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此生或许再难相见的念头,他告别了“母亲”,踏上前往书院的路。
一路颠簸,他不知书院在何处,只总翻看着“母亲”为他备好的、要送给师长同窗的礼物。他日日擦拭那些礼盒,盼着到了书院能送出去,好不辜负“母亲”的心意。
可到了地方,礼物没派上用场,他反倒被逼着杀了人。“母亲”的亲儿,握着他的手,一刀捅死了“母亲”派来伺候他的小厮,随后在他还在愣神时,他将他丢进泥泞的泥潭,冷声道:“既然顶了我的名字和身份,我经历过的,你也该体验一遍。”
刀刃上小厮的血还温热,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却冰寒刺骨。他本不懂对方为何如此,但在泥潭里,面对一群手持短刃,看向他的目光凶狠的人时,他很快明白了:在他于“母亲”身边衣食无忧时,顶着他的身份,享受着他的一切时,他正经历着怎样的苦难。
他本想放弃,可一想到生母用命生下他、生父用瘦弱臂膀换他活命、养母将所有爱都给了他,便觉得不能就这么死了。于是他举起刀,用养母给他请的武师教的本事,杀光了泥潭里的人。
当他从泥潭里爬出来时,浑身上下、刀刃乃至内心,都已不再纯净。
此后,他戴上了面具,再一次顶替了那人的人生。只是这一次,不再是被纯粹的爱包裹,而是坠入黑暗血腥的深渊。
可即便如此,这黑暗人生里也是一道光的。
她虽是女儿身,却厉害得很,还格外护短。嘴上虽时常嘲笑他:“好端端的戴什么面具?”,可真见着有人对着他的面具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便会默默卷起衣袖,上去把那些人狠狠揍一顿。她……”
“好了……够了!别说了!”
本一脸高冷的冯十一,在他的轻声叙事中早已悄悄变了脸色。方才环在胸前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在听到一口一个“她”后,她紧绷的弦也终于绷断。她猛地站起身,烛火正正映在她脸上,将她脸上的紧绷还有那抹难以察觉的震颤都映得分明。
冯十一失态,榻上的人却依旧平静。只是太久没开口,骤然说了这许多话,让他喉间泛起一阵痒意。
轻咳两声压下不适,他开口唤她,声音带着病后的喑哑:“十一!”
这一次的这一声十一,没有再让冯十一觉着怪异,而是如星星之火般,直接燃起了她心中的怒意。
她横眼扫去,眼中带着翻腾的怒火:“别叫我十一!”
一群骗子!
一群把她当傻子耍的骗子!
冯十一胸口剧烈起伏,方才听故事时翻涌的复杂心绪,此刻全化作尖锐的刺扎在心头。过往关于褚十三的那些的记忆涌回。他带面具的样子,不带面具时的样子。他带面具时与她相处的点滴,他不带面具时与她相处的点滴……
戴上面具的他总是寡言少语,周身裹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可一旦卸下那层遮挡,又会露出副漫不经心的闲散模样。而她只觉着他脾气古怪、阴晴不定,却从未想过,原来这面具上下,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
冯十一死死盯着眼前那张苍白又难掩苦涩的脸,面色一点点沉下去。
拳头在身侧攥了又攥,指节捏得发白,指腹也几乎要嵌进掌心。看她那模样,榻上的人都做好了她要动手的准备。可她却只猛然转身,随即头也不回地掀帘而出,只留帐外的风沙和风卷入,卷得烛火跳动了几下,他那道孤寂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孤寂的身影就这么强撑着身子,在榻上呆坐着,双眸盯着她方才坐的位置久久出神!
踏踏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榻上的人也终于回神。他缓缓抬眼看向帐帘方向,眸光中的怔仲褪去,重归平静。
帐帘被人从外掀开的瞬间,看清进来的人,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了然,随即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喑哑:“来了。”
来人并非方才怒然离去的冯十一,而是她的夫君。郁明步进帐中,径直走到榻边,拉过他娘子刚坐过的那张椅子坐下后,目光落在榻上人的身上,平静无波的眼底藏着几分复杂。
榻上的人对上郁明的眼神,率先开了口,声音喑哑:“她都告诉你了?”
