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季节,哪里来的野猫打架?
山茶心里嘀咕,麦花却略微明白,她将话岔开:“我去给娘子端一碗茯苓猴菇八珍汤来补补气色。”
糯米磨成了粉末,莲子煮得糯软,里面茯苓块和燕麦粒吃起来甜滋滋的,还加了陈皮丝,润泽的口感混合着绵软的气息,这一碗汤喝下去,顾一昭才觉得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
她犹犹豫豫依窗独望,池塘里的荷叶早已枯萎,莲蓬干枯,荷叶惨败,在银铜色的池水里站立成萧瑟的剪影。
她的确有点喜欢萧辰。
可一瞬那的心动抵得过漫长的人生吗?
在这个男子极度渴求建功立业的时代,挡住了男子的仕途等同于断人生路。
现在萧辰或许对她有一点微薄的好感,可能有多久呢?
以后吵架来一句“当初若不是为了娶你,我何必吃这么多苦?”,那时候怎么办?
她这么反复纠结,整个人又瘦了下去,脸上婴儿肥褪去,脸也变成了跟四姨娘相似的尖下巴,急得四姨娘天天给女儿熬补汤:“脸圆些好,别像我似的福薄相,谁家太太奶奶不是脸蛋圆圆?”
没多久朝廷中又出了一件大事——大皇子自己吊死在了府里。
皇帝虽然恨这个儿子谋反,可是当他真的死了时却又记起昔日的好:大皇子是他第一个儿子,初为人父的激动让他对这个儿子格外关注,当初还是鲁王的他生活艰难,可是大皇子从不抱怨,一直陪他在逼仄的封地王府里度日,还主动种田、渔猎,想出不少开源节流的好法子。
没想到后来日子好了,自己当上皇帝了,居然没留住大儿子的性命。
朝堂中渐渐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大皇子死得蹊跷,他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自己也留了条性命,为何又要想不开自杀?
若是他是那贪生怕死的性子,那早在东窗事发当天就会自尽投缳,又何必等到案件查完之后再自尽。
说不定是太子闹的事,借此彻底将竞争对手扼杀在萌芽中。
言官们纷纷上奏,皇帝斥责了那些言官,但却叫自己亲信又去彻查大皇子自尽案件,显然是不信任萧辰。
没几天结果出来,大皇子自尽案就是自己所为,并未有任何猫腻,皇帝亲自赏了一副铠甲给萧辰。
可朝中却有人议论皇帝是不似以前信任萧辰了。
萧辰却沉稳以对,他在京城的事了了就又往江南来,路上还没忘了叫人给顾家送一车节礼过来。
太太看着那一车节礼,一时纳罕:“怎得世子忽然如此客气?”
顾介甫分析:“估计是失了皇上欢心,唯恐在江南卫所之事受人排挤,所以才想与我们交好。”
他倒不想落井下石:“圣上自来宠信萧世子,恐怕这冷落也是做戏得成分多,我们家原先还待世子如何,今后还待他如何。”
顾一昭硬着头皮收节礼,她倒隐约猜到了真相:恐怕萧辰从京城回来,就想跟顾家提亲,所以才提前送些丰厚的节礼。
若是做大部分人的妻子,顾一昭自问都会绰绰有余。
她有足够的智慧、心力将男人拿捏到自己手心,不动声色春风化雨改变他,甚至让男人误以为是他自己的想法。
可萧辰不一样——他不好糊弄。
大凡女人都比男人成熟,所以五娘子身边许多女性看待丈夫都如看待一个好糊弄的——小玩意儿。
太太如此、大姐姐如此、二姐如此,她们沉浸着男人带给自己的爱情,就如沉浸式参演了一场话剧,再怎么沉沦都清楚知道这一切很有可能稍纵即逝,所以即使在花团锦簇时也做好了男人变心的准备。
没办法,自古以来男人爱变心,做好心理准备肯定没错。
世家女子们从不会相信忠贞爱情、相信男人。
所以太太悄悄处置了几位姨娘,大姐姐张罗着下厨给丈夫熬一碗山药猪肚羹,二姐进门就将家里几个美貌丫鬟打发得老远,听说婆婆身边有位老封君赐给丈夫的丫鬟,更是直接将丫鬟认为自己的义妹,给她丰厚嫁妆寻了个好人家,体面又不动声色处置了潜在威胁。
在男人还沉浸于情爱时,女人早就成熟将一切潜在威胁都扼杀在襁褓之中。
可是萧辰与其他男子不一样。
太聪明也太优秀,不可能被任何人拿捏。
顾一昭不会忘记有几次大姐夫对大姐表露出爱意时萧辰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神情。
显然萧辰尊重和爱护仰鹤白,所以不会抗议反对,但是他自己内心深处并不赞同这种相处模式。
除非……除非是靠爱情。
但是在古代封闭的情形下,萧辰又没有见色起意一见钟情,他们很难在婚前培养出爱情。婚后要应对两家要应对朝廷诸事,只能消耗感情更难培养感情。
这么一个人,她如果要时时刻刻握在手心,必然得耗费大量时间精力,甚至不一定成功。
而这个过程很容易惹恼这样的天之骄子:譬如趁他外出处置掉他的爱妾、发嫁跟他有情的丫鬟、疏远挑拨两人关系的长辈,每一样都逃不过他明察秋毫的眼睛。
她也将如走钢丝绳一般岌岌可危。
何况这样换来的人生有意思吗?
