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完全堵着了青梧,也近乎穷途匕见,青梧慌张了一瞬,几乎要忍不住先戳破那层窗户纸,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她不知道戳破这层窗户纸后,她到底要面对什么,故而还是能撑一时,便撑一时的好。
而且用“青”字确也有因,青梧思忖了片刻,把原因说了出来,“奚家女郎皆用清水清字,旨在女儿家温柔如水,澄澈明净。
可我却觉得既然名皆为木,还是青更好。‘青’之一字,既有草木之生机,亦含坚韧不折之意。有一位长辈曾说,女子未必非要如水,亦可如树,坚韧不拔,高大粗壮,可蔽人阴凉。”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梧桐本为嘉木,所以,我爱‘青’字,这理由如何?”
说这话时,女郎眸光清亮,眉梢微扬,正如一株青梧,矗立人间,不卑不亢。
萧霁眸光微动。寻常闺秀或低眉顺目如静水,或娇柔婉转若垂柳,这股坚韧青木的气质却只在面前的夫人身上见过——骨子里却透着一股不肯折腰的劲。
少年的目光落在女郎的身上灼灼,半晌他忍不住拊掌,“好一个‘可蔽人阴凉’!世人常道女子当似水柔婉,却不知青木之姿,亦可傲然天地。”
他的眼中已然全都是对女郎的欣赏,相处短短一月,女郎所说所做,皆如青木,坚韧不拔,又尽自己可能“蔽人阴凉”,这样的女郎叫他如何不爱?
萧霁心潮涌动,这一次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强烈,他的喉结滚动,再也忍不住吐露真心,他以为他会说的磕磕绊绊,然而事实上却是前所未有的顺畅和自然:
“卿卿,你不愿承认心悦我,这没关系,但我想告诉你——我心悦于你。”
青梧浑身一颤,凤眸瞬间睁大。她设想过千百种可能——身份败露、阴谋揭穿、甚至是被兴师问罪——却唯独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告白。
在接收信息后的一刻,她的脑子已经瞬间空白,就这么盯着面前的少年,红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后才有如蚊蚋般的声音讷讷传出——“……你说什么?”
面对她的不敢置信,少年没有任何退缩,坚定地,一字一句地又对女郎说了一遍——“我心悦你,卿卿,你没听错。”
这一次,青梧才慢慢回神,那双漂亮的凤眸里一瞬间多了许多异彩,她的嘴唇张了又张,萧霁也等了又等,在他有些等不及时,那张红唇终于再次说出了话,不过这句话萧霁却不赞同。
“怎么会呢?”
青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个时辰前她刚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此刻听到心动的人向她表白,她自然是高兴的,可比高兴更多的便是不可思议。
要是旁人喜欢她,青梧不会有一点怀疑,她也是被很多人告白过的女郎,可有了宋云鹤这个前车之鉴,她便没那么自信了。
更何况眼前的人是曾经的一国储君,见过的美丽女郎不要太多,若说是因为相貌,那自己的孪生姐妹与自己也不差分毫,若说是因为才华,那自己更不如孪生姐妹多才多艺……
倒不是青梧自卑,她实在是有些想不通罢了,可她这怀疑的眼神却叫萧霁不悦。
萧霁眉头微蹙,撑着拐杖向前一步。木拐敲击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惊得青梧下意识后退,可脚跟却抵上了冰凉的柱子。
“怎么不会?”少年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恼意,“在我眼里,你比谁都好!”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一片赤诚,让青梧的心又是一动,她又稍稍后仰了几分,可怎么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或许也不想反驳,谁会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呢?
女郎神奇地安静了下来,少年见状也不再犹豫,那只未撑着拐杖的手抬起摸上了女郎的脸颊,柔嫩的触感让他完全不敢用力,也不舍得移开。
“卿卿,我心悦你,又不是因为这张面庞,是因为你这个人啊……”
萧霁的手指慢慢下滑,停在了青梧剧烈跳动的颈脉处,炽热的告白就那么如水般淳淳流出,叫女郎的脸越来越红。
“我喜爱的是这里的热血。”
少年的手继续移动轻轻落在了她的脊骨上,却并不轻佻,“是这里的骨气。”最后虚虚点在她心口,“更是这里的仁心。”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的极慢,可一个字一个字地进入了青梧的内心。
她先前还在疑惑萧霁为何心悦于自己,现在他便给了她一份堪称完美的答案,即便不想承认,可砰然跳动的心脏,以及泛起水雾的眼眸,已然说明了一切。
居高临下的少年把女郎的反应全部纳入眼中,他又近了一步,缓缓低头,直至两人呼吸交错,近得能数清彼此睫毛的颤动。
青梧没动,他也没动,二人就这么对视了几息,少年又抚上了她的脸畔,声音轻似叹息,藏着几分恳求。
“你说梧桐可蔽人阴凉……”他气息灼热,“那能不能……也庇佑我一程?”
