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掩去笑意,有心在这再吓一吓宝珠,却又觉得还是宝珠这个小丫鬟说漏嘴才叫他知道了真相,这样一来,那还是不要折磨她好了。
“赵通,推我去别的地方瞧瞧。”
“是。”
轮椅前脚刚转了向,萧霁的余光中就瞧见宝珠的腿不抖了。
等走的远了,逛到别处去,萧霁才赵通,“以前你可见过夫人身边的两个侍女?”
“自然。”
赵通下意识答道,只是答完了,他心里又疑惑主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以前也是这两个吗?”
赵通推着轮椅碾过青石小径,闻言先是点头:“回主子,正是这两个——”
话音未落却突然顿住,赵通仔细想了想继续道:“不过奴才从前鲜少留意侍女……那时您又不去夫人那里……”
他挠了挠头,目光飘向远处风景,“哎?奴才好像想起来了,以前夫人身边的丫鬟好像是叫……金珠?难道是奴才记错了?应该是奴才记错了吧?不过主子问这些做什么?”
萧霁指尖敲了敲轮椅扶手,淡笑道:“就是确认一下罢了。”
那小丫鬟如此紧张,如今又对不上名字,应当是夫人自己的丫鬟,这便好。
这次赵通彻底确认了,主子一定有事在瞒着他,不过他识相地没有再继续深问。
唉,孩子大了,有秘密了。
中午青梧自然留了善善一起用顿午膳,萧霁识趣地避开,由着两位女郎自在交流,他已委屈夫人至此,再不能妨碍夫人交友了。
善善会种花,下午青梧便请善善去看看后院中剩下的奇珍异草,青梧不懂怎么养护,善善见了却笑道:
“它们已自然生长了这么多年还能开的如此好,便不用多操心了,平时给菜畦施肥时,带一带即可。”
两人又挽着胳膊逛了院子,叫善善也大开眼界,还找青梧讨了几株变异的花草回去培育,直到日头向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一幕全部被探子看在眼中,待善善马车走远,他才驱马跟上,直至善善回家,弄清善善是谁,才回宫禀告。
探子跪在御书房外,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地面。殿内传来茶盏轻碰的声响,接着是皇帝低沉的声音:“进来。”
“启禀陛下,”探子膝行而入,不敢抬头,“今科状元徐怀钰的夫人林氏今日入行宫两个时辰后才离去。”
皇帝捏着奏报的指尖骤然收紧,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良久,他才冷声道:“徐怀钰?他怎会和废太子扯上关系?”他才废太子多久?废太子就不老实了?
眼瞧着皇帝还要生怒,大总管立刻躬身道:“陛下息怒,徐家虽在江南颇有声望,但与京中权贵素无深交。探子只说徐状元夫人前去,许是夫人间的旧谊?”
这话让皇帝的怒意稍淡,却不能完全打消嫌疑。
萧元成皱了皱眉,须臾吩咐道:“明日早朝后,宣徐怀钰来见朕。”
“老奴这就去安排。”白得安躬身退出,经过探子身边时使了个眼色。探子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皇帝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渐暗的天色,眉目间的神情愈加幽暗。
他以为这几日只是那几个儿子按捺不住,却不想已经废黜的太子又有了动静。
“雪奴啊……雪奴,希望真的是妇人情谊吧。”
对于皇帝的宣召,徐怀钰早有预料。自打允许夫人去行宫探望的那一瞬,他就料想到了会被皇帝看在眼中。
是以翌日辰时,徐怀钰一袭靛蓝官袍,步履沉稳地走在宫道上,全然没有紧张。
御书房内熏香缭绕。徐怀钰行至殿中,撩袍跪拜:“臣徐怀钰,叩见陛下。”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闻言头也不抬,任由徐怀钰跪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只闻更漏滴水之声。徐怀钰额角渗出细汗,却纹丝不动。
终于,皇帝合上奏折,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刮来:“徐爱卿可知朕为何召你?”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徐怀钰声音平稳。
“昨日你夫人去了何处?”皇帝单刀直入。
徐怀钰心道果然如此,垂首回道:“回陛下,拙荆替好友去了行宫探望废太子侧妃。”
听他直接承认,皇帝冷笑:“你的胆子倒是大,竟然敢认下……你可知私通废太子是何罪?”
