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替我戴上发冠好不好?”
方才跑马太热,裴照野解了发冠,散着发。
骊珠红着脸在旁边的溪水里洗了洗手,擦干之后,才伸手替他束发戴冠。
她做得很熟练。
简直比替自己挽发还熟练百倍。
而且还总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瞥他,仿佛他戴冠之后再看他,会让她有些心虚一样。
裴照野目光幽深地盯着她。
骊珠的确有些心虚。
因为他一旦束发戴冠,骊珠就很难不用前世看裴胤之的目光去看他。
可他又更稚嫩,更年轻。
让“他们是处于不同时间的两个人”的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骊珠正想着自己这样算不算同时喜欢两个人,下一刻,刚在他下颌系好结的同时,他的唇便压了上来。
骊珠缓缓提了一口气。
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模样,她忽而心口酸涩,没有闭眼。
裴照野却能清楚感受到,扶着他肩膀的手有多柔软,腰腹贴得有多紧。
他偏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吻。
……算了,看在她能消气的份上,下次也不是不能穿着这身衣服做。
驿卒带着骊珠的书信, 穿过几场春雨,抵达雒阳城时,堤岸边的垂柳刚刚抽条。
街头巷尾飘散的却并非春日的气息,而是焚烧香木的味道。
南雍遵循周礼, 以柴木祭祀亡者, 每到先皇后的祭日, 一把又一把的柴木将会从月初烧到月末,昼夜不歇, 整个雒阳城上空烟熏火燎。
不止如此, 百官还要每人写一篇追悼先皇后的诗赋。
今年的百官更加忙碌。
不仅要抓耳挠腮写出让陛下满意的诗赋, 还要忙着为加封女侯之事吵得不可开交。
“……让他们写诗赋, 是谁在撞柱子?”
明昭帝开口, 声音在空荡的长秋宫内回响。
覃敬缓缓入内, 在软垫前跪坐, 朝火堆里洒下一捧细碎香木。
“回陛下,是徐御史。”
“老东西的骨头就是响,这么老远都能听见。”
明昭帝慢悠悠地感叹了一句。
“谁拦住的?”
“郑太傅, 不过不是拦住的,徐御史喊着‘女侯是假,公主窥伺神器是真, 实乃社稷之大祸’撞柱, 郑太傅便用头把徐御史撞在地上——”
“还说,公主出巡至今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有利于南雍,徐御史蓄意污蔑,是受北越王指使的奸细,要查他——臣走的时候,嘉德殿的大臣们还在拉架呢。”
说完, 覃敬顿了顿。
“陛下给公主找了个好老师。”
明昭帝在烟雾中睁开眼:“太傅也是负儿的老师,日后辅佐负儿,只会更尽心。”
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明昭帝的背影上。
真的吗?
到了今日,沈负还是那个朝野内外都深信不疑的未来太子吗?
清河公主赈济绛州饥荒,绛州百姓箪食壶浆相迎,如今创建流民军,虽兵弱粮少,但却如星星之火,得一捧干柴便可燎原。
而他的那个好外甥——
覃敬又朝火盆里抛下一把香木。
“绣衣使追上薛允了吗?”明昭帝问。
丞相薛允近日丁忧归家,但明昭帝心知肚明,他归家,不是因为丁忧,而是为了坐镇薛家,预备起事。
薛允回到绛州,如纵虎归山,必须在途中将其截杀。
“追上了,”覃敬答,“但薛允有秘密蓄养的两千死士,想杀他,并不容易。”
是不容易。
但不容易和不尽心是两回事。
长秋宫内烟雾袅袅,明昭帝望着上面的牌位。
这座宫殿早已易主,但每逢先皇后祭日,覃皇后都会被“请去”皇帝所在的玉堂殿小住一月。
而这一个月,明昭帝都会住在长秋宫内,祭奠亡妻。
在大雍的信仰中,烟雾可通上天。
不知道这烧了一个月的香木,能否令阿姜的魂魄归来一顾?
“尽力而为吧。”
明昭帝垂下眼。
“负儿的生辰将近,也该到了封王的时候了,择个吉日,封齐王,就以琅琊为封邑,允恭以为如何?”
