万安不敢多打量,看一眼便低下头。凌凤池走出婚院,笔直往前院方向去,凌长泰佩刀跟随护卫。
走着走着,凌长泰也琢磨出几分不对来。
大清早的,阿郎径自往东南角的祠堂方向去了!
“不必跟。“祠堂虚掩的窄门里传来简短吩咐,凌长泰一个急停,留在窄门外。
清晨的阳光映下墙头,阿郎缓步沿着窄巷往祠堂门里走,看似和寻常并无不同……但武人对危险的直觉敏锐,能感觉到,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隐约显露出压抑之极的气氛。
凌长泰抱臂琢磨着,昨夜……阿郎和主母,又吵架了?
凌家之主进去没多久,看守祠堂的老仆疾步走出窄巷。
半刻钟后,凌长泰瞠目看着老仆引来凌家另两位主家。
凌三叔唉声叹气,领着垂头丧气的凌六郎,也走进祠堂窄巷。
凌春潇清晨被长兄喊去祠堂就知道大事不好。陪同的还有三叔父……他沮丧地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在窄巷里挪。
夏日燥热的穿堂风,刮在他身上,他居然觉得凉飕飕的,前方敞开的祠堂大门,仿佛一张血盆大口。
身为长辈的三叔父都被喊来了,长兄该不会要给他上家法?他感觉自己今天得横着出去。
不就是果子浆里掺了半碗鹿血……
凌凤池长身立在祠堂灵前,并不回身看幼弟,只令他跪下。
果然问起昨夜送来的宵夜。
不等问话落地,凌春潇张口全招了。宵夜里掺了什么,有何用意,无人指使,都是他自己的想法。
凌三叔瞠目结舌。
凌春潇很有点仗义赴死的意味,把责任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云娘不知情,都是我一人的主意。长兄气我也不打紧,只要你和长嫂夫妻和睦,多见面,多敦伦几次,把心里气话都当面说开了,再生个小侄儿,家里和和美美的,死我一个也无妨……”他还昂着头死谏上了。
凌三叔赶紧喝止,“你给我闭嘴!春潇,你身为家中幼弟,竟敢插手到长兄的房里事?谁给你的的胆子,兄弟纲常还要不要了。按我说,该打!”
见凌凤池始终未出声,凌三叔又赶紧打圆场,“凤池,念在六郎初犯的份上,可否酌情减免?他还未加冠,还在长身子的儿郎,打坏了可不好。按我说,少少地打个几杖,警示即可……”
凌凤池却不知在想什么,立在灵堂前,人在出神。
在凌三叔的迭声求情里,他终于回过神来,依旧不回头看跪倒的幼弟。
“看着三叔父求情的份上,春潇,加罚你禁足半月。五月底之前,不许出门。每日做两篇策论,交给我过目。实在闲着无事,去马厩洗刷马匹。”
“若有再犯,加倍严惩。”
凌春潇一呆,又是禁足?今天不打他了?
一怔之后大喜,他从地上直蹦起身,嚷嚷着:“多谢三叔父求情!多谢长兄手下留情!“麻利地飞奔出祠堂去。
凌三叔也高兴得很。
做弟弟的插手去长兄房里,助力兄嫂同房,这种私事么,传出去当然难听,关起家门来,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春潇也是怕兄嫂不睦,一片好心么!新婚才一个月的小夫妻,本来就需要房事和睦,再尽早生个孩儿……
“不打也好。”凌三叔念叨着,“家和万事兴,凤池处置得宜。禁足这半个月,我得空再去训诫训诫小春潇……”抬脚也打算走了。
凌凤池却阻止道:“三叔父留步。今日请三叔父来,乃是为了见证家法。”
凌三叔一愣。
六郎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还见证家法?难道禁足半月的处罚是开胃菜,还要把人抓回来请家法……?
询问还未问出口,却见凌凤池走来父母灵位前,抬头凝视片刻,撩袍端正跪下。
“凤池心智不坚,犯下违逆本心之大错,自请家法五十。有劳三叔父见证。”
凌三叔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这位大侄儿不知为了何事,又要自罚,已在吩咐祠堂老仆:“请出家法。”
上回半夜开祠堂请家法的场面,凌三叔记忆犹新!
记得还是三月里?大侄儿连夜请了他来祠堂,也跟今日一般无二,一个字不肯告知为什么,犯了何错,开口就请家法,要他这长辈见证。
五十木棍沉重打去脊背上,皮开肉绽,鲜血蜿蜒流淌青砖,惊得他差点当场厥过去!
祠堂里尾音回荡,“请出家法”,“家法——”祠堂老仆奉命才往堂后转,凌三叔掉头就走!