徐怀钰以额触地:“臣万死!但请陛下容禀。内子探望的乃是废太子侧妃,只是个幽居妇人,并非废太子。内子与废太子侧妃孪生姐妹交好,故而替其前去探望。若论私通党羽,实在冤枉。”
“哦?”皇帝踱步至徐怀钰面前,“你可知这只是你一面之言,你妻子入行宫究竟只是妇人相会,还是结党密谋,全看朕的心思,难道你就不怕吗?”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沉寂。萧元成以为这位新科状元应无话可说,却见他倏然抬头挺身。
徐怀钰抬起头,目光清澈:“臣以为,陛下仁德,既已将其夫妇二人废黜,贬为庶人,那微臣内子只是与庶人相交。而且……”
正在辩驳的状元郎忽然郑重叩首:“陛下,臣斗胆认为。废太子纵有千般过错,终究是陛下骨血。如今既已废为庶人,已收到惩罚,难道陛下真愿见自己的儿子孤苦无依,无亲友探望吗?”
这话正中萧元成的下怀,想到上次探子所言,萧霁终日对野花野树喃喃自语,神态孤寂……他突然别过脸去,喉结滚动。
他只是不想儿子觊觎他的皇位,他没有想把儿子逼到绝路。
想到从前活泼的六子如今终日郁郁,萧元成的心便慢慢软了下来。
第83章 遇六则吉
面前的新科状元还在继续:“《后汉书》载,范式与张劭有鸡黍之约,后劭病逝,范式素车白马,千里赴葬。时人问其故,范式言:‘岂以存亡异心?’臣常以此训诫家人——情谊若随权势而转,与市井交易何异?”
听到这句,萧元成已然默然。风吹入殿内,状元郎最后一句轻声言语彻底说服了他。
“柳河东被贬永州时,旧交绝迹,唯刘禹锡不避时忌,终成千古佳话。臣虽不才,亦愿家人能效古人风骨。”
皇帝沉默了几息,随即大笑:“好个伶牙俐齿的状元郎!起来吧。”
徐怀钰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关是暂时过了,却不敢怠慢:“谢陛下。”
“罢了,朕姑且相信你。”皇帝摆摆手,“你且退下。记住,朕今日问话……”
“臣今日只是奉诏讲解经义,别无他事。”徐怀钰心领神会。
皇帝满意地点头,待徐怀钰退出后,脸色却沉了下来:“白得安。”
“老奴在。”
“派人盯紧徐家。”皇帝眯起眼睛,“特别是徐夫人。另外,查查徐怀钰与奚家的关系是否真如他所言。”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更漏滴答。
皇帝望着徐怀钰离去的方向,忽然长叹一声:“一个外臣都知情谊不可断,朕的那些儿子们,却一个个避之不及……”
白得安垂首侍立,心中暗忖:状元郎的夫人去探望都要被这般盘问,诸位王爷若真去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面上却只恭敬道:“陛下仁德,皇子们想必是怕惹您不快……”
“怕?”皇帝冷笑一声,甩袖回到御案,“朕看他们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见面吧,一个个都盯着朕这把椅子忙得不可开交,如何有时间去探望兄弟?”
他说着突然将镇纸重重一拍,“那是他亲兄弟!”
人就是这般矛盾,太子被废之前,巴不得儿子们内斗,太子被废后,又想着兄弟和睦。
白得安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
徐怀钰回到府中时,日已西斜。善善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枝,见他归来,立刻迎上前关切问道:“夫君,今日面圣可还顺利?”
徐怀钰沉默不语,拉着妻子进入内室后才低声道:“陛下是为你昨日去行宫之事。”
善善手中剪刀倏然一落,差点扎到脚上,好在偏了一些,她也顾不得这些,忙道:“是不是我执意前去连累了你?陛下怎么说?”