按照南雍礼制,封太子之前应先加封王爵。
但沈负是嫡长子,更是独子,本可以不遵循这条礼制,直接封为太子。
覃敬微微蹙眉。
太久了,在清河公主势力与日俱增的情况之下,封太子这件事拖得越久,对覃家就越不利。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
陛下默许他为辽郡的战事奔走,允许他为覃戎送去源源不断的粮饷,他亦要在其他方面有所让步——
比如不参与这次朝中针对清河公主的攻讦。
这是他们君臣之间多年来的默契。
“谨遵陛下安排。”
政事毕,言辞交锋间暗藏的波澜退去,明昭帝与覃敬闲话,提起了绛州之事。
“听说薛夫人有意撮合薛三娘子与玉晖之间的婚事?”
覃敬:“拙荆不懂政事,让陛下见笑。”
“没人告诉她,她自然不懂。”
明昭帝语调怅然:
“少年夫妻之情,最是弥足珍贵,允恭,你夫人身体康健,想必还能陪伴你许多年,要珍惜啊,别像我一样,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覃敬垂首称是。
少年夫妻……
盆中火光跳动,映出一张早已模糊的面庞。
“如今宓姜走了,当年宓姜在时约定的儿女亲事也作罢,人生数十年倏忽而过,竟和少年时想的全不一样?”
正逢亡妻祭日,明昭帝亦显得多愁善感了起来。
然而直到走出长秋宫,覃敬仍在想:
儿女亲事,当真作罢了吗?
只怕阴差阳错,他们两家,还真结成了这桩亲事。
覃敬的脑子里突然滑过一个念头——
听覃戎说,那个孩子生得并不像他。
应该是长得像他生母吧。
春雨淅淅沥沥飘拂而下。
远处的玉堂殿笼罩在雨幕下,有挨了杖刑的宫人被拖出来,血痕在地上被雨水冲淡。
真是……废物。
倘若他这个堂妹没有那么心高气傲,愿意善待清河公主,尊敬先皇后,他又何须为了沈负的太子之位妥协?
家族利益面前,个人情爱何足挂齿?
自诩聪慧,于政事上的觉悟,还不如当初的宓姜……
覃敬离开后,宦官罗丰捧着绛州而来的信件入内。
看到女儿的字迹,明昭帝一扫愁容,欢欣雀跃地打开细看。
……整整两页都在要钱。
明昭帝快速滑过,翻到第三页。
……这一整页在告诫他不要再吃丹药。
明昭帝一如既往继续跳过。
最后一页只剩几行字,明昭帝心中略觉遗憾,然而还是一字不漏地细读。
没想到这一看,竟叫明昭帝大惊失色。
“——大胆!”
长秋宫侍奉的宫人们齐齐跪地,书案旁的罗丰不明所以,但也立刻跪了下去。
看完公主的家书,历来都是陛下心情最好的时候。
怎么会突然龙颜大怒至此?
“罗丰,那个流民帅……麟儿要我封的镇北将军……他叫什么来着?”
罗丰立刻答:“陛下,此人名叫裴照野。”
“……好,他很好。”
明昭帝攥着信纸的指尖发白,胸口起伏,本就常年不佳的面色更添三分苍白。
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土鳖!泥腿子!乡下匪贼!
竟然敢诓骗他的麟儿成婚!
麟儿还让他把宫里给她预备的那些嫁妆都送过来!肯定是那贼小子撺掇的!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非得杀了他不可!
雒阳的玄鸟由南到北,带着明昭帝的怒火,这封回信也随着春意抵达了绛州雁山。
骊珠看完这封信,唇角几乎就没下来过。
裴照野送衣裳进来,也扫了一眼那封信,明昭帝足足用黄纸写了五六页。
一会儿疾言厉色斥责她不守礼教,岂能无媒无聘嫁给一个乡下泥腿子,简直是自甘堕落。
一会儿又柔声劝告,说只要骊珠把他们那个玩闹似的婚事解除,他立马从执金吾里选几个美男子给她做面首,保证既英俊又干净。
裴照野面色冷沉:“这个狗……你爹的礼教还挺灵活。”
嫁给他就叫自甘堕落,送几个面首就不算堕落了是吧?
