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远心急如焚,见温和方子不起效,咬牙用猛药。
闻折柳这才能偶尔清醒吃东西。
可这清醒只是暂时性的,也只是时段性的。
大多数时候,他都闭眼昏着。
连小姑娘在他耳畔哇哇哭都不没用。
他身上这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常是今日稍退热,明日又烧得神志不清,好不容易清醒片刻,又浑身酸痛,连坐在榻上看个奏章都费劲。
陛下到底怎么了?
贴身伺候闻折柳,小白眼见名贵药汁流水一般灌入他喉,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病有丝毫起色,心中不禁冒出这个疑问。
自打从静江回来,陛下就是这部郁郁寡欢的病恹恹模样。
莫非不是身子上的病,是心病?
万万不敢利用公主来讨好闻折柳,小白只好向不会说话的畜生去。
“雪玉,你……”他跑到庭院中,话说到一半,又僵住。
那通体雪白,极通灵性的猫,正在秋日暖阳下,与一日日清醒时刻愈多,满眼好奇的小公主“喵喵”“啊啊”叫。
一人一猫,不亦乐乎。
也是啊,陛下近日清醒的时辰太少。
睁开眼睛就是喝药,以及给小公主喂奶。
两件事做完,又沉沉睡去。
一大摞任务,全都堆给慕容一族。
不光朝臣与陛下越发生疏,连小公主都开始“移情别恋”,找猫儿玩去了。
“呃!”
流苏落地帐幔内,闻折柳一头乌发散于软枕,柳叶眉微蹙,圆眼紧紧闭着,额角冷汗点点,黑发衬得他面颊愈发苍白,跟刚从水里浸出来一般。
“陛下,陛下?”小白担忧的嗓音在帐幔外头响起。
“哈!啊……”
猛然睁开眼,目光对上帐幔垂下的精致流苏,闻折柳缓慢回魂。
他又做这个梦了。
这个何霁月发现他身份后,用尽一切办法,在身体与心理上报复他的梦。
她夺他皇位,让他沦为监下囚;她当众剥光他衣裳,强迫他在两国百姓跟前丢尽颜面;她抢走
尚且不满周岁的小姑娘,不允他这亲生父亲看哪怕一眼。
一切都是那么可怕,如洪水猛兽。
可又是那么真实。
何霁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他一早就知道。
是以这个让他痛得无法呼吸的梦,自从他从连接中原与西越两国的静江边上回来,就一直阴魂不散。
“啊,啊啊!”
闺女稚嫩的嗓音萦绕耳畔,闻折柳被噩梦震散的魂魄终于扯上风筝线,回了笼。
“陛下!”“咚咚”粗暴叩门音起,慕容锦拔高八度的声音猝不及防在外头炸开,“陛下!臣有要事禀报,还请陛下接见!”
闻折柳三魂又被吓走五魄。
他手抵在心口,甲盖泛起绀紫,来来回回呼吸好几次,才压下隐隐约约的心绞痛。
“……什么事?”
“中原那方撕毁合约,要与西越兵戎相向,那雌赳赳气昂昂,领兵而来的何大司马,点名要见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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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抱歉今天晚了会儿,明天争取不迟到[爆哭]
“……谁要见朕?”
“大司马”三字震耳欲聋,闻折柳纵是再耳畔嗡鸣,也听得一清二楚,慕容锦说这三个字时候的口型,他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下意识反问后,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何必明知故问?做作。
慕容锦不知道闻折柳是因震惊反问,只当他真没听清,老老实实答了一回。
“回陛下的话,是中原何大司马,何霁月,她领着赤甲军过来,不出三日,便抵达边境,说是,说是定要亲自见您一面。”
呼吸不自主急促,眼尾不知何时开始发烫,闻折柳皓齿用力咬住唇边嫩肉,久未修剪的指甲尖儿将掌心扎出鲜血,才不至于当着慕容锦的面,失态任泪流。
噢,真的是何霁月。
她不辞辛苦,跑来这么远找他。
他还以为自己思念过重,出了幻听的症状还不够,连幻视也找上门来,只为让他觉得他没有被她抛弃。
眼下,她的确没有放弃他。
反倒超乎他的预料,蟒蛇般死死缠上来,一副不得猎物势不罢休的模样。
心口阵阵闷痛,胸腔随之发胀,闻折柳稍折腰,压在心口上的指节青白,指甲盖绀紫。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该来的惩罚,总是逃不掉。
说是惩罚,其实也不恰当。
这个局,是他亲自布下的。
从亲生父亲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又奉他之命,在与那小小年纪被寄养在京城的郡主接触中,可耻地春心萌动,他就想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索性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给自己谋下了这盘棋。
何霁月肯赏光,还带着如此多姐妹来到两国边境,已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她如他所愿赴约,他不该避而不见。
曾经他也想过隐姓埋名,在中原做何霁月府中那藏着的娇娇儿。
可从被独孤秋抓出郡主府,一路隐姓埋名送到西越那时起,他便知晓他再也回不了头,早晚会有这么与何霁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一日。
既是知晓躲不掉,又何必害怕?