第91章 你是不是发现了?
青梧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少年的赤诚的话语终于融化了她心中怀疑的坚冰,她确定了,萧霁心悦的是她,真正的她。
这叫她怎能不触动?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可她这副模样,却让面前本就克制不住情意的少年有了可乘之机。
少年的莽撞在此刻发挥了个完全,他看着面前女郎闭上了眼睛,便想也不想地亲了上去。
可他偏生胆子还不够大,只亲了两息就飞快地离开,等青梧因唇部的触感睁开眼睛时,少年的脸已然回到了方才的距离,青梧差点以为她感觉错了。
她还没来得及脸红,咫尺之间少年的面颊已嫣红一片,反倒是比她这个被偷亲的人还要无措似的。
“如…如何?”
少年虽然羞涩,可他的眼中却不带半点玩笑,就那么歪头认真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青梧对上他的眼眸,一股炽热的心流在胸中闯荡,她的嘴上说不出任何话,可头却不由自主地轻轻点了点。
还能如何呢?她如今已经换做他的夫人,他是她的夫婿,这不就是她一直追求的夫妻恩爱和睦么?
况且面前的这位少年,也是她打心底里……喜欢的。
虽然现在还不算深刻,但青梧确信,她也是喜欢他的。
瞧见她的颔首,少年的心猛烈地跳动了几下,而后仿若直觉一般,一刻也不想耽误,单手径直搂住了青梧的脖颈,就这么再次吻了下去。
架势猛烈的不行,青梧都被吓了一跳,可真当吻上去的那一刻,少年的动作又青涩无比,仅比上次停留的久了一点,久到青梧都睁开了眼睛。
二人的距离如此接近,纤长的睫毛轻微眨动自然也叫对面的少年察觉,萧霁也睁开了眼睛,两双失焦的眼睛就这么对在了一起。
萧霁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声,就从他唇下的红唇中发出,再然后他就感觉到一小截湿软的舌尖,轻轻舔在了他的唇瓣上。
他几乎一点就通,迅速举一反三,加深了这个吻。
但少男少女的吻还是太青涩,便是深入了些在老手面前也只能算浅尝,不过就是浅尝,也足以叫他们心跳加速。
一开始他们兴起好奇,再后来双方的呼吸都乱了,不得不双双错开脸颊以获得空气,平复心跳。
就这么两颊依偎在一起,反倒是比方才亲吻多了一层亲昵,少年舍不得离开,又想起她方才的动作,不禁心沉了沉,不可遏制地生了醋意。
就算他确认夫人并不喜欢那个前夫,也并未与前夫发生什么,可亲吻这种事,总是不能确定的,便不是那个前夫,也兴许还有什么少年郎,毕竟夫人从前生在乡野,又如此美貌,该惹了多少风流债?
萧霁可没那么纯洁,他时常练武,周边也围绕着一群健壮亲卫,便是从他们嘴里,他都听了一堆少男少女的事,虽偷尝禁果的是少数,可亲吻这样出格的事可算不上少。
如若不然,她怎么比他还要淡定,还要熟练一些?
殊不知青梧这动作完全自姥姥言传…姥姥从不遮掩她一生风流,年轻时情郎无数,虽在青梧面前已经克制,但偶有得瑟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与她吹嘘一番。
又因习医,男女身体构造自然需要掌握,这等男女之事便也避不可避,总之,姥姥与青梧不太见外。
更私密的她都听过,更何况亲吻之事。
青梧不知她随意一个动作就叫萧霁的醋坛子打翻了。
只觉得脸颊被重重地蹭了一下,少年脸颊上的细软绒胡戳得她有些刺痒,忍不住捂住脸躲开,眼神责备地看向他。
萧霁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他已经大度地不打算追究夫人年少不懂事时发生的一切,如今就是蹭了一下脸,稍稍发泄一下醋意又如何?
可当看到青梧放下捂在脸上的手,即便是烛光昏黄,都能看到那一块明显不与其他地方融合的肤色,他的心一下子就急了起来。
少年立马凑近了去看,只见那洁白如暖玉一般的肌肤上已然有着明显的红痕。
“我……我不是故意想叫你痛的!”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胡子有那么硬,又哪里想到女郎的脸颊这么娇嫩!