“莫慌。”徐怀钰捡起剪刀,扶她坐下,“我已暂时应付过去。”
徐怀钰提起青瓷茶壶,温润的水线注入杯中,袅袅茶香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他先给善善斟了一杯,又为自己缓缓注满,缓缓将面圣的事一五一十地讲来。
“这本就是步险棋。”
善善捧起茶盏,看向夫君等待解释,她脑子里只有花草,朝堂之事有些转不过弯来。
“陛下最忌惮的,从来不是臣子与废太子交友,”徐怀钰轻啜一口清茶,耐心与妻子解释,“而是与其勾结,觊觎皇位。”
窗外竹影婆娑,映得他眉目间光影交错。善善忽然发现,面前她一直觉得沉稳和善的夫婿眼底有着令人心惊的冷静。
“今日我若矢口否认,便坐实了心虚。”他提起茶壶续水,水流声潺潺。
“倒不如以‘情义’为刃,动陛下之心。”茶汤在杯中打着旋儿,“陛下需要敢说真话的纯臣。”
善善虽然单纯,但也不是好糊弄的,其中危险岂可一句话抹平?当即想到:“可若陛下不信……”
徐怀钰却微微笑道:“太子被废不过一月,诸王便已按捺不住。前日文王爷送来名家字画,昨日安王又邀我赴会。”
他指尖在杯沿轻叩,发出清越的声响:“若一味推拒,反受排挤,叫人觉得我托大。可若是应了哪位殿下的邀约……”
“便是站了队。”善善指尖发凉,茶盏不由得一抖。
“不错。储位之争,我一新科状元哪能轻易涉足?”徐怀钰握住妻子的手,给她安慰,“但废太子不同。一个断了腿的庶人,如今孤苦无依。”
他唇角微扬,“陛下疑心重,却也正好利用。我今日那番‘父子天伦’的话,便是要让他想起废太子的好。”
“可若有人借机构陷……”
“不必担心。今日这番对答,已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
徐怀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我已向陛下言明,这是妇人间的旧谊。你若不去了,倒显得我们心虚。往后你尽管去找她叙话拜访,若是突然不去,反倒要惹陛下猜疑。”
杯内茶水已尽,他的将茶盏搁下续茶,又补了一句:“不过每月去个两三回便好,太过频繁反倒不妥。”
看着犹有忧色的夫人,徐怀钰干脆把她搂入怀中安慰道:“你别怕,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总不好因为这点事,就断掉来之不易的友情。”
虽然此番认识的探花夫人变成了废太子侧妃,徐怀钰也不会因此就斩断二人交际。
他深知自己夫人性格单纯,不说自己以后一定能出阁入相,只说为官,夫人便少不了在京中夫人中周旋,若是无一二好友,难免孤寂无依,无人帮扶。
下颌搭夫人的肩上,徐怀钰目光忽然变得深远:“还有一则缘由,我从未与人说起……”
“去年入京赶考前,为疏散心情,我曾独自往西山踏青。行至半山腰,见一座小小道观,青瓦斑驳,门扉半掩。”
这是夫君第一次提及此事,善善想坐直身子,却被徐怀钰搂住。若说之前事还不用太避讳,那此事便万万不可外传了。
“我本不信这些,却鬼使神差走了进去。”徐怀钰声音渐低,“观中只有一个老道士,正在扫落叶。我捐了五两银子,他便邀我吃茶。”
窗外暮色渐沉,将他的侧脸笼在阴影里。
“那道士说我有紫气东来之相,必能位列一甲。”
“我当是寻常奉承话,正要告辞,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
善善的心也随之一紧。
“他在我掌心写了个‘六’字。”徐怀钰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说‘遇六则吉’……”
“你应知行宫的那位行几?”
最后一句话消散在空中,善善倏然睁大了眼睛。
不用夫婿再说,善善也懂了其中含义,若说那道士说的是假,可夫婿确实位列一甲,若说是真,那……
“嘘。”
徐怀钰轻轻捂住善善的唇,“此事你切莫外传,只记在心中即可。”
涉及储君之位,事关重大,便是随意议论,被有心人听见都可能获罪。
善善轻轻点了点头,徐怀钰这才放开,又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若真如此,那还要多谢善善为我结下善缘。”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善善先是面色一红,紧接着眼睛又亮了起来,“那青梧岂不是?”可转瞬又面色一沉。“前提是不被发现……”
“我不这么觉得。”
徐怀钰笑道:“你昨晚不是说那位与青梧娘子两情相悦?”
