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并不是担心,是肯定。
乌桓和北越此刻早已联手,之所以按兵不动,只不过是在等候南雍最薄弱的时机。
“他们还在试探边防。”
裴照野抬手,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耳廓。
“北越王和乌桓都想从南雍的内乱里分一杯羹,只怕薛家一动,边境也会跟着乱。”
“边境迟早会乱,只是怎么乱,什么时候乱,不该由他们说了算。”
这话落在裴照野耳中。
他咂摸了一下,抬眸见她长睫柔柔半垂,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像是有只爪子在他心尖挠了一下。
他掌心贴着她的脖颈,拇指很轻地拨弄着她的耳珠。
他道:“公主有说服谢稽的把握?”
“那要看说服他做什么。”
骊珠在他精悍手臂上系上一个蝴蝶结。
抬起头来,她捧着他的脸,平静而坚定地道:
“但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一试,绝不让你替我争取来的机会白白浪费。”
说完,在他唇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纤瘦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裴照野舔了舔唇,看着手臂上的蝴蝶结,心想:
完了,这下回不更得替她赴汤蹈火了?
在楚夫人的引路下,离开西屋的骊珠朝着谢稽所在的书房而去。
骊珠远远便瞧见立在屋外等候的素袍文士。
草屋简朴,他的衣着也并不华贵,然而身姿笔挺,四十一岁的中年人没有丝毫颓唐浊气,比许多年轻人都更风姿凛然。
走得近了,更觉此人面庞清瘦,神采清扬。
即便眼角已有淡淡纹路,仍然可以想见年轻时清隽出众的容貌。
骊珠心下微微感慨,谢稽与她想象中的样子相去不远。
果然是名士气度,风……
风韵犹存。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跳出了裴照野形容他的词。
骊珠死死抿住唇角的笑意。
“草民谢稽,谢钦明,参见清河公主。”
“……谢先生快请起。”
虚扶一把,骊珠微笑着向谢稽见了个长辈礼。
“清河幼时常听太傅提起谢先生,说先生素有头疾,这鬓发都还未干,岂能在檐下吹风,还请先入内室再叙话吧。”
听到太傅郑慈,长须淡眉的文士面上略有松动。
“头疾不过偶尔发作,容直的痹症才是每逢阴雨便连绵不绝……三年前,我荐了一位名医给他,他回信说已有好转,不知是真是假?”
容直是太傅郑慈的字。
骊珠:“医师开了药方,也要病人肯遵守医嘱才行,国事繁忙,朝廷风雨飘摇,太傅日夜忧心,无暇养病。”
谢稽沉默了一下。
内室陈设简单,并无奢靡之物,几乎都是些书册。
骊珠目光落在窗边的棋盘上,笑道:
“听说太傅与谢先生少年时便常常切磋棋艺,十有九输,清河也算太傅的弟子,不知今日能否有机会与谢先生手谈一局,替太傅一雪前耻?”
谢稽自然不会拒绝。
楚夫人在一旁煮茶,谢稽垂眸整理棋盘。
他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骊珠一眼,但他心里很清楚骊珠为何三句不离太傅。
不得不说,这位清河公主有一种能让人轻易放下戒心的能力。
即便谢稽清楚,她是想借自己和太傅师出同门的情谊,来跟他拉近关系,他在她的言语中也没感觉到一丝不适。
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能力。
骊珠执黑子先行。
谢稽:“昨夜乌桓匪贼袭击,多亏裴将军恰巧经过,否则阖家上下恐怕难有生还,公主与流民军的大恩,阖家铭记于心,若有机会,定当竭力相报。”
听到这句话,骊珠简直就想立刻过去抱着谢稽的大腿,拜托他帮忙一起对付薛家,就算她求他了。
骊珠也只能是想想。
他的竭力相报,并不是她希望的那个意思。
而且,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骊珠总觉得他在说“恰巧经过”的时候,有不寻常的重音。
摩挲着棋子,骊珠一边观察棋局,一边落子。
“流民军驻守绛州,本就是为了维护南雍的边境安定,如今让乌桓匪贼跑到县内作乱,已经是流民军失职,怎么担得起谢先生的重谢?”
