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和长君一道,将他们分别送回房中。
骊珠跟在后面,频频端详裴照野的面色。
“……你没喝醉啊?你为什么没醉?”
裴照野关上门,瞥了骊珠一眼:
“我要是喝醉了,你会向我对你一样对我吗?”
他对她一样……
骊珠顿时脸颊通红,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叫道:
“当然不会!”
“没意思,那就不醉了。”他摆摆手道,“我回去洗漱,待会儿一起睡觉。”
“……”
骊珠面色微红地回到她的客房内。
他应该说的只是单纯的睡觉,不会做什么吧?
这可是在别人家中。
骊珠在心里默默纠结了片刻,梳洗后躺倒在软塌上,很快又琢磨谢稽与绛州世族的事。
谢稽态度松动是好事,可根本的粮饷问题仍没有解决。
骊珠望着头上的帐顶。
屋内没有点灯,黑沉沉的,窗缝里吹进来一点风,帷帐像波浪一样晃动。
思绪也在黑色的浪中翻涌。
一闭上眼,她仿佛就能看到神女阙的重峦叠嶂。
山的另一面,乌桓人的马在嘶鸣,北地的街上没有青年,男人全都被拉去服了徭役,女人被捆成一串向乌桓人换马。
山的这一面,有无数张嘴对着她张开,她必须填满他们,否则她也会变成被拿去换马的女人。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不能再固守从前的行事准则。
就像这一次见谢稽,如果不是裴照野兵行险着,她连谢稽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有机会与他坐下来面谈。
她需要钱。
足够武装自己,应对危机的钱。
……她父皇过去都是怎么筹钱的?
骊珠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许多答案。
窗棂有些微响动。
黑暗中,皂角香混着一缕很淡的酒气靠近。
“那么认真地在想什么?”
骊珠抿唇:“很坏很坏的事。”
裴照野露出一个轻浮的笑意。
“这么巧……”
“……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骊珠阻拦住他刚挑起她衣摆的手。
尽管她的力气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裴照野还是停了下来。
“不是不讨厌我了?”
骊珠极有原则地解释:
“喜欢你才不能纵容你,别的都算事出有因可以原谅,但茅房这个纯粹就是你私自泄愤,还好谢稽不计较,但作为惩戒,这几日不可以做。”
他不言语地瞧了她一阵。
叽里咕噜说的什么乱七八糟?
还有奖有罚,真以为自己训狗呢?
“不做可以,亲一下总行吧?”
骊珠认真思考了片刻,陷在枕头里的脑袋微微颔首,她道:
“那倒是可以……”
刚一说完,骊珠整个人就被单臂捞起,压在怀里。
那具精悍身躯里仿佛藏着用不完的力气,哪怕只是唇瓣相贴,呼吸缠绕,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那股浓重的情欲,几乎要钻进她的骨髓,从里到外地将她淹没。
“做吗?”他呼吸粗重地问。
骊珠脑子是懵的,但原则还在。
“……不做。”
他冷笑了一下,刚分开的唇又贴在了一起。
他的手指插进她发丝中,另一手却不抱她,只是撑在枕边,俯首搅动她的口舌,拉出暧昧缠绵的银丝。
“不做吗?”他轻咬着他白日指腹碾过的耳珠,声音喘得很沉,“会让你舒服的。”
他的呼吸和嗓音在她耳廓震动。
骊珠攀援着他,身体上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顿时腰窝酸麻地软下去。
“……说了不做就是不做!”
“哦?公主这么有原则啊。”
裴照野挑了挑眉,眼尾勾起略带恶意的笑。
然而抽出手来,五指微曲着,水泽从指尖滑到他青筋微凸的手背上,他低头舔了一下手背。
“那这是怎么回事?公主,我的手上是什么,公主知道吗?”
“…………”
他一点点舔干净。
漆黑的眼半垂,做着这种事时,偏偏眉目疏冷,很正经的模样。
骊珠怀疑他知道自己喜欢他这个表情。
“没用的,就算你变成一只狐狸精也没用。”
她偏过头去,雪白脖颈上有倔强纤长的脉络。
“裴照野,你要改掉一些你的坏脾气,我也要改掉我的迂腐刚直,我们没有时间了,下次也不一定还有允许我们犯错的机会。”
“……为什么要改?”他问。
骊珠怒目:“你不改你下次还想推谁进茅房!”