更何况,怕也没用。
何霁月最讨厌的,就是叛徒。
而他无论是自愿,亦或非自愿,都已经成为她眼中的这种人了。
暮色四合,微风从窗外灌入,吹走屋内沉闷,尘埃在烛火中分毫必现,往事浮现眼前。
“何无欢!”
小闻折柳双手捧着糕点,用他这病弱之人最活泼的姿态,蹦蹦跳跳往郡主府里屋去,只是他身上病气未消,平日玉石般清亮嗓音,喊起来的音量并不大,久未得回应。
但他也不恼,只是轻车熟路,往郡主府主殿摸去。
那时何霁月少年丧母,整个郡主府盖满白布条,闻折柳奉生父之名,也出于私心,来郡主府给何霁月送点心。
他瘦削身子挪到屋外,没听见何霁月或陈瑾的嗓音,只听见声声闷响。
还有挥舞武器时,带起的风声。
“啪!啪!”随着耳朵贴到门上,闻折柳依着他平日旁观何霁月与大哥闻柳青练武的经验,越发肯定,这是鞭子抽在皮肤上的声音。
而且这一声比一声急的,还有被强行捂住,但还是丝丝缕缕外溢的痛呼,不出所料的话,这人多半快皮开肉绽了。
可这是郡主府,谁在打谁?
闻折柳心中慌乱,脚下步子也跟着乱。
没有武功傍身,他本就不是个善隐藏的主儿,当即被屋内一声暴喝钉在原地,旋即门从里头呼地打开。
“谁在那儿?”是陈瑾,她面色不虞。
“……是我。”陈瑾站在那儿,挡住大部分视野,闻折柳没太搞清楚情况,下意识迈过门槛,迫不及待要将手上那篮烫手山芋送出去。
无论她们谁打谁,他都只是来送点心的,什么事都与他无干。
然而血腥气扑鼻而来。
闻折柳下意识朝血腥味最浓之处望去,惊讶发现那儿仅离他三步之远……是一滩形状难以形容的血肉模糊。
好不容易红中一抹黑白,黑球还在白框里头转,他才发现这是人面上的眼。
“呕——”
闻折柳富家少爷出身,连杀鸡都没见过,哪儿见过人彘?
早些时间好不容易从嗓子里头灌入的滋补汤药,稀里哗啦溅了一地,他手软脚软,手上拎着的糕点一松,波棱盖打弯,直愣愣要往地上栽。
可糕点落地的声儿,与他跪地之音,都没有响起。
是小何霁月一手扶一个,英雌救美。
“你不该这个时候过来的。”
她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可眼里蕴含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有与她这个年龄严重不符的深沉。
哼,他怎么就来不得了?
闻折柳张嘴要驳,胃脘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莫提辩驳,他站都站不稳。
还是何霁月扯他出满是血腥气的屋子,陪在外头在藤椅坐着,身娇体贵的小少爷才手扶心口,勉强喘上气。
“为什么我不能来?我只是吃到了好吃的甜糕,想跟你分一块。”闻折柳雪白腮帮子微微撅起,如同画像上的冷美人,被画师画龙点睛,加上了精气神。
“送个糕点而已,让你家下人跑一趟便是,你出来,又吹风。”美色当前,何霁月不为所动。
闻折柳蹙眉。
……她言外之意,岂非你这小子身子虚弱,本就麻烦,别出来走一趟吹风难受,还有劳烦她亲自送回府上,更麻烦?
