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帛声与怒吼声混杂在一起,让原本哭泣的女子猛地止住了泪,也让冯十一想起了另一道悲鸣。
“老夫这一生,与人为善,做尽善事,行医多年,更是救人无数。我自认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苍天。可是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般待我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女儿?为什么死的是我的柔儿,而不是那些该死的畜牲啊,为什么啊……”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冬夜,只是风雪更烈。冯十一站在雪中,看着那位为她治伤多日的大夫,抱着他女儿早已冷透的尸身恸哭。
那具娇小的尸身伤痕累累。前一日还笑着对她说“姑娘家怎么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的温婉面庞,此刻布满了青紫与血痕。
冯十一从不多管闲事,办事也一向只认钱,而那一夜,她打破自己的所有规矩开了口。
“给我一文钱,我替你杀了害她的人。”
那一夜,她自己接下了这单生意。可这一文钱,她至今没收到。只因七年了,这桩事始终不算真正了结,直到今夜。
老赵的这一文钱,等了七年,她总算能收到了……
听着身后屋子里传来的哀嚎声,冯十一藏在黑巾下的脸上露出笑意,扯着笑,她偏头去看身侧半跪在地上的人。
“痛快吗?”
听着本属于她的痛苦声音出现在折磨她的人身上,女子本该畅快,但她却笑不出来,因为……
“女侠,求求你,救救其他人。还有好多人,求你救救她们……”
冯十一心头一怔,还没回过神,数道黑影已出现在院墙上。她未动分毫,黑影飞掠落下。
黑影们落地的动静,惊得一旁正连声哀求冯十一的女子缩了缩身子。带头的吴玄恩看清立在屋外的冯十一,以及她身侧的人,也愣了一瞬。同时,屋内传来的哀嚎声钻入耳中,那痛苦的调子让他又是一怔。
“人还没杀?”愣神过后,吴玄恩开口问道。
冯十一望着他,勾了勾唇角,向前迈了一步:“夜还长,急什么?你那边如何?”
吴玄恩的目光落在半跪在地、裹着被褥,脸上满是伤痕女子身上,眼眸随之一沉:“和你这儿差不多,不过,我已经动手了。”
冯十一挑眉:“你杀了人?你不是说,褚十三交代过今夜除了解均和守卫,其余人都不能动吗?”
吴玄恩想起方才撞见的景象,心头的怒火仍难掩。
“没忍住!”
冯十一:“想玩点有意思的吗?”
“什么?”
大半个时辰后,原本空荡的正厅里,立在中线的男人左右扫视。右侧是一群被堵着嘴、衣衫不整的男人,左侧是抱团啜泣、满身伤痕的女子。他眉头紧拧,一把将身旁气定神闲的冯十一拽到了角落。
“这些都是朝廷官员和权贵,杀了解均就够了,若再动他们,我们怕是都活不成。”
冯十一斜睨他:“怎么?怕了?”
生死相关,吴玄恩难得敢瞪向她:“你说呢?”
“放心,我不会杀他们。”冯十一道。
吴玄恩刚松了口气,就听她补充:“但也不会让他们全须全尾走出去。”
“行,断条腿也行。”吴玄恩妥协,“他们凌虐民女,如今把柄在我们手里。我一会弄份认罪书,逼他们按手印,量他们也不敢多嘴。”
虽说他也想弄死这些人渣,但他还得为青衣阁上下的性命着想。所以即便他怒火焚心,也只能强压下去。杀一个已是失误,再杀下去,便是失心疯了。
吴玄恩自持冷静,冯十一也很平静,她平静地向吴玄恩伸出了手:“把你的刀给我。”
吴玄恩捂住腰间:“你要我的刀做什么?”
刀可以说是每一个杀手的灵魂,没有一个杀手会将自己的刀轻易交出。吴玄恩是这样,今夜随行而来的杀手也是这样。
但他们最终都抵不过冯十一的威压。
毕竟冯十一一人持双刀单枪匹马杀尽了青衣阁所有高层的壮举才过去一年,在场的杀手都记忆犹新。在她的锐利眼神下,所有人只能乖乖拔了刀。
地上整齐码放着刀,冯十一迈过刀堆,抽出自己的双刀握在手中,一步步走向那群抱团哭泣的女子。
原本低声啜泣的女子,见黑衣身影持刀走来,顿时愣住,眼泪悬在眼眶里,半落不落。泪眼朦胧中,她们看着那抹黑衣身影走到近前,随后她弯腰将双刀放在她们面前,再直起身时,黑巾后
那双冷艳的眼眸直直盯着她们,声音冷冽:
“选……”
众女子懵了,选什么?