裴照野埋首在她颈窝里,低低地笑:
“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你为什么要改?”
骊珠愣了一下。
“你的迂腐刚直,我都觉得刚刚好。”
他轻抚着她湿漉漉的鬓发,每次被他亲得双目失神后,她的眼珠都很澄澈,很漂亮。
裴照野看着她,眼底无边情潮涌动:
“乱世是个长夜,长夜太黑了,见到一点光,就会有无数飞蛾不受控制被涌来,哪怕被烫死也心甘情愿,要是融进随处可见的黑暗,谁还会被吸引呢?”
“骊珠,你只管做低眉菩萨,我来做你的雷霆手段。”
对视片刻,唇舌再度交缠。
这一次的吻很柔软,十指紧扣,像是在给彼此支撑。
梅子酒的酒劲终于迟迟上头,吻到最后,分开时,裴照野几乎在她身旁倒头就睡。
骊珠侧身,食指轻轻拨弄他的睫羽。
被子上方露出的眼睛眨啊眨。
气喘许久才平息,然而骊珠静静端详着他的睡颜,耳尖却越来越红。
……糟了。
她好像,有一点想继续。
骊珠一直觉得自己容易满足。
此刻才突然后知后觉,好像并非她容易满足,只是从前还来不及生出渴欲, 就被他无节制地填满。
——除了他死后的那两年。
两年的漫漫长夜, 没有任何欢愉, 只剩下浓重的思念和恨。
想到这里,骊珠的眸光在夜色中漾动。
她怎么会是菩萨呢?
哪有菩萨会在临死前和仇敌玉石俱焚, 只管自己发泄恨意, 全不顾身后的是是非非。
她也不想做什么菩萨。
菩萨不能言语, 不能入世, 只能在香火缭绕里静观人间, 等凡人来供奉。
她不要他来供奉。
她是和他并肩同行的妻子。
“……你真睡着了吗?”骊珠小声问, 食指戳了戳他的脸。
呼吸匀称, 眼睫毫无颤动。
平日侵略性极强的双眼阖上,那张英俊得毋庸置疑的面庞,此刻看上去毫无防备。
古怪而危险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长。
裴照野能趁她喝多了, 对她胡作非为,她为什么不可以?
难道只允许他做坏事?
而且,是他做错事了需要被惩戒, 她为什么要惩罚自己忍耐?
想要什么, 自己去拿就好了,岂能回回都等人双手奉上?
心砰砰跳得极快。
视线落在自然闭合的薄唇上,骊珠恶向胆边生,深吸一口气,凑上去含住了他的唇瓣。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骨节分明的手指蓦然微动。
骊珠却突然僵住了。
他竟然没回应!
哦, 他睡着了,自然是没法回应的。
可他没回应,她要怎么继续亲下去?
虽然已经成过三次婚,但骊珠细想起来,自己竟没有一次主动的经验。
骊珠回忆着裴照野平时的做法,轻舔慢吮,撬开齿关。
小巧的舌尖缠住他,一圈一圈打转。
垂在被褥间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攥紧。
亲着亲着,骊珠发现自己的手好像有些闲,于是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胸膛和腰上游移。
她以前不太明白为什么亲吻时,手一定要到处乱摸。
现在好像明白一点。
唇齿发出些许交缠的水声,骊珠阖目,耳尖绯红,时不时眯起眼看他有没有醒来的迹象。
还好,他睡得很沉。
骊珠很得意。
这都没醒,就算她再做更过分的事,他也不会知道吧?
下一刻,手臂突然擦过什么。
……不是都睡着了吗?
