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公主怎么了?”
“意料之中的事。”
他将军情随手递给郭夫人。
“国库空虚,朝廷供养边防已经左支右绌,哪儿挤得出钱,给她养什么流民军?”
郭夫人扫过一列列墨字,停在某处:
“……谢稽?”
“对了,她还指望谢稽帮她,又是与谢稽的侄女结交,又是去郡学门口苦等,如今绛州谁人不知咱们这位公主访贤之心?”
覃戎语调讥讽,又摸了摸下颌,若有所思:
“这小丫头到底想做什么?连谢稽的主意都打上了,莫非真是胆大包天,想要做……”
皇太女。
郭夫人脑海里浮现出这三个字,一时眸色漾动。
那个只见过几面的稚嫩少女,当真有这样的决心?
“算了,她想做什么都没用,总之是做不成的。”
“夫君切莫大意。”郭夫人垂眸往砚台中添水。
“莫非夫人真以为她能说服谢稽?让绛州世族在她身上下注?”
覃戎有些意外,摇头蔑笑:
“夫人别觉得我瞧不起人,历数前代,有垂帘听政的太后,却没有做皇帝的公主;当家主母执掌家业名正言顺,未出阁的女儿却没资格女承父业——非能力不及,实乃礼教律法没有留她们的位置。”
郭夫人:“这么说,乌桓人不能在南雍为官,也是因礼教律法没有他们的位置。”
“正是这个道理。”
她抬头,凝眸肃然道:
“可倘若乌桓打下南雍的江山,莫说做官,连天子都能做得;清河公主要是能抢先夺下绛州,吞并薛氏,虎踞一方,夫君还敢说,天下没有她的位置吗——别忘了,她身边还有一个裴照野,连夫君都败在他的手下。”
提到裴照野的名字,覃戎便一阵火大。
“那个贼骨头,他母亲身上流着乌桓人的血,他自己更是个杂种,真以为公主封他个流民帅,他就能登堂入室……”
“大争之世,英雄何问出处?”
郭夫人缓声道:
“这二人,分则不足为惧,合则翻江倒海,不可小觑。”
“……一个杂种,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有何可俱?”
覃戎不以为意,刚要提笔蘸墨时,忽而见郭夫人扔了墨条,溅他一手墨点。
覃戎错愕。
“既是头发长见识短,下次夫君也不必带我来大营,问妾的意见了。”
郭夫人微笑:
“妾这就回家。”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说你啊……”
满手是墨的覃戎匆忙追赶上去。
却说骊珠那头,全然不知覃戎夫妻二人,竟因自己起了口舌争执。
这日一大早,她便早早从驿站动身,只带了玄英长君二人,一路朝郡学走去。
途中还遇上了不少郡学的学子,各个从她旁边经过时,都忍不住撩开帘子瞧上一眼。
还有女学子见她裙摆被雪污了,好心请她上车同乘。
骊珠婉言谢绝。
女学子道了一声唐突,心中却和今日目睹此景的其他学子一样,不免暗暗钦佩。
如今朝廷风雨飘摇,人心动荡不安。
今日却见清河公主替父亲拜访贤才,一展求贤若渴之心,对忧心国事的人而言,不失为一种安慰。
“——我还以为是旁人夸大其词,没想到清河公主真的如此纡尊降贵,这么冷的天,顶着寒风步行前来拜见谢祭酒。”
一辆华盖马车从旁经过,撩起帘子,竟然是数日不见的薛惜文。
车内还有几个与她交好的贵女,俱是端坐车中,捧着手炉,雍容朝她望来。
薛惜文略略压低声音,语调含讥:
“公主,怎么就这么爱出风头?”
她车内的几个小跟班无不殷勤地奉承附和:
“公主自然与众不同,这是要自比求贤若渴的周文王,渭水访贤,一展宏图呢。”
“宏图?什么宏图?”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们都是安分的闺阁女子,哪里懂得这些呀?”