撩袍三两步就跨出门槛,沿着窄巷疾步狂奔,一把老胳膊老腿跑得也不比六郎春潇跑得慢多少,瞬间消失在窄巷尽头不见了。
凌凤池:“……”
祠堂老仆原本遵从家主吩咐,去后堂取家法,见凌三叔人狂奔出去,脚步一停,人又走回来了。
“阿郎。”老仆垂目道:“老家主在时的规矩,祠堂请家法,需得长辈见证。如无长辈见证,则家法不可行。”
凌凤池沉默一阵,道:“替我去请三叔父回来。”
祠堂老仆出门去。
这一去便是漫长的两刻钟。人回来时,果然并没有凌三叔跟随。
老仆如实回禀:“人不肯來。”
长辈不肯回来见证,家法显然不可行。
空气几乎凝滞。
凌凤池抬头注视灵位。
老仆悄无声息地开始洒扫。洒扫完毕,捧一盅清茶回来,“阿郎,喝茶。”
凌凤池把茶盏放去旁边,并不用,只吩咐:“你去罢。不必送饭食,留我独自待一会。”
祠堂木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凌凤池低声道:“母亲……”
成婚之前,他在祠堂告知双亲,取出母亲遗留的玉牌信物,用做新妇聘礼。
如愿将人聘回家中……却发生昨夜事。
以后如何面对她。
他长到记事时,父亲已厌了母亲,家中大小事多加苛责,母亲当面忍耐退让,背后默默垂泪。
年幼的自己看在眼里,孩童天然偏向母亲,他曾心疼地替母亲拭泪。
母亲抱着他啜泣。
当时母亲边哭边说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女子天生势弱,嫁入夫家,仿佛田圃中的花苗连花带土移去新地。什么也未做,根茎便先折了一半。若被夫家磋磨,定然活不长久。我应活不了多久了……池儿,等你长成之后,千万莫学你父亲。”
那时候母亲刚刚生下春潇不久。一心想给父亲再生个孩儿,借家里添丁的喜讯,挽回一点夫妻情分。
父亲倒是喜爱壮实的小儿子。转过脸来,对母亲依旧不假辞色。
那年秋冬母亲便郁郁而终。
满打满算,他在母亲身边十年,后来又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养十年。
他终究还是学了父亲。
父亲多年的严苛训斥,对他的过高希望,对家族门楣的振兴期待,早已根植入骨子里。
只不过,父亲的苛责对外,向着家人;而他的苛责向内,对着自己。
多年严苛守正,修身,谨行,父亲的八字遗言,执行到近乎完美。
然而,昨夜借着那点助兴物滋生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反常放纵,早脱离了夫妻敦伦之道,不问她如何想、她愿不愿意,连她的微弱挣扎也按住,放纵到近乎欺辱,仿佛洪水冲破堤坝,一泻千里……
身为士大夫,更当守心。
昨夜欺辱她事,有违二十八年以来安身立命的本心。
他不能原谅这样的自己。
温热的清茶逐渐放冷。老仆无声无息走进屋来,换一盏新茶,又放冷。
凌凤池坐在蒲团上,久久地仰头注视着父母灵牌。
惜罗在屋里骂个不停。
痛骂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走出去高矮胖瘦,各式各样,关起门来都是狗货色。
章晗玉:“……”
太激动了,惜罗。把你自己阿弟也骂进去了……
她把床边的蜜水倒给惜罗,“歇歇再骂。喝一口,润润喉咙?”
骂声停了。惜罗接过蜜水连喝几大口,气得声颤手抖。
“主家,你、你怎么都不难过的呀。”惜罗带着鼻音问,“他都欺负你欺负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了?
章晗玉低头看看自己。手脚齐全,好胳膊好腿,除了身上多点淤青,后腰发酸……油皮都没破。
啊,嘴唇被咬肿了。这也叫伤?傅母打的那几棍子伤得重多了。
她回味了片刻昨夜的场面:“他喝了酒,谁知酒里放了什么药,总之人有点不对,跟平常确实不大一样。”
惜罗痛骂:“卑鄙贼子早该杀了他——”
章晗玉回味完了,意犹未尽地吐出几个字:
“喝了药就是够劲。”
两边言语撞在一处,彼此都有些吃惊,互看一眼,齐齐沉默了……
屋里安静很久之后,章晗玉的声音再次响起,试探着问,“惜罗,给我擦点药?”
惜罗沾着药膏,抹后腰。浅浅的腰窝附近,有按出的淤青印。
漂亮的蝴蝶骨,肩胛,后颈,乃至小巧的肚脐,腿弯,都有痕迹。
想起早晨进屋时,主家满头乌黑的长发都弄脏了,惜罗越抹药越气,“主家,他就是欺负你,哪有夫妻敦伦搞这般花样的?他把你当什么了。”
章晗玉有所察觉,侧睨过来。
“我外貌生得柔弱,看来容易被人欺负,身上淤青了惹人怜爱……惜罗,你也被外貌蒙骗了?”