嘴不会动,别的好像还清醒着。
骊珠迟疑了一会儿,五指试探地合围,用虎口丈量。
她猛地松开。
算了,算了。
她一个人……好像还是太困难了点。
骊珠抬起头,看向他高挺的鼻梁和浓长眼睫,睡颜平静,一无所知的样子。
一种陌生而隐秘的快感,盖过了生理上的欲念。
“现在扯平啦。”
她展开他的手臂,眷恋地枕在他的臂弯里,阖上眼,片刻便呼吸绵长。
少顷,身侧的男人睁开眼,偏头看去。
和她浅尝辄止的情欲相比,那双眼里没有丝毫文明开化,只有纯粹的雄□□望,原始而野蛮。
他转过头,平躺着想:
扯个鸟蛋。
等她这几日莫名其妙的气过了,他一晚上就把缺的这几日都艹回来。
骊珠陷入黑甜的睡梦中,一无所知。
三日倏忽而过,很快到了入郡学的日子。
一大早,骊珠发现雁山脚下枯了一冬的草有了些许绿意,天气开始转暖了。
“……雪一化,就可以准备春耕了,雁山附近好好找找,应该能开些荒田,种粮不够,添些新鲜蔬菜也不错……”
骊珠一边吃朝食,一边同郑竹清聊着。
如今营中物资发放、粮秣调配、战马牧苑之类的事务,已经彻底由郑竹清接手。
她从前是官夫人,管着一大家子有条不紊,骊珠知道,只要给她时间,她肯定也能管得好军中后勤。
郑竹清记下骊珠的话,刚要说什么,忽见身后营帐内跑出来个月白色的身影。
“姐!好不好看!”
原来是丹朱换上了郡学送来的士子服。
郡学学子不分男女,衣着需得整齐划一,女学子也要如男学子一般束发戴冠,男女都不可涂脂抹粉。
“好看,”郑竹清笑道,“瞧着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但愿你这个书真能读进去,别像小时候一样,总拿弹弓去打先生。”
骊珠瞪大眼:“丹朱!郡学里的先生都是大才,可千万不能打啊!”
丹朱:“知道知道,只要他们不给我讲什么女戒女训,我肯定不打人。”
“……”
骊珠真替郡学里的先生捏一把汗。
“放心吧,进了郡学,我会管着他们。”
挑开帐帘,束发戴冠的身影撞入了骊珠的视野,骊珠看着那个穿着士子服的身影,瞳仁微微一缩。
裴照野对她的异样神色并不意外,只是故作不知,还问:
“怎么,不好看?”
骊珠不语,倒是玄英很捧场地笑道:
“裴将军真是能文能武,这宽袍大袖一遮,若是再刻意调整仪态,看上去和太学里那些学子,竟没什么两样。”
甚至因为常年习武,身姿挺拔舒展,龙行虎步,更显从容不迫。
长君也道:“真的,打眼一瞧,一点也看不出像个武将。”
骊珠心想,岂止打眼一瞧,她瞧了三年也没发现呢。
这还得多亏裴照野生了一副好皮囊。
他和那些五官粗犷的武将不同,轮廓深邃,眉目却有几分女孩般的秀丽,中和了他那过于凛冽冷峻的气场。
再加上他装起来时,更是见人先含三分笑,一派文雅亲切的模样。
……谁会怀疑他是个心狠手辣的杀胚呢?
骊珠一路上频频从车帘后偷看。
裴照野佯装不知。
郡学内的学子们早就收到了风声。
听说驻扎雁山的流民帅今日会入郡学,临时听学一段时间,今日一大早,学子们就来得七七八八,都打算一睹真容。
“……原来清河公主前几日守在郡学门外,就是因为这件事。”
“为这支流民军,这位公主可真是上心……听闻前些日子落鹜山一带的几个村子被乌桓匪贼劫掠,也是流民军派兵出战。”
“诶,如今各家高筑坞堡,唯求自保,哪管外面洪水滔天?没想到竟要靠一位公主来组建军队,驱逐戎狄——不知诸位如何作想,在下只替南雍的文官武将们汗颜啊。”
放眼望去,这里大多都是十来岁二十出头的年轻学子。
虽出身名门大户,却年纪尚轻,热血犹在,提起蛮夷外敌,皆是满脸义愤填膺。
“这个流民帅,据说是公主亲自辟召而来,我有个伊陵的朋友知晓不少内情,你们肯定猜不到,这个流民帅是什么出身。”
他们说得专注,并未注意外面长廊上有陌生身影驻足。
“什么出身?不就是流民吗?英雄不问出处,你这门第之见,未免也太……”
“可不是什么流民,这个叫裴照野的流民帅,是鹤州一带有名的盐枭!”