郁明点头,没多言语。
榻上的人了然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她不想见我,又想知道旁的事,所以让你来的,是么?”
换作往日,若是旁人对自己的妻子这般了如指掌,郁明少不得要心底泛酸。可眼下,心底的复杂情绪压过了所有。
他沉声应道:“是。”
帐内静了片刻,烛火在两人之间晃动着。榻上的人缓缓抬手,按了按发疼的心口,低声道:“不介意我躺下吧!”
郁明抬眸,见榻上之人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也泛着青,非但没介意,反倒起身搭了把手。
郁明扶着他的肩,将他慢慢放平在榻上后,又顺手将一旁的被褥盖在了身上,遮住他赤着的上身。
“多谢。”
躺下的人低低道了声
郁明重新坐回椅子上,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该是我谢你,你救了她。”
真假褚十三的事虽惹得他娘子动怒,但对他而言,眼前之人不管是何人何身份,救过他娘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榻上的人闭了闭眼,闻言几不可闻地勾了勾唇:“这是我欠她的……”
郁明微怔。
“她不知救过我多少回。”他缓缓转眸,与郁明对视“我只救她一次,哪能还清。”
郁明看着眼前之人虚弱却清明的眼,一时无言!
他一直知道,褚十三对她而言,很重要。而他会对褚十三动了杀机,除了妒意外也是因为他一次次主动挑衅的行径
而眼前之人,话语里句句里也透着对他娘子的熟稔与在意,可他心里却生不出半分妒意,只剩一片沉沉的复杂。
而就在郁明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榻上的人开口:“我该从何处和你说起呢?”
灯烛明明灭灭,第一抹晨光漫过军营时,郁明掀帘出了帐。站在帐外迎着晨风深深吸了口气,寒凉的风灌入肺腑,他才压下心头的沉郁,随即他转身往不远处的大帐走去。
大帐内,她虽还睡着,但眉心微蹙,睡得并不安稳。郁明褪去外衫,轻手轻脚坐到榻沿,静静望着她的睡颜,心底翻涌着浓浓的心疼。
昨夜,不过是骤然得知曾经最亲近的人用两层身份将她蒙在鼓里,那么多年掏心掏肺的相处里都是假的时,她就已气得浑身发颤。她若是再知道那些更深的算计……只怕当场就得拔出她那两柄长刀,将人劈个稀烂。
他倒不是怕她动刀杀人,只是她如今这副身子……哪里禁得住多番动怒?
叹口气,郁明伸出手,轻轻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廓时,她蹙了蹙眉,像是被惊扰了。郁明只能收回手,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帐外渐亮的天光,心底无奈……
该说的总是要说的,该知道的,她总要知道的……从他口中说出,她也许心绪还能缓和些……
第107章
帐外的天光越来越亮,外头照往常时辰传来操练声后。冯十一的眼睫颤了颤,随后缓缓睁开眼。睁眼后对上他的目光时,她眼底先是茫然,随即浮起昨夜未散的愠怒,但她又很快压下眼中情绪,哑着嗓子问:“天亮了?”
“刚亮。”郁明声音放得很柔,“再睡会儿?”
冯十一摇摇头,撑着身子坐起来。
看着他略显疲惫的面色,她问:“你和他聊了一夜?”
郁明没隐瞒:“嗯。”
冯十一沉默着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背影挺得笔直:“他跟你说了什么?”
郁明看着她赤着的脚,皱了皱眉,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
“怎么就这么下榻了?”
冯十一没接话,只凝眸看他,身躯也依旧紧绷,仿佛做足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抚着她僵直的背脊,郁明叹了口气,扯过自己的大氅往她肩上一搭,将她整个人裹住,才开口,声音沉而稳:“娘子答应我,听我说完切莫动气。”
冯十一抿了抿唇,见他摆出她不答应就绝不说的架势,终究还是敷衍着点了点头。
可这敷衍的应承,连同郁明心里那点“由自己说出口,她或许能稍平静些”的念头,终究是落了空。
郁明的话才说了一半,被他用大氅裹在怀里的人已猛地窜起。她赤着脚不管不顾地奔向箱笼,随即弯腰从中抽出两柄长刀,再转身时目露凶光直直射向他:“暗道在哪儿?”