“是啊。”
“那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奚建安独坐书房,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格外清晰。他手中捏着刚从京城送来的家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其实早在半年前,他就已察觉到储君之位不稳——皇帝接连召见几位年长皇子入宫议事,却将太子闲置东宫;朝中大臣频频调动,太子一系的官员间或外放。
那时他并未太在意,只因他是陛下纯臣,不参与这储位之争。
直到皇帝亲自下旨,将他女儿清桐赐为太子侧妃时,他还以为这是天家对奚氏的恩宠与信任,陛下之前只是在磨砺太子,如今想来,这分明是帝王心术——既要稳住太子一党,又早早为废储埋下伏笔,只是牺牲的是他的女儿。
“陛下啊陛下……您早早将我调到这千里之外,就是为的这个么?”奚建安低声喃喃,喉间涌上一丝苦涩。
他宦海沉浮十几余载,自诩深谙为官之道。可此刻,却仍觉得被帝王这记回马枪伤到了心。赐婚时的殷殷赞赏犹在耳畔,废储的诏书却已颁行天下。
“主君……”柳姨娘在门外轻声唤道,“可要备些茶来?”
奚建安摆摆手,目光落在信纸上那行刺目的字迹:“太子已被废为庶人,侧妃随行幽居行宫。”
他的清桐,那个自小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娇女儿,如今却要跟着废太子去那荒僻行宫受苦。
“替我磨墨。”他声音沙哑,虽已心急如焚,但他也知晓心急是没有用的。柳姨娘立刻走了过来,素手拿起墨条,她什么都没有问,迅速动作了起来。
雨势渐急,檐下水帘如注。奚建安提笔时,一滴雨水顺着窗缝滴落在信笺上,晕开如泪痕。待下笔时手腕竟有些发抖。墨汁滴在信笺上,晕开一片黑色。
若是往常,他必重新换纸,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颤抖着写道:“吾妻如晤:惊闻太子被废,清桐随行,心如刀绞。此女自幼娇养,何堪此苦?幸而云鹤高中探花,青梧此后应当顺遂,稍慰吾心……”
想起两个女儿截然不同的境遇,心中百味杂陈。思索片刻,继续写道:“速遣人送银钱衣物至行宫,万勿短缺。若有机会,当设法接回……”
写到此处,他笔锋一顿,想起朝中局势复杂,自己身为外官,贸然行动恐生事端,又想起那光风霁月的少年太子,也怜他如今孤苦无依,只得划去前面几字改为:
“夫妻一体,望桐儿能暂忍一时之苦,谨慎行事,勿授人以柄,静待吾想办法从中斡旋……”
写完这个女儿,奚建安紧接着又写另外一个女儿,“青梧虽嫁得良人,然初为新妇,又为探花夫人,以后出入官宦之家,汝需常去探望,指点,勿使其忧心不安……”
信写完后,奚建安仍觉心中郁结难解。他唤来心腹管家,沉声吩咐:“即刻派人快马送信回京。另备些荆州特产几份,家中夫人,郎君,娘子皆要顾及。”
管家领命而去后,柳姨娘也跟着出去,从房中拿了一大包裹交给管家带回家中,只盼那独自在家的小丫头能一解愁思。
留下奚建安独坐案前,望着窗外细雨出神。不知家中发生之事远不止这些,还有天大的事情在瞒着他。
“嘿,昨日刚种完那一亩地,今日就下了雨水,真是天助我也。”
女郎站在廊下看着窗外的细雨,青丝被微风拂起几缕,杏色的裙角沾了雨水也浑然不觉。轮椅上的郎君静静凝视着她的侧颜,目光比檐下的雨帘还要温柔。
“卿卿。”他轻声唤道,“别站这么近,雨水会溅湿衣裳。”
青梧闻声回头,发间一支素银簪子晃出细碎的光。她眉眼弯弯地笑道:“没事,只觉这雨下得好,刚种下的苗定能长得旺,便是听声也觉得舒心。”
话未说完,一阵疾风卷着雨点扑来。萧霁伸手将她往廊内一拽,轮椅因这动作猛地后滑。青梧猝不及防跌入他怀中,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襟,听得头顶传来一声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