众学子瞪大了眼:“盐枭!”
“没错,鹤州下至绿林好汉,上至官府官员,无不知他的姓名,他盘踞鹤州,杀人如麻,连同为绿林中人的匪贼也惧怕他的名字。”
公鸭嗓的少年仿佛说书一般:
“而且,此人舌上还嵌了一个古怪的银环,有人说,这是从乌桓传过来的某种邪术,他献祭了自己的舌头,这才换来了天生神力,勇武非常。”
有人惊叹道:“这么邪门?”
“我问过我家中的大巫,说是真的有这种穿舌的邪术!”
公鸭嗓少年又将声音压低几分,神色凝重,煞有其事:
“清河公主连这样的人都征召到身边,也不知道是被诓骗还是有意为之……”
“哦——?”
身后忽而响起了一个拖声懒气的声音。
“有意为之,又如何?”
他笑着问。
“要是那流民帅安分老实,真心归顺朝廷也就罢了,要是狼子野心,想借公主之势一步登天,对南雍不利,公主岂不就是南雍的罪人……”
公鸭嗓少年说得正在兴头上,丝毫没觉得不对。
周围却安静下来。
这几个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少年见众人面有异色,回过头去,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面孔陌生的学子。
第一印象是觉得高大。
那样的身形,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威慑,即便他此刻面上噙着笑意,状似温和的模样。
果然,下一刻他微微俯身。
“那你看我,算不算老实安分?”
公鸭嗓少年缓缓倒吸一口凉气。
他盯着对方开合的唇齿,口中异物若隐若现。
“你嘴里……是什么东……”
“这个啊。”
裴照野舌尖抵了抵腮,抬眼看他:“邪术啊,看一眼就会厄运缠身,少活十年——要试试吗?”
走在院中的骊珠忽而顿住脚步。
“长君,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比如有人在尖叫之类的。”
长君疑惑:“没有吧……公主是不是近日没休息好?”
骊珠觉得自己可能不是没休息好,是有些担心过度。
倒不是真的担心他们会动手打人,而是担心郡学里会有眼高于顶的学子欺负他们。
前世的裴照野借了裴绍的身份,好歹也是祖上阔过的寒门子弟,在雒阳也常常被人瞧不起。
那时骊珠还不认识他。
也不知道,他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是怎么忍下来的。
心事重重地想着,沿着白沙小径,骊珠三人到了谢稽在郡学的书房内。
谢稽并不在此。
等了大约一刻,才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长君:“谢先生来了,不过……他身边好像还跟了一个人。”
骊珠和玄英纷纷从窗外看去,玄英顿时神色一变。
“是薛怀芳!”
那个见过公主一面就对公主念念不忘的薛家二公子!
骊珠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
不是怕了薛怀芳,而是怕薛怀芳看到自己与谢稽待在一起,给谢家添麻烦。
好在他们进来的时候,书房外无人把守。
骊珠当机立断,拉着长君和玄英二人,宛如小贼一般鬼鬼祟祟地躲在了层层书架之后。
“——待会儿若公主前来,就请公主去旁边的湖心亭上暂候,我与薛二公子谈过之后,便去与她对弈。”
是谢稽的声音。
薛怀芳:“谢先生果然磊落,当着我的面,竟也毫不避讳。”
薛怀芳也说出了骊珠的心声。
不过转念一想,她前一日在郡学外求见谢稽,薛惜文后一日就能知道,消息如此灵通,瞒与不瞒也没什么区别。
谢稽:“绛州之内,皆是薛家耳目,我又何必做多余的事?”
两人落座。
薛怀芳懒洋洋地笑道:“谢先生真是直言不讳,真不打算给薛家一个解释吗?”
炉上茶水沸然,有注水声。
谢稽:“二公子想让我解释什么?”
“不愧是天下闻名的谢稽,就连本公子找上门来,谢先生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问一句‘解释什么’?”
“如今绛州之内,敢公然违抗我薛家,与清河公主往来的,也就只有你们谢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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