楚夫人笑着替两人奉茶。
她道:“公主实在客气,拙夫虽一介白衣,但还算略读了些书,有一些故交门生,公主和裴将军于我们是救命之恩,若有什么难处,不妨相告,若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是啊,”谢稽也落下一子,“公主不妨直言。”
骊珠的唇动了动。
楚夫人自然是一片热心。
想必是在外听到了薛惜文暗中针对她,不允许其他绛州贵女与她往来的流言。
但谢稽……
他到底是真的想报恩,还是等她直言目的,再干脆拒绝呢?
棋盘上,黑子白子已各自布局成形,只待骊珠再落下一子,盘踞在侧的白子便会随势反攻。
她不能冒险。
如果被直接干脆的拒绝,这件事便失去了回旋余地。
良久,骊珠道:
“实不相瞒,清河倒确实有一件事,想请谢先生帮忙,而且,也只有谢先生能帮忙。”
楚夫人和蔼地望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谢稽唇边有些许笑影:“公主但说无妨。”
终于切入正题了。
谢稽知道她来的目的,也知道她这几日在郡学门外苦等之事,却故意避而不见。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她倒越战越勇。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赌上谢家上下三百余人的性命,与薛家为敌,辅佐她争权夺势……
“谢先生昨夜亲见,乌桓骑兵向来以一敌十,他却能以少胜多,不仅如此,裴将军还曾与覃戎覃将军切磋,将其斩落马背,当知裴将军之骁勇,世所罕见。若能好好培养,裴将军必能成为大雍的中流砥柱,为我大雍征战四方,守土开疆。”
谢稽落在棋盘上的目光微凝,似乎有些意外。
他以为她会先推介自己。
骊珠继续道:
“还有一位裴将军的麾下军师,他落草为寇前,虽然只是伊陵郡的一名小吏,但却博闻强识,嘉谋善政,即便做了山匪,也不忘辅佐当时身为盐枭的裴将军,替伊陵百姓在贪官手中争利,其才华实在不该被埋没。”
谢稽终于抬起头来,视线与这位清河公主交汇。
“公主想让草民做什么?”
他望向对面的清冽目光。
“乌桓开始试探南雍边防,北越王亦是伺机南下,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我想请谢先生以兵法军政,授其二人及军中五名校尉,以备大战。”
黑子落盘。
眼前金尊玉贵的公主,朝他郑重一拜。
楚夫人讶然,连忙去扶,谢稽的手亦是动了动,然而骊珠却没有起身。
望着她单薄背脊,谢稽眸中有复杂的神色漾开。
“公主,朝廷粮饷不济,绛州又无兵田可屯,即便我能授他们兵法军政,若真有战事,你们何以为继?”
骊珠并未起身。
她盯着眼前菖蒲席上的纹理,字字铿锵:
“谢先生可知,流民军的流民是从何而来?”
谢稽目光幽深。
“绛州大饥,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官府无力赈灾,谷仓满溢的大户囤积居奇,不肯低价惠民,更不肯开仓放粮,百姓从良民变成流民,又从流民变成了叛军。”
“——他们本就无以为继,才一步步走到今日,有没有战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早死与晚死的区别而已。”
骊珠思考了很久。
什么能打动谢稽?她的手中又有什么筹码?
北越王以丞相之位,万两黄金相请。
谢稽却痛斥北越王祸乱朝纲,是假道义的乱臣贼子,差点跳江明志。
明昭帝也曾派人明里暗里试探,想请谢稽出山,匡扶社稷。
谢稽却直言,陛下有小情却无大爱,后宫空置,子嗣稀薄,引得天下人人觊觎神器,百姓终日惶惶不安,实非他心目中的明主。
明昭帝连杀他的旨意都拟好了,但在朝中十几位官员的上奏,和太学数千学子的恳求之下,最终还是无奈作罢。
这个人,不怕死,不图财,不好权势。
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她不及北越王。
名正言顺,地位正统,她不如明昭帝。
她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筹码,唯有一点——
骊珠起身,唤玄英送上她带来的两样东西。
一个,是当初她让太傅写的举荐信,上面划去了裴胤之的姓名,换上了裴照野的名字。
另一个,则是她亲笔所书的一卷《燕都赋》。
这是谢稽父亲谢润的少年之作。
当日她曾在红叶寨时写过一次,如今再写,仍然几可乱真。
赋文中写南雍百姓流离失所,仓皇南下的过往,也写北望十一州,一心收复失地的少年豪情。
燕都已失,可退雒阳。
倘若雒阳再失,南雍的朝廷和百姓,还能退到何处苟安呢?