你何霁月总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你才麻烦!
闻折柳奋力夺过何霁月手中的点心盒子,将精美包装三下五除二拆开,随手捻起一块,气冲冲往冷冰冰的何霁月嘴里一塞。
“我就是来送糕点的,还要挨你一通骂,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闻折柳作势别过头去,手臂却被人拽住。
“……抱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何霁月并非情绪外露之人,恰逢那时母亲何玉瑶离世,加之刚从长公主手中接过事务,许多事没人指点,一做就错,又不得不顶着别人的嘲笑做,她心中戾气冲,一不留神,才伤了闻折柳脆弱的心灵。
她略一阖眼:“只是这场景太血腥,我不想让你看见,才让你以后避开这个时段来。”
“可是你要动手打人,是不会挑时段的,我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有撞见的可能,与其说这个,不如告诉我另一个。”
闻折柳话锋一转:“这个人犯了什么事,你要把他的四肢都削去?”
“她是叛徒,出卖了我母亲。”
何霁月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她做成人彘,已经是她付出的最小代价,至于其它手段,你不必知道。”
闻折柳身子不住发颤,片刻后,还是没忍住,捂上嘴,猫腰又呕了两下。
“怕?”何霁月顺了顺他单薄脊背,在他呕完后,平静递上杯温水,“有什么好怕,你又不是我下属,而且……”
她尾音拖长,刻意吊他胃口。
“而且什么?”闻折柳只记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干笑得很勉强。
“而且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小何霁月眉眼温柔,如冰雪消融。
“折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陛下,陛下?”小白连声呼唤,终究是让光怪陆离的往事裂了口。
“小白,扶……咳,咳咳!”
闻折柳话说到一半,像是被空气呛住,扶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
苍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水似眼波横,山似眉峰聚,瘦削脊背抵在床头软枕,状若西子捧心
小白忙不迭双手奉上温水:“您喝点水,润润嗓子。”
闻折柳指尖一个劲儿抖,压根儿握不住盛清水的杯盏,可喉咙干得发痛,急需水分补充之下,他只好就着小白的手,喉结滚动,咽了两口水。
他下颌棱角分明,宛若精美画卷上那一抹凌厉的线,叫人一见便移不开眼。
“扶朕,起来。”
闻折柳一口气喘不匀,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朕,要,即刻,启……”
他“启程”的“程”还没从嘴里吐出,眼珠忽地往上一翻,露出一大片脆弱乳白,身子歪歪斜斜软下,又晕了过去。
“陛下!”
东宫主殿灯火通明,又是个不眠之夜。
天苍苍,野茫茫。
辽阔草原是两国的天然边界线。
何霁月领大军压境,候了十日,西越那头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可为首那人,并非她要见的闻折柳。
“慕容……”何霁月与慕容萱交战多回,晓得面前这女子,是慕容萱独女,可姓甚她明白,名谁,她没去记,索性随口称呼,“慕容家那小姑娘,你娘应该告诉过你,我要见的人,不是你罢?”
她嘴角挂着抹若有若无的笑,语气并非急迫,甚至称得上温和,好似与街坊邻里茶余饭后的闲谈。
可何霁月笑意不达眼底。
慕容锦本就不是个带兵打仗的料子,只与她对视一眼,整个身子便不争气一哆嗦。
“何大司马莫急,您要见之人,已经来了,就在我身后。”她往身旁被何霁月吓懵的小兵啐一口,祸水东引,“愣着作甚?还不快将陛下请上来!”