几个女孩子窃窃私语,笑声不大不小地飘来。
骊珠目不斜视,玄英却轻蹙眉头,目光不善地朝她看去。
“长君。”
玄英冷声道:
“备好笔墨,木牍,将方才这几位娘子同公主说的话,都记录下来——不知几位都是哪家的娘子,父亲可有官职?家族郡望在何处?”
车内瞬间一片死寂。
薛惜文也变了脸色。
长君果真取来木牍,边走边写:
“……诸位娘子放心,我虽不比公主过目不忘,但这几句话还是来得及记录的,几位娘子若还有话想说,自可继续,我都会一一记录,呈送雒阳。”
这下更无人敢吭声了。
众人纷纷惊惧不安的看向薛惜文,生怕今日这些话真的送入宫中,给全家带来祸事。
良久,薛惜文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清河公主,算你狠。”
长君:“……卯时四刻,薛三娘子对公主言语怨怼……”
薛惜文大惊失色:“你敢添油加醋!”
长君:“……卯时四刻,薛三娘子责骂公主内侍……”
薛惜文咬牙切齿,对骊珠道:
“公主误会了,我来只是想好心告诉公主,今日公主不必再去郡学门外苦等,谢祭酒已经托人带话,今日家中有事,不去郡学。”
骊珠终于有了反应。
见骊珠停下脚步,薛惜文也让马车停下。
她笑盈盈道:
“公主想知道我是怎么收到消息的吗?谢先生虽不收外姓的学生,却是我父亲的座上宾,我想见谢先生,只需同我父亲说一句……”
“薛三娘子。”
骊珠望着她得意洋洋的笑脸,目光真诚道:
“我刚才就想说了,你牙上有菜。”
“…………”
在薛惜文花容失色的表情中,骊珠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往回走。
长君和玄英听着身后的动静,抿唇窃笑。
哪有什么菜?
公主竟也会使坏心眼了。
等到走远了,骊珠才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怒气冲冲道:
“可恶!又白跑一趟!”
谢稽到底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
如果是因为她才故意躲着不来,她可真要生气了!
“还有,薛惜文也太闲了吧?她从邺都跑来这里,就是专门告诉我谢稽今日有事不来?”
骊珠冷静了一下,如果她没有故意骗她,那她人还怪好的呢。
正想着,顾秉安呵着白雾,从远处骑马而来。
长君道:“顾军师今早去哪儿了,我还叫人留在驿站内找你,你怎么从这头过来的?”
这可不是驿站的方向。
顾秉安下马,缓了口气才对骊珠道:
“公主,大事不好,昨夜有一伙乌桓匪贼在县内作乱,劫了两个村子,其中就包括谢稽谢先生的家……”
骊珠蓦然瞪大了眼。
“不过还好,多亏将军及时出手,谢先生无事。”
裴照野?
他怎么回出现在温陵县,还救了谢稽?
骊珠一头雾水,连忙先让长君去备车,等上了马车之后,骊珠才从顾秉安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原来昨夜顾秉安担心她,所以回了趟雁山,将此事知会裴照野。
裴照野赶来的路上,恰好撞见这伙乌桓贼人劫掠百姓,便与随行十名军士出手相助。
谁料如此有缘,被他救下的人竟然正是骊珠多日求见不得的谢稽。
听到这里,骊珠顿觉柳暗花明,欣喜万分:
“那,这么说,谢先生允许我去他家中拜访了?”
顾秉安微笑:
“自然,谢先生听说是流民军救了他,当即便说要派人去请公主来家中,当面致谢,我知道今日公主肯定在此,所以就跟谢先生说,我来跑这一趟。”
这也太巧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多亏这伙贼人劫了谢稽,否则她哪能有这种施恩于谢稽的机会?
“那伙乌桓匪贼呢?”