骊珠不信他会无动于衷。
她读《燕都赋》,读谢稽的诗文,读他在经史上一字一句的笺注。
她知道有的文士追名逐利,诗文中尽是矫饰。
但谢稽是太傅的至交。
南雍向北越缴纳岁币之日,太傅闭门七日,绝食而亡。
谢稽能被太傅引以为至交,骊珠不信他真的会退避红尘,不问世事。
她知道,以她现在的能力,不足以让谢稽赌上身家性命来支持她。
没关系。
无论是谢稽,还是谢家人,亦或是绛州观望局面的这些世族。
瞧不起她没关系,不喜欢她不想支持她也没关系。
但流民军没有做错什么。
那些受乌桓贼匪滋扰的百姓也没做错什么。
他们应该有一条生路。
“……你的字,写得很好。”
谢稽静静看了许久,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他道:“我说的不是你仿家父的这篇,是你以钟离春这个假名,在月旦评时写的那篇字。”
骊珠眼中略带错愕。
谢稽低头,将竹简缓缓卷好。
“太傅以你这个学生为傲,与我通信往来,时常提起你的名字,寄来你的文章,他说,若公主为皇子,则南雍中兴有望。”
脑海中浮现出小老头和善好欺的模样。
张了张嘴,骊珠好一会儿才道:
“太傅……从来没对我说过……”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什么‘公主若为皇子’?男女之别,生而注定,做这些没用的假设毫无意义,听了也不会让人高兴。”
谢稽冷嗤一声,楚夫人在旁拍了他一下。
看着眼前的棋盘,谢稽道:
“今日的棋就下到这里吧。”
骊珠回过神来,心里打了个突。
什么意思?
他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骊珠茫然地看向楚夫人,后者笑了笑,问:
“那这后半盘棋,夫君想请公主何日再续?”
他将举荐信和《燕都赋》放在身侧,双手交叠入袖,眉目平淡道:
“三日后,公主带着你的武将和军师入郡学内听学,到时再将这局棋下完吧。”
手谈结束, 已至晚膳时分。
灯笼次第亮起,炊烟袅袅,今夜楚夫人命人备好了丰盛晚膳,盛情邀请他们留宿一夜再归。
用膳前, 骊珠将众人召至裴照野养伤的房间内, 说起听学之事。
“顾秉安!”
丹朱一把揪住了身形一晃, 激动得差点当场晕厥的青年,拧着眉头道:
“你有出息一点行不行!知道你做梦都想给这些名士当弟子, 但你好歹也是咱们红叶寨的人, 膝盖别太软了!”
顾秉安:“……我跪公主行了吧!”
丹朱那个傻瓜, 哪里懂公主给他们求来的是什么机会?
谢稽的出身, 名望, 学识, 自不用提。
拜在谢稽门下能够接触到的其他同门, 哪个不是平日连片衣角都接触不到的王孙公子?
这些人掌控着南雍这片土地上的话语权,结成一张细密的大网。
大部分人这辈子拼尽全力,也碰不到这张网的边缘。
公主如果只是替将军求一个听学的机会, 他并不会意外。
将军是惊世之才,换做是谁都会重用。
可她连军中校尉包括他也算了进去。
说实话,他们这些人即便有些能力, 却也没到非他们不可的地步。
公主却不计出身, 肯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如此知遇之恩,非死难以相报。
这边顾秉安已经快生死相随,裴照野却不屑轻嗤:
“……那些乌桓匪贼的尸首还埋在山后呢,我们废了这么大一番力气救了他们,最后就答应了这个?”