“他是怕我被你骗,骗色事小,骗命事大,毕竟你的履历跟我的履历比起来,谁看了不觉得你接近我暗藏野心。”
骊珠还强调:“郡学里有好几个女学子,都明里暗里劝我警惕你呢。”
这会儿大家都在用朝食,帐外人声喧嚣。
裴照野在她对面,手撑着书案,宽阔肩身朝骊珠的方向压过来。
他似笑非笑道:
“别人不知道,我暗藏的是什么心,难道公主也不知道?”
很奇怪。
他分明连自己的一片衣角也没碰到,也没有扫来扫去地乱看什么。
但骊珠跟他对上视线,就会莫名有种……他在用眼神剥她衣服的感觉。
“……知道,所以你现在转过去,我要换衣裳。”
裴照野不动,眼瞳浓黑:
“你浑身上下哪一块我没舔过?有必要?”
“原本还没有特别大的必要,但你这么一说,就很有必要了。”
骊珠红着脸,义正言辞地拒绝他的靠近,抱着衣裳便走到了屏风后面。
裴照野并没有跟上去,只是在她书案旁坐下。
又拿起明昭帝的那封信仔细看了一遍,边看边道:
“我又不是薛怀芳那种见了美人就流口水的色胚,你气没消不愿意跟我做,我不也没强求吗……所以下次给你爹写信的时候,能不能给我说点好话?”
骊珠这才想起这一茬。
其实她早消气了。
不过并不是完全放下,只是目下事情太多,她根本没有时间抽出情绪,为前世那点欺瞒耿耿于怀。
吵架赌气也是需要精力的。
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
“你不是很讨厌我父皇吗?怎么还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
“两码事。”
“什么叫两码事?”
裴照野放下信道:
“皇帝是皇帝,你爹是你爹,如今你和一个山匪私定终身,他怎么骂我都是应该的,倘若我有个女儿这样草草和山匪成婚,我不仅要骂人,我还要提刀把人剁成臊子。”
骊珠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她低头系上腰带,抿唇笑道:
“我父皇不会把你剁成臊子的。”
“那可未必。”
骊珠笑意甜甜:“他只会砍你头,再夷你三族。”
“……”
听着她显然是玩笑的话,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夷三族?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了。”
“为什么?”
裴照野刚想岔开话题,就见骊珠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身上穿的却不是她平日那些漂亮裙裳,而是裴照野刚刚送来的,他自己的旧衣。
但裴照野平日穿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必然不合身。
过大的衣领露出莹白锁骨下的大片雪白,袖口太过宽大,护臂根本束不住。
衣裳松垮罩在身上,腰带却束到了最紧,更显得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果然很大,待会儿让玄英替我改改尺寸。”
骊珠低下头,踢了踢长得曳地的袍尾。
“你觉得我这样穿,会很奇怪吗?”
“不会奇怪。”
裴照野半掩着面,视线晦暗,几乎完全黏在她身上。
“只会很色情,让人很想扒掉。”
骊珠:“……没人问你这个!”
“实话,问不问也是实话。”
裴照野道:“你怎么突然要打扮成这样?”
“因为这样更方便啊。”
骊珠一边挽着袖子一边道:
“虽然我是公主,无人敢冒犯我,但军营中大多都是些壮年男子,我穿着裙裳每日去巡营,有时候觉得怪怪的……”
好像不是去稳定军心,是去扰乱军心。
这不是她的目的。
“而且郡学里的学子也都做同样装束,就是为了摒除男女之别,以正学风,裙裳什么时候都可以穿,但在军营和去郡学的时候,还是这样打扮更好一些,你不觉得吗?”
裴照野知道她说得有道理。
他伸手将她轻轻拽入怀里,替她挽袖,重新束护臂。
“连漂亮衣裙都穿不了,要捡乡下山匪的旧衣穿,你爹瞧见更得心疼死了。”
骊珠却扬着脸甜笑道:
“为什么要心疼?你的衣裳又不是粗布做的,穿起来和我的衣裳没区别啊,总觉得还更舒服一些,而且……”
束好了一边的袖口,她抬起衣袖在鼻尖嗅了嗅。
皂角香淡淡的,又不完全是皂角的味道,闻起来甘冽又清新。
她道:“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我很喜欢。”
裴照野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抬眼。
“罚的日子够数了?”