找不到褚十三无妨。
此地离青衣阁不远,她先去挑了青衣阁再说!
这些年,她被困在青衣阁,杀了多少人才挣出一条退路。可如今却告诉她,在她和褚十三从那夜的泥潭厮杀里一同活下来之前,褚十三的亲爹就已找到他。而自褚十三他亲爹寻到他那日起,青衣阁便有一半归了楚家,作为楚家放过青衣阁的交换筹码。
难怪,那一夜,本只能活下一人的厮杀,最后她活下来了,褚十三也活下来了。
那时的她,居然还为他们两人都活下来而沾沾自喜,殊不知从那夜起,她就成了“褚十三”手里的猴儿。这些年掌控她的,除了阁中高层,背后一直还有他。
“褚十三”说阁中高层想杀了她,也是子虚乌有的事,他只是想借她之手杀光青衣阁的高层,让青衣阁彻底归他所有。
回想起清理阁中高层那一日,到最后她其实已经竭力。
他为什么不趁那时候,干脆杀了她呢。
为什么要放她离开?
因为情谊?
她和他有个狗屁情谊!
冯十一攥着刀柄的手咯咯作响,脸色也阴沉得吓人,显然已怒到了极致。
而就在这时,郁明缓步走到她面前,不顾她手中还握着双刀,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方才答应我什么?说好不动气的!你这般模样,余下的事我都不敢告诉你了。”
往日里,哪怕她再暴躁,被他这么抱着温声哄几句、亲几下,她也总能平静不少。而今日的冯十一,全然不吃他这一套。
“不用你说,我自己去问!”
昨夜让他去打听,是怕自己盛怒之下,真把那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所谓“楚伯棠”一把掐死。
可眼下,死就死吧!
她恨不得把他们全都砍死!
抱着这样的念头,冯十一毫不留情推开了他,随意披了件外衫,踏着鞋便往帐外冲。
冲到帐外时,她还险些撞上来送早膳的忠福。好在忠福轻功好,轻巧避开才没被撞上。
而就在忠福拎着食盒堪堪站定还心有余悸时,他看到他的主子也如一阵风一般,从他眼前席卷而过。
眼看两道身影就这么从他眼前擦过,忠福愣了愣:“这是怎么了?”
和忠福同样茫然的还有正在施针的老赵。施针到一半,他便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回头,就见到一把明晃晃的刀怼在自己眼皮子跟前。
顺着刀再往上看,是冯十一那张阴沉得难看到极点的脸。
看到冯十一那张脸,老赵一愣!
认识冯十一这些年,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她这副模样。冯十一脾气虽不好,但对大多事都不在意,所以平日里大多时候也都是懒懒散散的。眼下这副显然暴怒的模样,他还真没见过。
而老赵,还没问这是发生了什么。冯十一就对他下了令:“把他给我弄醒。”
老赵一怔,还来不及应下。冯十一便自己动手,从他的针包里抢了一根针,自己抬手扎进了躺在榻上的人的小腹痛穴上。
几乎是针刚入体,本还在沉睡的人便骤然睁了眼。
睁眼后,初醒的人还茫然着,老赵先急了眼!
“哎呀,这是做什么啊。我还在针灸呢,你怎么乱扎。”
老赵刚跳脚,肩头便被人搭住。他回眸,对上一张平静的脸。
“你先出去吧。”
老赵视线扫了一圈,最终落回那张平静的脸上,不放心地叮嘱:“看好她,别让她把人弄死了!”
说着,他麻利地拔掉榻上人身上的所有针,连冯十一刚扎的那枚也没放过。
而老赵走后,榻上
本还混沌的人也彻底清醒。
看着眼前那两柄明晃晃的长刀,还有一脸怒容之人,他并没有慌张,而是淡然以对。
“这是想杀了我吗?”