“一人选一把刀。”冯十一道。
一众女子更怔了。选刀做什么?是要她们自行了断吗?
是啊,或许她们本就该自戕。贞洁没了,名声毁了,活着只会拖累家人,遭人耻笑。往后余生还要背负这段痛苦记忆,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比起那些被凌虐至死的人,她们能得个痛快,已是幸事。
跪坐在地的女子们面面相觑,随即眼中露出决绝。离刀最近的人率先拿起刀,一柄柄往后传。很快,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把短刀。
就在她们望着刀身露出释然之色时,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刀在你们手上,你们可以选,是给自己一个痛快,还是让他们生不如死?”
握刀的女子们纷纷抬头,望着眼前的身影,满脸疑惑。
不止她们,一旁旁观的吴玄恩也猜不透冯十一的用意。但凭着对她的多年了解,他直觉不妙。
果然,冯十一接下来的话让他惊得说不出话,而女子们做出的选择更让他瞠目。直到看见自己的刀被她们握在手中,刺出淋漓鲜血,他彻底傻了眼。
脏了……
他的刀脏了。
活了这么多年,吴玄恩从未有过这么浓烈的想掐死冯十一的冲动。她怎么能骗他的刀做这种事呢,不是断腿吗?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吴玄恩内心无能狂怒之时,又觉着畅快。
这些人渣,活该这样的下场。
畅快过后,吴玄恩看着倒在血泊中痛苦哀嚎的一群男人,犯了难。
“这下,要怎么收场啊!”
冯十一:“给我一半的人,你带着剩余的人安置好她们,过几日再送她们出城。”
晨钟敲响时,忙于生计的百姓陆续走出家门,各奔去处。城西一带,数往西市的人最多。雪后地滑,大多人都低着头慢步,直到一声尖叫划破天际。
听到声音的众人纷纷抬头,只见西市中心主街的戏台前,横陈着数具沾着泥土的女尸。戏台檐下,数道人影并排而吊,中间悬着一块大牌子,上头的字格外醒目,即便隔得远,也能让人看清最顶端的三个字:
【认罪书】
人群正想凑近些细看,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骤然传来。
“让开!都让开!”
众人回头,只见一队身着甲胄、佩刀带刃的金吾卫快步赶来,神色凶戾。
众人识趣地退开,却没走远,都站在金吾卫拉出的警戒范围外,看着他们将吊着的人一个个放下来。那些人落地时身子还软软的,显然还活着。
金吾卫忙着救人的功夫,有眼尖的已认出了其中几人。
“那不是京兆府尹吗?”
“还有吏部新任的侍郎!”
“辅国公家的二爷也在里头!”
除了辨认面孔,众人的目光还不自觉落在他们腿间,他们浑身完好,唯有那处血迹斑斑,莫不是……
猜到几分的人齐齐捂住嘴,瞪圆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乖乖,这都是什么热闹啊!
金吾卫虽出动得快,却终究没能挡住那么多双眼睛。消息像长了翅膀,转眼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伤痕累累的女尸、高悬的认罪书、还有那一排齐刷刷吊着的权贵官员……随着消息散播开来的,还有京城百姓间骤然沸腾的民怨。
“难怪张老闺女失踪多日,去京兆府报案,非但杳无音讯,反吃了一顿板子。原来这背后黑手,竟有京兆府尹一份!朝廷命官,不为百姓申冤倒也罢了,背后竟做出此等恶事。简直就是畜牲啊。此等行径,真是天理难容啊……”
看着街头再次出动的禁军和民怨沸腾的百姓,倚靠在窗台的男人回头看着窝在软榻上闭眼睡得正香的身影摇摇头。
“本只是想让你出去杀个人透个气散散心,结果,你倒是将我的谋算毁得彻彻底底。我本该想到的,吴六怎么拦得住你。罢了,给你收拾烂摊子吧。”
男人无奈的音调下藏着带着甘之如饴的妥协。
冯十一沉沉睡了一觉,睡醒时就听到隐隐的抱怨声。
“褚十三,她用我的刀,用我的刀给人去势。去势啊……我的刀脏了,彻底脏了你懂吗?”