骊珠知道他说的是之前因为谢稽而惩罚他的事。
她刚想点头,就瞧见他侧过身,用骊珠刚刚洗过脸的水盆洗手。
……他洗手做什么?
骊珠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裴照野见她蓦然涨红脸,讷讷不敢吱声的模样,忍俊不禁地俯身靠近。
“公主怎么不说话?”
帐外的脚步声,说话声依稀传来。
她微弱地往后挪了一点,既想疾言厉色地制止他,又怕外面有人听见,急得鼻尖冒汗。
“不行,这是白天,外面都是人……”
那就是消气了。
白天不行,晚上可以。
裴照野又仔细想了想,晚上也不行,帐子太薄,只怕以她的脸皮,咬死了也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那可不行。
他就爱听她的声音。
婉转莺啼,又羞耻心过重,撞得重了,就一副羞耻得要哭出来的样子。
掌心笼住她侧脸,裴照野俯身含了一下眼前的唇瓣。
又软又润。
“亲一下而已,外面都是人怎么了?”
骊珠眨了眨眼。
裴照野笑了下:“公主以为我要做什么?还是公主想做什么?”
“……我想吐你一脸口水。”
这个人简直可恶!
骊珠怒气冲冲地去屏风后换衣服。
想到方才他那副故意欺负人的笑容,骊珠心头恨恨地想——
收拾他的人马上就来了。
这几日谢稽已经摸清了他们几人的优缺点,借着这几日军情送来关于乌桓人的动向,正准备带着他们实战演练一场。
谢稽虽然文弱,可行军打仗,主帅无需强悍,儒将亦可坐镇帐中,运筹帷幄。
更何况,少年时谢稽就见识过五王之乱,不是只知坐在家中舞文弄墨的文士。
他吸取各家兵书精华,还写过一卷被不少将领反复研读的《谢公兵略》。
裴照野看那些兵书时,大约从未注意过作者的姓名。
待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
骊珠所说的乌桓军情是从神女阙的守军处传来。
——两日前, 滦山口外,北越王麾下谋士蒋冲,与乌桓部落一名首领冒彻小范围寇边,掳走南雍女子约二百余人。
春天到了, 乌桓部落以良马换妇人, 繁衍生息, 以求部落壮大。
北越想要乌桓的马匹,又不想拿本国的女子去换, 便想到了趁南雍内乱之际寇边。
只抢一波便跑, 南雍内斗都来不及, 哪里有空为几个女人大动干戈?
骊珠知道他们的决策没错。
因为前世绛州和云州此刻的确打得如火如荼, 根本无人会理会北越的这点小动作。
“……覃戎刚刚攻破辽郡最后一座城池, 正忙着清点战利品, 休养生息, 他是顾不上云州边防的。”
雁山大营内,带着二十多名郡学学子而来的谢稽围在沙盘前,与骊珠裴照野还有几位校尉, 望着沙盘上的地势道:
“至于绛州的守备军……薛丞相丁忧归来,路途遭遇三次截杀,绛州守备已去接应薛丞相, 不提也罢。”
众人虽没言语, 但彼此看来看去,眼中俱是隐晦的愤懑和恐惧。
一州守备,竟当成自家私兵随意调动。
什么丞相?
只怕出雒阳时还是薛丞相,到了绛州就要成主公了。
谢稽神色平静,徐徐道:
“镇守神女阙的五万守军,是边境的定海神针, 不能分散兵力,所以,证明流民军价值的时机,就在此刻。”
“……可军报中不是说,蒋冲和冒彻的人马,足足有两万吗?”
一名女学子谨慎出声。
骊珠与她细细解说:
“一则,我们并非要打退这两万人马,只是突袭营救俘虏。”
“二则,他们这个月来陆陆续续劫掠了不少地方,战利品丰厚,正是兵骄将傲之时,恐怕只一心归家,无心大战,若能扰乱他们的军心,即便一万两万,打散了都不足为惧。”
众学子了然颔首。
谢稽看向骊珠,神色平静,语调却有隐隐的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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