冯十一绷着脸:“杀不杀你,在于你接下来的话。你和他说了什么,原原本本再给我复述一遍。”
面对她冰冷且满是杀机的语调,榻上的人并没有即刻回她,而是看向了站在她身后的人。
“你与她说到何处了?”
郁明搬了张椅子到榻边,扣着她的手腕,半是安抚半是强迫摁她在椅子上坐下后,随后自己也坐到了她身侧,用手覆着她拿刀的手背,沉声回:“只说了个开端!”
此言落下,榻上的人将视线落在冯十一脸上。
这几年,他大多时间都在京城。顶着那人的身份,替他做着“楚伯棠”该做的事,守着母亲。以至于,他对青衣阁内的事全然不知,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离开了青衣阁……直到……他在江南节度使陈渡身上看到了她的刀!
她的刀,她一向宝贝,绝不会轻易送出去。能让她将刀送出去的,定然是她极在意的人。而从陈渡口中得知刀一个晚辈送的,他便猜到她就是陈渡口中的晚辈,她也许也在苏州城,所以他在苏州城多逗留了几日。
果不其然,他见到她,还有牵着她立在她身侧的人。
也就是那时,他才知道,她成婚了!
而他,由衷替她高兴。
她值得一个良人!
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对她爱得纯粹的良人!
思及此处,他的视线落在眼前那相握的双手上一顿,又很快挪开!随即他缓缓开口。
“这些年,我大多时间都在京城。料理的都是朝堂中事。对于青衣阁中的事,我并不清楚。直到……郑九娘来找了我,给了我一封信……”
榻上的人将郑九娘给他的信中的内容转述一番,而他越说,冯十一越沉默……
如她所料,当初那个镇北侯府的单子就是褚十三捏造的。什么单主压根就不存在!曾娘,这些年也一直在为他做事。而那几个黑甲人就是他的手笔,而小云,就是最初的失败品。
而出乎她预料的是,王小花的被拐,也是他一手策划的……他让人将王小花亲自送进了那贼窝。还有那夜在苏州她遇到的,刺杀她夫君舅舅的人,也是他派去的……
持刀而来的冯十一,听完一席话后,非但没有了进帐时的怒气冲冲,反而平静了下来。她静静的放下了手中的刀,静静的转身离开!
两柄长刀放在了榻边,她就这么出了帐。而郁明几乎是前后脚跟着她出了帐。
出帐后他也只是默默跟着,跟在她在帐外转圈。转到不知多少圈时,郁明拧眉迈前一步扯住了她的手!
被迫顿住脚步的冯十一扭头看他,眼中毫无波澜。而郁明则拽着她就回到了大帐,回到大帐后,他将她拉着坐下,随后坐到她对面,对她说了一句:“对不住!”
冯十一:“你对我说什么对不住?”
做下这些事的又不是他,让她这些年成了笑话的也不是他。他道什么歉?
郁明:“这一切,我本也已经猜个十之八九了。但没有实证,所以我未曾和你明言。”
自他到了苏州,找到他舅舅开始,这一件件一桩桩事,看似是由她而起,实则最后都是在引着他。因为她她,他发现了,那些死士据点。因为她,他在山上撞到赵靖川。随后,他顺理成章和赵靖川合作,进京,拉章家下马,拉瑞王下台。而他本以为这是楚家和肃王的把戏,直到褚十三带着人堂而皇之搬到他们京城宅院对面,将伤了她的人送到她面前。
他那时便猜到,章家江南那些死士据点只怕都是褚十三带人清理的。而褚十三除了想借此拓展青衣阁的势力外,只怕暗中和楚家或肃王只怕有合作。
可谁曾想,褚十三就是楚伯棠!
再看向她,郁明心底除了心疼还有浓浓的歉意:“都是因为我!”
冯十一:“嗯?”
郁明:“他们想引我和赵靖川合作,打压瑞王,对付章家。所以才用你做引,引我入局!”
过往那些事不提,但在江南时,如果不是因为他,因为他的这个身份。那她也许就不用面对那些糟心事。
冯十一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了,她看着眼前那张满是歉意的脸,拧眉:“那照这么论我是不是还得对你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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