沉闷笑声后,是低沉男声。
“百炼堂刚送了几柄刀来,你先挑。”
起身,下榻,打开门,冯十一探出头。
“百炼堂送来的刀?我瞧瞧。”
站在屋外的人齐齐转头,一人眼中带笑,一人则是满脸幽怨。
“冯十一,你都不是青衣阁的人了。你有什么资格要刀。”
冯十一伸个懒腰慵懒道:“看看而已,你这么小气做什么?”
吴玄恩瞪眼,指指自己:“我小气?”
冯十一点头:“嗯。”
褚十三附和:“嗯。”
吴玄恩本就一夜未睡,又忙了一日,如今更是险些要被气仰倒。看着眼前同出一口气的两人,吴玄恩颤着手:“狼狈为奸,简直狼狈为奸。”
骂归骂,气归气,刀真拿来了,吴玄恩还是推给了冯十一先看。冯十一只是看,并没有拿。最后一匣子的刀都归了满口自己的刀被玷污了的吴玄恩。
吴玄恩抱着匣子心情愉悦走了,褚清坐在她对面,给她倒了杯茶后轻声问道:“到西北后,先回阁里呆一段时日吧。”
冯十一端茶杯的手一顿,褚清继续道:
“你既然已经离阁,我自然不会再拉你回来。此番回阁里,你只当回家看看便是。解均已死,你的事已了,我们也是时候启程了。早些回去,到西北时,应该还能赶上年关。那时山头的梅花应该盛开了,你最爱的冰湖应该也冻上了。我们回阁里,煮茶赏梅,饮酒冰嬉,就像我们之前那样,过个热闹年,可好?”
热茶暖手,冯十一看着热茶飘腾而出的热气,点了头。
【作者有话说】
想把这部分内容写完,所以一起憋了章大的。
补昨晚的,这章提早发,今晚有没有看情况。说不定又想凑一章大的
数九寒天,自西市闹剧后,京城里的民怨像喷涌的热泉,沸反盈天。
金吾卫大门口,被前来认领尸身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直到这时众人才惊觉,这些年京城有多少平民家的妙龄女郎莫名失踪。从前都当是被拐子掳出了京,谁曾想,她们竟一直困在这座城里,而加害者,正是他们一直苦苦奉养的朝廷官员以及生来便高人一等的权贵。
怨声载道中,金吾卫扛不住这滔天民愤,索性将刑部、大理寺和稽查司都拖下了水。稽查司负责审讯那些被吊在闹市示众的官员权贵,刑部主理查案,大理寺专司验尸,帮前来认亲的百姓辨认遗体,金吾卫则要揪出那个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将这等肮脏事赤裸裸呈现在大庭广众的幕后之人。
幕后之人没踪迹,稽查司倒先从那些官员权贵口中审出了关押失踪女郎的宅院,以及这桩恶行真正的背后之人。
而背后之人正是解家二公子解均,瑞王的妻弟。据稽查司审出的供词所言,这般恶劣行径竟已持续多年。解均派人,专抓平头百姓家的女郎,供那些嫌青楼女子无趣腌臜的官员权贵玩弄,借此他既收拢了人脉,又攥住了这些人的把柄,成了他的助力。
稽查司审讯结果一出,金吾卫便立刻围了那座宅院。围了,再一挖,眼前景象令人触目惊心。即便是金吾卫,都在心中暗自赞一声将此事捅破的幕后之人干的好。
横陈在西市戏台前的女尸,因死亡时日不长,又因冬日严寒尚未腐坏,还能看清样貌。可更早死去的那些,却早已面目全非,埋在宅院的花园里化作累累白骨。
拐带孩童的案子还没了结,如今又出了这桩惊天大案,皇帝龙颜震怒,怒火直直烧向了瑞王。
这怒火为何独独冲着瑞王?只因解均已经失踪,翻遍了京城都没发现他的踪迹,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而解均那位执掌着抚远军的长兄解通,如今镇守着西北,皇帝轻易动不得。如此一来,身为解均姐夫的瑞王,便承受了这些无处发泄的怒火。
瑞王被禁足于府中,朝堂众人看得明白,即便他妻族那头尚有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撑着,可如今两起大案的背后之人都与他有牵扯。这民心注定已失,想得大位,难于登天。
众官员感慨之时,也不免疑惑,这两桩案子是不是也太凑巧了些,短短时日内矛头齐齐对准了瑞王。
若是有人有意为之,是何人?