“那伙人一行五十余人,丹朱射死了五个,将军又杀了七八个……总之,杀了一半,跑了一半,可惜,人手带得太少了,他们战马又比我们的好,极难追上。”
骊珠心情略有些凝重。
不知道这些乌桓匪贼,是单纯地劫掠物资,还是在借此试探边境军防。
如果是后者,恐怕内忧外患,很快就要同时爆发了。
马车滚滚朝着郊外而去。
穿过阡陌交错的田地,篁竹掩映处,一处草屋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屋外还残留着匪贼作乱的痕迹,几个小童正在收拾被踏坏的篱笆,见马车在木桥前停下,小童上前接引。
骊珠下了马车,四处张望。
不愧是名士隐居的地方,青山绿水,果然雅致。
一抬头,又见一名三十左右的端庄妇人立在屋外等候,此人正是谢稽的夫人,姓楚。
楚夫人将骊珠请进屋内,奉上一盏酽茶,态度既热情又恭敬,对流民军千恩万谢,发自肺腑,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骊珠看了一圈,有些好奇:
“谢先生……不在家中吗?”
“当然在,他在后屋内,正焚香沐浴呢。”
楚夫人赧然轻笑,声音低了些:
“公主莫要怪罪拙夫不来亲自接见公主,实在是昨晚兵荒马乱,夜黑风高,我那拙夫竟不知怎么,不慎跌进了……茅房。”
骊珠瞳孔放大。
谢稽跌进了茅房?
他怎么能和茅房联系在一起?
谢稽应该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骊珠连他上茅房都想象不出来,更别说……跌进了茅房里。
那得是什么滋味啊?
“谢先生没事吧?”
“好在只是踩了一脚,便被裴将军拉了出来,并无大碍,其实洗过就好,只是拙夫喜净,一时难以接受,还望公主体谅。”
楚夫人轻笑道。
骊珠恍恍惚惚地点头。
一只脚也不行啊!
那可是茅房,是……
骊珠试想了一下,换做是她,可能不仅当场崩溃,只怕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自然,自然……谢先生没受伤就好。”
“拙夫没受伤,多亏了裴将军昨夜浴血奋战,伤得那么重还能以一敌十,当真是……”
骊珠霍然起身。
“浴血奋战?伤得很重?”
她愕然看向顾秉安,他居然路上半个字都没透露!
顾秉安这才突然想起来似的,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骊珠:“裴将军此刻在哪儿,可曾请医师?夫人快带我去看看……”
楚夫人见她神色焦急,当下便立刻带她往西屋而去。
“公主放心,昨夜已第一时间请来医师替裴将军疗伤,虽然伤重了些,但性命无虞,一应汤药,我们必会准备最好的药材……”
骊珠推门而入,见裴照野躺在榻上,胸前包裹着纱布的模样,眼里瞬间冒出泪花来。
顾秉安带着其余人悄然退出房内。
骊珠压根没想过裴照野会受伤。
不是只有五十人吗?
五十人怎么会将他伤成这样?
他这是还在昏迷?
骊珠怔怔走向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身影。
真的伤得很重吗?
他会不会……
“公主这两滴眼泪,掉得真是我见犹怜。”
泪眼朦胧时,一只手忽而接住她滴下来的眼泪。
裴照野望着她,眼尾含笑:
“怎么样?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老头了吗?”
骊珠看着他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的模样,方才一瞬跌入谷底的心骤然起死回生一般。
“……你没受伤!”
裴照野掀被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
他冷嗤道:
“就那几个胡蛮子,还不够给我塞牙缝的,要不是他们战马好,跑得快,我非把他们的皮全扒下来不可。”
“那你装死!”
骊珠大怒,狠狠拍他:
“其他人走了那么久,你都不吭一声!你故意的!你怎么!能!装死!骗我!”
裴照野被她胡乱揍了好几拳,既觉得她可爱,又觉得她发了狠打人竟然也怪疼的。
难怪当初能一剑给人开膛破肚呢。
等她打够了,停下来,裴照野才捧着她湿漉漉的脸颊,用指腹慢慢替她拭泪。
“我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死,公主身娇体弱,再冻上几日,我怕是真的要做鳏夫了。”
骊珠余怒未消,用泪盈盈的眼怒视他。
“你还怕我挨冻吗?我以为你很喜欢看我挨冻呢。”
裴照野顿了顿,突然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却又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到底在阴阳怪气什么。
“怎么会。”
裴照野瞧着她被污雪弄脏的裙摆和鞋袜,轻描淡写道:
“以后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公主这样被人拒之门外,吃这样的苦头。”
不只是现在的他。
他想,倘若梦里的他知道自己日后会如此喜欢她,恐怕也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让她被人那样欺负。
裴照野说完,看到那双眼中的怒意渐渐平息。
仿佛这几日以来,那股无名的怒火也一并随着这句话而散去。
裴照野有些不解,试探着问:
“你……消气了?”