骊珠忍不住强调:
“是啊,如果不是你们废了这么大力气, 谢先生恐怕就真没事了。”
裴照野不以为意,甚至还扯了扯唇角,笑得有些坏。
“公主纡尊降贵找上门他不见,非得被踹粪坑里了他才见,这个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可以哦。”
骊珠沉下脸来,认真嘱咐:
“虽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但害得人家差点掉茅房里,有一点过分了,日后谢先生就是你的老师,要记得尊师重道,不可无礼。”
看着她肃然模样,裴照野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但事实上,他对这个谢稽毫不信任。
一个文绉绉的老头,瘦得跟竹片似的,跑快两步都能自己左脚踩右脚,他能教什么兵法军政?
晚膳时分,众人正堂相聚。
骊珠与楚夫人相谈甚欢,顾秉安更是没吃几口饭就跑到了谢稽的食案前,推杯换盏,诉尽衷肠。
谢稽:“……我了解了,看来你更注重实务而非学问,如今学问做得好,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人太多了,你能脚踏实地,是一件好事。”
顾秉安两颊通红,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激动的。
正说着,骊珠余光忽而瞥见裴照野和丹朱朝谢稽的方向而去。
“聊着呢。”
裴照野丝毫不见外地在谢稽左侧坐下。
丹朱坐在他左边,两人一左一右,身形皆高大。
从骊珠的角度看去,简直像两个土匪在调戏良民。
谢稽面不改色:“裴将军的伤势如何?好转些了吗?”
“听闻先生愿意收我们几个粗人为弟子,一时高兴,身上的伤突然就不痛了。”
裴照野支着腿,似笑非笑地问:
“先生的脚如何?听说师母说,足足洗了两个时辰啊?”
谢稽缓缓转过脸来。
“……方才考校了秉安的学问,也该问问裴将军,不知‘归师勿遏’该做何解?”
裴照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眼中有被挑衅的不虞。
“想必裴将军是没读到这一条,否则,当日将军一线谷打败覃戎,也就不会贸然追击,反被驻守大营的援兵擒获。”
谢稽面色如水,并不畏惧他暗藏杀意的眼神。
“将军是世上少见的神勇之才,然而战场不是角抵赛,过于依仗个人的能力,有时反而会葬送自己的性命。”
“你若能改掉这个毛病,又有公主如此赏识,未必不能如昔日的覃逐云一样,立下不世功勋。”
听了这话,裴照野心头一跳。
少顷,他淡声道:“当不起,日后还得依仗谢先生指点。”
“指点不敢当,”谢稽收回视线,“裴将军再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在外面莫要说是我的弟子就好。”
裴照野:“……”
真以为他不敢欺师灭祖?
谢稽目光移向一旁的丹朱。
看着丹朱时,他的神情稍稍和缓几分。
昨夜乌桓人骑马闯入院中,多亏这位神弓手一箭贯穿马首,这也让他夫人在马蹄下幸免于难。
不管这些乌桓人是从哪儿来的,但谢稽领她这个情。
他问:“郑娘子读过哪些兵书?不必拘泥,读得少也无妨,勤能补拙。”
丹朱眼神清澈:“啊?什么兵书,我不识字。”
“……”
沉默了一会儿,谢稽抬起头,看向骊珠的目光分外沉重。
骊珠只好回以讪笑。
不识字怎么啦?
都流民军了,又不是他那些天潢贵胄的弟子,不识字不是很正常吗?
楚夫人微笑道:“公主要饮一盏梅子酒吗?自家酿的,味道还不错。”
骊珠连忙拒绝:“我酒量不好,多谢夫人美意。”
上次听了裴照野那话,她哪里还敢喝酒!
她这边滴酒不沾,裴照野那边倒是莫名其妙与谢稽拼起酒来,似乎想把谢稽灌醉。
骊珠托着腮,觉得好笑。
这些文人雅士,哪个不是久经宴饮,即便是跟武将比酒量,也常常毫不逊色。
果不其然。
酒过三巡,谢稽屹立不倒,顾秉安和丹朱等人早已横陈一片。
一个嘴里念叨着“谢稽是我老师嘿嘿”,一个气恼嚷嚷着“我不爱读书为什么要我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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