“……是!”小兵慌慌张张往。
不多时,慕容锦身后开出条道。
一辆步舆,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由与何霁月有一面之缘的小白推出,可何霁月连看都没看曾与之交战的小白一眼。
她只死死盯着步舆上,那又清瘦一圈的男子。
他身上绑了数条细带,被稳稳束腹于步舆之上,乌黑眼睛沉闷不见光,雪白面庞毫无血色,每根发丝都好生挽于发顶,有股慷慨赴死的从容不迫与庄重。
他身上所着并非龙袍,而是凤冠霞帔。
他怀里,抱着个大红襁褓。
秋风萧瑟,凉意席卷,何霁月与闻折柳,一人坐在高头大马行云身上,一人蜷在狭小步舆里头。
步舆吱嘎作响,停在何霁月五步之遥。
小白停住向前的脚步,下意识要躬身退去,又担心自己离开,闻折柳一人推不动步舆,僵在原地只怕是不好,只好迎着何霁月冰冷的目光,咬牙往后退了一步,树桩似的扎在闻折柳后方。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心乱如麻,却不知何霁月压根儿没看见他。
她满心满眼,只有步舆上的闻折柳。
他膝头盖了条薄毯,薄毯边上镶的流苏隐匿在他腰侧,映出他那两条细瘦长腿,孤零零垂在步舆前头。
空晃晃,好似没有丝毫支点。
何霁月半边眉头一下拧起。
奇怪,之前闻折柳逃离中原,她在马车上还与他见了一面,那时候他只是烧得神志不清,腿脚上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怎么现在这会儿,就严重到要坐步舆的田地了?
闻折柳双手紧紧环着孩子,小心翼翼抬眼,对上何霁月冰冷好似冬夜白月的目光,心尖一颤。
她果然是在生他的气。
不过这也不奇怪,他做了错事,本就该受到惩罚。
但罚他,也罢。
能不能,不迁怒孩子?
她尚处于襁褓之中,还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何……”闻折柳张嘴想道歉,可何霁月姓氏一到口中,他又舌头打结似的,怎么也吐不出下一个字。
他该叫她什么?
“何霁月”?“何无欢”?
亦或同她们一样,称呼她“何大司马”?
何霁月倒没有理会他的结结巴巴,只是干净利落翻身下马,往他这儿来。
她桃花眼压得很低,配上那紧绷成一条直线的唇,看起来不像暴怒,但也不能看出情绪不佳,靴子一深一浅踩在草原上,将本应该铿锵有力的踢踏声掩埋。
“你是何时,知晓自己是西越皇男的?”
何霁月俯下身子,张开双臂。
她两只手左右岔开,分别撑在闻折柳步舆两边扶手上。
“……”沉吟片刻,闻折柳咽了口唾沫。
说实在的,他在刚识字的年纪,就知道自己这不可见光的身份了。
未春心萌动前,见何霁月的每一面时,他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精心谋划,全无真情实感。
可账要是从这个时候算起,他欠她的,未免也太多。
但面不改色地说谎,他也做不到。
唯有沉默以待。
“不说话?”何霁月一把掐住他白瘦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锐利的眼神,“怎么着,上回见你,你眼瞎了,这一回见你,你哑巴了?”
“眼瞎”,“哑巴”,多么伤人,简直是每一个词,都刀一样,往闻折柳心上戳,一下一个洞,鲜血直流。
何霁月垂眸,眼珠一错不错,盯着闻折柳。
她只当她将话说得这般绝情,闻折柳原本就是对遣词造句十分敏感之人,定会有所控制不住情绪,怒也好,骂也罢,她只想看他波澜不惊的脸上裂开一条缝。
谁知,他还是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这么久不见,他还真能耐了。
对旁人的话没什么反应也就罢了,连对她的夹枪带棒,都可以视而不见。
怪不得能以男子之身当上皇帝。
冷心冷血的,是有当皇帝的潜质。
他既然这么不想与她见面,又为什么要故意把这个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还要打扮得这么隆重来赴约?
“说话。”
何霁月捏闻折柳下颌的力度加重。
闻折柳不自主偏头,要躲开她充满质问意味的目光,他皓齿咬住薄唇,好似受胁迫又不得不从的高岭之花,肉眼可见的心不甘情不愿。
他就这么讨厌她?
“啪!”何霁月忽地抬手,一巴掌扇在闻折柳脸上。
她目光沉沉,一眼望不到底。
这不是刑讯逼供,是更见不得光的,惩罚。
火辣辣的疼痛霎时袭来,闻折柳先一步感受到的,居然不是撕心裂肺的心碎,而是感激涕零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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