骊珠紧抿着唇不吭声。
“还是更生气了?”裴照野难得有些拿不准。
骊珠还是没说话。
……好没出息。
她怎么能这么好哄!
骊珠总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把这个问题放下。
可她又好像的确对他生不起气来。
这几日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晚上同他泾渭分明的入睡,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不知为何又滚到了他怀里。
她的定力,好像只能保证自己在清醒的时候尽量生气。
骊珠叹了口气,决定放弃。
“没生气。”
这回听着好像是真话。
然而裴照野手肘撑在腿上,自下而上地故意打量:
“我怎么看着还是在生气的样子?”
她果然上当,想了想,做贼心虚地四周瞧了瞧,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这样可以证明我没生气了吧。”
这几日她都没有亲过他呢。
裴照野轻笑:“有点敷衍,像演的,伸舌头亲一下呢?”
“…………”
骊珠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平视他。
“可以啊。”她盯着他的眼道,“那你先告诉我,谢先生掉进茅厕,跟你有没有关系?”
最后几个字,骊珠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不容忽视的威胁。
裴照野闭上的眼睫微颤。
做人果然不能太贪。
迎上骊珠的审视, 裴照野微微后仰,撑着榻弯唇笑道:
“要不是我伸手拉住了他,只怕这位天下闻名的名士,就要一头栽进粪坑里了, 他还谢谢我呢。”
骊珠:“哦?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茅房中?”
“当时四处流箭乱飞, 为避流箭, 自然要找个地方躲。”
“那流箭是哪儿来的?”
温热呼吸带着淡淡馨香吹拂而来,裴照野扫过视线中微翘的唇瓣, 喉结滚了一下。
“丹朱射的。”他笑道。
……她就知道!
丹朱夜能视物, 弦无虚发, 她真要射敌, 怎么可能流箭乱飞!
裴照野端详着她的表情。
“怎么, 又要讨厌我了?”
骊珠垂眸不语。
她低头检查他身上的伤。
包得极其夸张的前胸和后脊是假伤, 但手臂几处皮外伤却是真的, 只是他不将这些伤当回事,连包扎都没用。
亦或是故意露在外面,让谢家人瞧见。
“不讨厌你, 如果不是你,我连谢稽的面都见不到。”
骊珠走到医师留下的托盘前,取来余下的纱布。
“你是想帮我, 我知道, 也只有你肯这样铤而走险,帮我完成心愿,我讨厌谁也不会讨厌你啊。”
遭乌桓劫掠的两个村子离此地尚有距离。
人是他引出来的。
裴照野一众不过十余人,又要救那些无辜村民,又记挂着替她铺路,此中困难和风险, 即便不说她也能知道。
骊珠垂下眼睫,谨慎仔细地替他上药,又一圈一圈缠好。
之前在伊陵时,她连给他喂药也手忙脚乱,如今竟然也开始熟能生巧。
裴照野的眸光微微漾动。
纤细柔软的手指贴在他伤口上,她的动作小心得过分,好像他是什么碰一下就碎的瓷器似的。
他的手段并不光彩,裴照野其实并没有指望骊珠会谢他。
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她责怪的准备。
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心头的柔软触动化作更浓烈的欲望,视线不受控制地,在她垂首时露出的后颈上流连。
自从成婚那夜之后,两人虽同榻而眠,却再没有任何亲近。
但尝过一次,食髓知味,那滋味只会让人上瘾得无法自拔,哪怕目光触及,脑海中就已开始翻涌起无数欲念。
骊珠专心包扎,毫无察觉:
“以谢稽的聪慧,我想他恐怕也心存疑虑,但眼下的情形……那些乌桓匪贼出现在这里,我担心他们不止是单纯为了劫掠些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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