只是紧急情况下牵了手,再加上平日里积攒的微薄好意,萧辰就要搭上自己的前程。
没有身后的感情又处处被消磨,两人能走多久?
若是旁的男子也就算了,大不了相敬如“冰”,可萧辰这么有能耐的人,顾一昭怀疑他能不动声色想法子除去自己。
而自己一定有能力抗衡他吗?
顾一昭就这样反反复复纠结,直到萧辰回江南的那一天。
萧辰回到江南,刚梳洗完,门后风林就笑嘻嘻迎上来:“世子,可要去寻顾一昭?”
萧辰没说话,看他一眼。
旁边的如雷和如震两兄弟幸灾乐祸笑:叫你给世子安排,这回可是马匹拍马腿上喽!
风林赶紧刹住话头:“是小的不对,不该擅作主张。”,可手里的动作却半点都没停,给萧辰张罗着出门的袍服。
萧辰看了下那套衣服,摇摇头:“换一件常服。”,他不想穿着官服去见顾一昭。
“哎!”风林结结实实应了一声,同时得意给如雷如震使了个胜利的眼色。
那两人纳罕:怎么世子今儿个转性,就由着属下擅作主张而不生气?
风林得意不已:没眼色的,世子眼看着就要去顾家提亲,这之前肯定会跟顾一昭先探探口风,当然是要赶紧去了,再说他从京城回来,一个月的路程压缩做了十多天,这不是赶着回来提亲又是为了什么?
最后世子挑了一件青布直裰,松江布出了名的细密讲究,色泽温润。临出门前萧辰又将腰间挂着的匕首换成了柔润的和田玉玉佩。
顾一昭早就等在沁芳渠。
右手边青筠阁里大姐已经出嫁,左手边拜石轩里大哥又常年在书院不在家,所以这沁芳渠就是难得的清净之地,再加上她如今大权在握,只要轻飘飘吩咐一句,就能让所有仆从避让,做到格外的清静避人。
朱红油漆的万字锦纹栏杆不到头,回廊顶头用五彩颜料描画着八仙过海、烂柯人的各种典故,此时已经到了春天,江南的春天阴雨绵绵,杏花带雨飘撒天际,梨花上花瓣上尽是雨露,芳草萋萋,上面也顶着细细密密的雨珠,偶然有一只红嘴蓝鹊抖动翅膀上的水珠飞过,越发显得周围静谧清幽。
萧辰老早就见到了顾一昭。
她今日穿着淡青色翟鸟折枝花缎织金两色缎门下裙,上面穿月白色竖领对襟软烟罗小褂,发间簪着同色系的海蓝宝翟鸟发簪,耳间挂着淡蓝水晶泪珠样耳坠子,整个人清爽而淡雅。
顾一昭也看见了萧辰。
今天见他,没了武将的杀气,没了朝廷命官的威严,反而像个贵胄世家公子,满身贵气。
她冲萧辰笑了笑。
萧辰脚步一停,半天才想起自己今日是要来提亲。他定定心神,往前走到顾一昭身边,见过礼之后,刚要开口就听顾一昭发问:“世子派了手下的人寻我丫鬟,是有什么事么?”