是与瑞王已成鼎立之势的肃王,还是刚回京行事低调的淮王。
众官员在猜测,生性多疑的皇帝也在猜忌。
可是不管幕后推手是何人,这犯的案,做的事总是板上钉钉,又没人拿刀架着他们脖子逼他们去做。既然做了,那总得付出代价。
只是这代价,终究要整个朝堂一同背负。眼下风波还只在京城,可等江南的案子查清,两起大案的真相一同揭开,天下的民心民怨怕是要彻底翻天。如今唯有趁事态尚未扩散,严惩所有涉案之人,才能稍稍抚慰民心。
于是稽查司领头,带着禁军一道道撞开府门,查抄了一座又一座府邸。
那些被废去男性象征的官员权贵,原以为那已是人生至痛,殊不知,真正的煎熬才刚刚开始。
京中各府衙正乱作一团时,小楼里却一派闲适。冯十一坐在窗边,与吴玄恩悠然对饮。
冯十一问:“人都送出去了?”
吴玄恩点头:“嗯,已送出城分散安置去各处了,也替她们给家里捎了信,报了平安。”
冯十一点点头:“那就好。”
吴玄恩望着窗外街上往来的人群,轻笑一声,感慨道:“真不敢信,你我竟也有做这种好事的一天。你说,这算不算行善积德?”
冯十一:“你说算那便算吧。”
吴玄恩侧目:“你怎么了,好似兴致不高。”
冯十一瞥了一眼窗外的雪,淡淡道:“只是觉着这京中无趣罢了。”
满城繁荣之下,平头百姓不过是官员手中的玩物、权贵脚下的草芥。暗中的黑手早伸遍了角落,伸向无知的孩童,伸向孱弱的女郎。
都说穷生奸,富生善。
在她看来,这善是精心装扮的虚伪,而奸,不过是被逼到绝境的求生本能罢了。
世家把持朝堂,门第阶级早已固化。当今之世,平头百姓纵有万般力气,也难挣出既定的命数,只能苦苦求生罢了。如今这民怨,看似鼎沸,可上位者小小手段,小小施舍,便又能被安抚,最终沦为过眼云烟。
而这般道理,冯十一自幼便知,如若不是她进了青衣阁,只怕她也是那些女郎其中之一。因此,她对那些女郎动了恻隐之心时,也在想,进了青衣阁,许没那么糟。最起码,如今,无人敢动她。什么权贵官员,对寻常百姓是天,对她而言,是可以随时踩在脚下的淤泥。
冯十一:“吴六,你说我去当个行侠仗义,惩歼除恶的江湖侠客如何?”
吴玄恩闻言,伸手便向她额头探去:“你病啦?”
冯十一一把将探来的手挥开,而手落了个空的吴玄恩看着冯十一继续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青衣阁呢。最起码还有大把银两赚。”
看着吴玄恩语气淡淡,很自然吐出这么一番话,冯十一沉默没有再说话。
离开青衣阁太久,她还真是忘了青衣阁中,还有原本的她,本都是一群什么人了。
冯十一沉默不语,吴玄恩也静坐了许久没有说话。待天色渐暗之时,吴玄恩才问冯十一:“何时启程回西北。”
冯十一:“过两日吧,褚十三说他手头还有些事要料理。走之前,我有件事要托给你。”
吴玄恩:“知道,我会帮你藏好解均的尸身还有那个人头的。”
冯十一摇头:“不是此事。”
吴玄恩疑惑:“那是什么?”
冯十一:“我走后,你帮我看顾好他。我付你银两,就当我下单。”
吴玄恩花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冯十一说的他是何人:“我这不是镖局。”
若是其余事,吴玄恩也就应了,可此事……要是让褚十三知道他派人去保护冯十一的夫君,只怕她夫君死的更快。
吴玄恩颇为为难继续道:“我只是个副阁主,说白了就是替褚十三干脏活累活的。此事,要不你去同他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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