惜罗一怔。
章晗玉翻过身来,指着自己:“看看我。我从三四岁便假扮小郎,十八岁入京,四处钻营入仕,我是娇弱可欺的女郎么?”
惜罗摇头。当然不是。
章晗玉轻声带笑感慨道:“不愧是多年对手,还是凌相了解我啊……昨晚进院吵了那一场,句句勾心斗角,话里藏话,听得脑壳疼。嫁入他凌家,难道是为了跟他吵架来的?我在朝堂那几年还没跟人吵够?本来我无趣地都想走了。”
“夜里突然过来一回,才叫人觉得惊喜。”
她往床上一躺,回味了良久,“再多留一阵。”
凌长泰把守祠堂窄巷,无论谁来了,一路拦阻不放。
政事堂传来急信:“城外章家别院有消息了。搜出大量证物,请凌相即刻入朝。”
凌长泰把人拦住。信使好说歹说,他死活不放进去。
中午,陈相亲自来了一趟,也要进去祠堂寻人。凌长泰沉默地拦在门外。
陈相无可奈何,叹气走了。
叶宣筳下午匆匆赶来,人进不去,在虚掩的祠堂门外冲里头高喊,
“怀渊,听到赶紧出来!有急事!”
“城外章家别院果然是绣衣郎秘密据点,书房搜出证物九百余封,俱是各地绣衣郎送来京城的密报!你再不声不响,后院那位好夫人保不住了!大理寺的拘捕令今日就要下——!”
凌凤池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
两边隔着长巷,远远地打了个照面。
穿堂风声夹杂着清冷沉静的话语声,传入叶宣筳的耳朵。
“九百余封密报,俱未拆封。章家别院只是临时存储之地。任何一个城外别院都有可能成为存储地。绣衣郎据点之事,缺乏实证。”
“元真,大理寺拘捕令,还请帮忙压下。”
叶宣筳得了准信,掉头就走。
凌凤池目送好友的绯色官袍衣角消失在木门尽头,转身又进祠堂。
外务繁杂,他更需静心。
暮色渐起,刺目阳光变成晚霞金光,渐渐又转成浓郁的暮紫色。
老仆来回数次,送来饭食。
凌家之主依旧坐在蒲团上,静默观心。
他越想越觉得,昨夜之错,难以容忍。
他依旧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他久久地思索着,自己向来行事守正,为何会步入歧途。心里何时淤积了那许多的情绪之山洪,从何而起,压抑日久,以至于连自己都不能轻易察觉?
又为何会突然挣脱束缚,冲破高墙,以强迫欺辱她的方式放纵而出,一泻千里?
如果他想不通……迟早会有第二次。
第一次的意外,尚可推脱给小六郎送来的那半碗鹿血上。
如果再有第二次,如何推脱?有何颜面再见她?
老仆撤走原封未动的晚食,叹了口气。
“阿郎,从早到晚整日了,何必如此自苦啊。老奴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凌凤池没有应声。
老仆叹着气往后堂去了。
从早到晚不进食水,外加时时扪心自问,精神难免疲惫。眼看天色渐黑,身体本能地支撑不住,困倦如潮水般袭来。
凌凤池凤眸半阖,在灵堂里眯了片刻的觉。
或许只有两刻钟,他突然惊醒过来。
燥热的晚风吹入祠堂,迎面摇晃的依旧是那八字白绢。
短暂的片刻睡梦中,他竟又置身在放纵极乐之中,抛却外物烦扰,怀中抱着他钟爱的女郎,颠鸾倒凤,两耳不管窗外,不知天地晨昏!
凌凤池闭了下眼。
再睁眼时,决然起身,走出祠堂!
直奔婚院而去。
他犯下大错,心中愧悔。他欺辱了她,被他欺辱之人只怕此刻还在屋里哭泣。他如何能不寻她,当面认错?
“这么快天就黑了?”
章晗玉一觉睡到下午,起身用过晚食,居然就到掌灯时分了。她慢腾腾地把屋里所有灯盏挨个点亮。
昨夜过分餍足,人到现在都打不起精神,从头到脚一股纵玉后的慵懒满足气息……
床上摊开的小册子新添了两行。
【五月初五晚,不请自来,清帐两次。
酒后放荡纵情,不似寻常拘束,欢愉甚多】
就是腰酸。
相似小说推荐
-
春与人宜(轻黄) [古装迷情] 《春与人宜》作者:轻黄【完结】晋江VIP2025-09-21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487 总书评数:58 当前...
-
不止夏天(六盲星) [现代情感] 《不止夏天》作者:六盲星【完结】晋江VIP2025-09-21完结总书评数:14071 当前被收藏数:17246 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