她这么开门见山,萧辰本就打好的腹稿倒说不出来了,本是万军丛中进出毫无惧色的人,此时也觉得手心微微出汗。
有一只明黄的黑背黄鹂鸟从木兰枝头飞过,明黄的羽背颜色从成荫绿叶中翻飞而过,提醒了萧辰。
他才开口道:“那次救人……我碰过你的手。”,说到这里已经彻底没了往日里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想起那天偷听顾一昭拒绝黄其的斩钉截铁,心里也多了些没底,磕磕巴巴道:“我想遣了官媒往你t家提亲。”
“此事不用再提。”顾一昭经过这些日子的思索已经想得清楚,她硬着心肠,忍着揪心的痛感,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事关紧急也顾不得什么儿女大防,不用为此提亲。”
饶是萧辰都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拒绝他。
他眸中一冷。
浑身的贵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武将的冷峻,沉沉笼罩住这一方天地,让外面的雨声也平白多了几丝肃杀的气息,顾一昭往后一退,在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对面的这个人也曾杀人无数。
或许是人生中第一次被拒绝,他眼中流露出那种天之骄子独有的骄傲,仰起下巴看着她。
人中龙凤,自有其骄傲。
睥睨、独步天下、志在必得,不相信世间有什么可以拒绝他。
在确认顾一昭并未撒谎后,萧辰的眸中猛一震动,像是不敢置信。
天边云脚低垂,东风吹过,芜廊外的浅粉杏花簌簌落下,雨水混着轻盈花瓣,多了几丝沉重。
萧辰眼见着花瓣打着璇儿落下,眸色回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眼开口:“当初我也曾听见你与黄举人的对话,我自问也当得起那些条框。”
他一条条说着那些条件:“萧家家世不差,我虽不才但也自问独当一面,不会受制于家族父母,你嫁过来自然是百般顺心,不会有那些三妻四妾的烦恼。”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示弱?
顾一昭心里一软。
这么骄傲的人,居然可以低声下气跟她商量,怨不得她动容。
可内心再怎么触动,还是没忘了她这些天辗转反侧想出的结论:“一点情谊怎抵得过岁月侵蚀?”
他们不可能靠着一点心动的切片就相伴一生。
“这点情谊不算什么么?”萧辰往前一步,园圃里一枝旁逸斜出的芍药花被他衣角带得簌簌作响,蜜糖般的甜嫩气息弥散在雨天湿润的空气里,更显青涩。
他的脸颊瘦削,剑眉下一对眼睛寒星般犀利:“我自问平生见过的亲事里,除了青梅竹马,也就是这么多情谊了,居然还不够?”
他说话锋芒毕露。
如果说平日里见到的是他平易近人温和的一面,此时瞥见的就是他不可一世锋利的那一面。
顾一昭心里一沉,这与她所担忧的差不多。
她摇摇头,避而不答。
天边一个惊雷响起。
似乎现有的杏花春雨还不够,居然又起了另一层阵雨。
闪电亮处,两人都一动不动。
几声惊雷后更大的雨终于落下,淅沥淅沥落个不停。走廊上风很凉,裹挟着雨雾吹过来,顾一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雷声雨声惊扰,萧辰置若罔闻,继续往前一步,几乎已经逼近到两人安全距离。
顾一昭往后退,背后却是朱漆围栏,膈在她后背,让她无处可逃。
萧辰却不轻绕她。
他盯着她的眼睛,逼着她对自己对视:“我不信!”
少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此时滚烫岩浆,顺风顺水的少年郎从未遇到过这样大的挫折,却又相信自己的直觉,执拗、固执、偏执、盯着她。
顾一昭不敢与那对眼睛对视。
她觉得心虚,像是自己的谎言无处遁形。
雨水被风吹进了芜廊,顾一昭侧首,逃避什么一样,用侧脸对着他,似乎这样就能躲过躁动不安的良心。
萧辰却锲而不舍,一手扶柱,又贴近了过来。
两人的距离此时已经躲无可躲。近到几乎能闻到袖口飘出的富有侵略性的男子气息,粉嫩桃子般长满绒毛的脸颊能清晰感觉到男子青布衣袖下随着呼吸起伏的肌肉瞤动线条。
她慌乱,还想再躲,可是唇角却无意间擦过他的衣袖,青布干燥温润的质感从她的嘴唇划过,似乎还带着萧辰的气息,让顾一昭脸颊立刻就泛起了桃花粉。
萧辰也没好到哪里去,看着她的桃花瓣一样的樱唇从他衣袖上掠过,明明隔着衣服,小臂却能清晰感受到柔软富有弹性的唇肉重重擦过。
他轻微觑视一眼,看得清楚一小块水渍留在青布衣袖上,也不知是屋檐落下的雨珠还是她唇瓣的潋滟水光。他只觉得自己小臂上那一块肌肉像是被火星子灼烧两口一般,直接烫了起来,熊熊火把顺着血管一直燃烧到了心脏。
无处可逃。
顾一昭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转头正对着他:“圣上会愿意让仰家和萧家通过姻亲更紧密么?”
萧辰清明过来,他哑口无言。
如果不是在这种场景下,他简直要为顾一昭击节赞赏:她的确看到了圣上的真实心思。
圣上看似一直在扶持仰家和萧家,却还是忍不住又拉又打,让两家互相牵掣,仰家有韩王的爵位胜过萧家,皇上就在初期重点抬举萧家;等福建江南抗倭,仰鹤白能力不如他,皇上就又转过头提拔仰家。
如果她是顾虑这点……,那就说明——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萧辰在黑暗中觑见了一丝亮光,他压制住内心的狂喜,看着她的眼睛已经重新又燃烧了起来,像是熄灭的火山又重新喷发出了岩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屋檐上积攒的雨水汇集,简直像是瀑布一样从走廊两边掉落。
雨水落地,冲撞着地面的青砖,随后激起了更大的水雾,而走廊里的温差又让空气也起了雾,雨水将这里笼罩成了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场景。
似乎整个顾家,整个苏州府,整个大雍朝也只余了他们二人。
外面雨声虽吵,却衬托得走廊越发安静,安静到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只顾虑这个……你若是心里没我,何必私下里分析那么多?”萧辰到底还是没压制住那些喜悦,往前继续一步,另一只手也抬起,将她几乎禁锢在自己怀里
顾一昭无处可逃,背后是木头围栏,侧面是他的手臂禁锢,眼见着自己被圈进了火热的怀抱。
外面即使已经温度很低了,这一方天地也烫到让顾一昭心神不宁。
“世子?!”她硬着心肠,想推开他,可是她的力气放在他这里基本等同于无。
萧辰可不管那些,他紧紧抱着她,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肉里一般,更是用自己的脸贴着她柔嫩娇小的脸颊,耳鬓厮磨。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如果不是自己极力抗拒,顾一昭很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会狠狠咬她唇角一口。事实上……她也不是很想抗拒。
他呼吸的热气喷洒到顾一昭的脸颊,麻麻酥酥,顾一昭感觉到少年喷薄而出的喜悦,他赤诚又热烈:“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声音中带着欣喜。
他禁锢着她的手臂猛然收紧,仿佛她是稀世珍宝,而他是神话里寻找珍宝的勇士,不愿意松开,也不愿意放手:“既然拉手不算什么,那这样呢?这样算什么了吧?”
如此不由分说,如此势在必得,顾一昭忽然醒悟:原来萧辰那些人前的彬彬有礼都是装出来的!
世家子弟的教养在前不错,可骨子里他就是这么霸道蛮横,好言相劝得不到的东西就会去抢!去争夺!不择手段!
醒悟到这一点顾一昭不由得嘲笑自己:不然他怎么会在这样年纪就立下禄食千钟的不世功勋呢?难道真是靠温良恭俭让么?
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她静静没有反抗,萧辰却没有更加放肆,他吸了几口气,呼吸已经由急促变得绵长,说出的话语也郑重而认真:“那些事都交给我处理,你只要安心待嫁就好!”
他的语气充满了志满意得,又是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似乎人生也该如狙击敌寇一般简简单单。
果然是没受过挫折的天之骄子,顾一昭叹息一声:“可若是日后你后悔了该怎么办?”
“圣上打压你怎么办?并非贬谪,而是彻底不再起复呢?”
“你要为了我,从此不理朝政么?”
“世子就躲在家里吗?从过去的春风得意到郁郁寡欢不得志?难道今日这些情谊抵得上世子的抱负么?”
声音一层层递进,紧迫而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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