少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捧起那张脸,轻轻吹了过去,“吹吹就不痛了。”
他的呼吸炙热,可落在她脸上却十分轻柔,青梧就这么看着他的动作,眉眼渐渐弯了起来。
也不知怎么地,半刻钟之前还疯狂掩饰的女郎忽然想戳破那层窗户纸了,应当是面前少年给她的勇气,青梧想。
如此想着,她也这般问了——“六郎,你是不是发现了?”
还在思索怎么叫那脸颊恢复平整的萧霁还未反应过来,他又亲了一口,才倏然意识到青梧说了什么。
他慢慢退开了些距离,看向青梧的眼睛,此刻的女郎已然没了先前的慌张,就这么沉静地与自己对视,仿佛先前的恐惧一瞬间消失了。
“你……你说什么?”
萧霁害怕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他在给她反悔的机会,原本他也想与她说清一切的,可看到夫人的情态后,他又觉得戳开那层窗户纸没那么重要了,只要他们彼此心悦对方就好。
他万万没想到是夫人自己先说出来。
“我说,你是不是发现了,我不是奚清桐。”
隐瞒了很久的事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青梧的脸上甚至是带着微笑的,她就那么看着萧霁,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其实不用问,她也猜到了,她露出的破绽如此大,萧霁先前的剖白又如此特别,她怎么会意识不到呢?
既然他早就知道,还向她告白,那么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不会怪她。
青梧竟无比确信这一点,但她还是有点点忐忑,不过这点忐忑远比不过那丝忽然而至的勇气。
面前的少年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只是迟疑了一息,就定定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下一息,他又蹭上了她的面颊,这次很轻。
他在她耳边道:“但我不在乎。”
第92章 深夜相谈
女郎的眸子又微微放大了一些,紧接着便又弯了起来,她不再迟疑,双手搂住了少年的脖颈,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她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她有很多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被她搂住的少年也笑着单手搂住了她的腰,胸中满足不已,终于能这样抱着她了。
直到感觉胸膛湿润,萧霁才慌了起来,想退开一步安慰青梧,却被她紧紧拥住不得动弹。
这个时候,他又觉得夫人那超过寻常女郎的力气不好了,萧霁哭笑不得,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言语安慰道:“卿卿,别哭,我不怪你,我欢喜你,我可高兴你愿意与侧妃互换呢。”
“若不是你和她换了,我怎能有你这样好的夫人?”
听到这两句话,青梧又是高兴又是委屈,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可是,你根本不知道……”
女郎退开了一步,眼眸中的泪水又涌出了一波,可没要她说完,萧霁的手已经护在了她的肩膀上,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被逼迫的。”
这句话瞬间叫青梧忘记了哭泣,呆愣愣地看着萧霁,“你,你怎么知道?”
若说她们姐妹二人互换,或许熟悉的人一眼便知,容易识破,可到底为何互换却不是容易打听出来的。
青梧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甚至怀疑两个珠儿什么时候被拷问了,却不想面前少年抿唇道:“我偷听的。”
对着青梧微惊带疑的目光,萧霁又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偷听你和林夫人的对话。”
这下青梧又睁大了漂亮的凤眸,不可置信道:“你,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之前可是一国储君啊……
萧霁也有几分羞愧,面上浮现薄红,可转瞬他便理直气壮起来,“若不是偷听,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知道卿卿的委屈了。”
“委屈”二字叫青梧心头的不满瞬间消弭,泪珠子又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萧霁又忙着去擦,边擦边哄道:“别哭,卿卿……”
萧霁的指尖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声音里带着心疼,“你已经离开奚家了,你现在是我的夫人了,她们再也逼不了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了,我也永远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青梧的眼泪却落得更凶了,她哭的远比被逼换夫的那日更甚,这些年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滚烫的泪滴砸在萧霁的手背上。
人在无人心疼时,委屈像深井里的水,寂静无声地积攒着。不是不痛,而是知道眼泪无人擦拭,便学会了将苦涩咽下,把哽咽锁在喉间,连呼吸都维持着体面的平稳。那时的坚强,不过是明白示弱也无用的不得已。
可一旦有人真心实意地疼惜,那强撑的堤坝便轰然溃决。原本能忍的痛楚突然变得难以承受,咽下的委屈翻涌成泪。
就像冻僵的手突然浸入温水,反而会刺痛难当——因为知觉复苏了,才知道原来伤得这样深。
青梧此刻便是如此。如今萧霁一句“我知道你的委屈”,那些深埋的痛楚突然鲜活起来,眼泪便再也止不住。
“你…你不知道…我母亲她……”
她抽噎着,连一句话都难以连贯。
“我知道。”萧霁将她重新搂入怀中,下巴轻抵在她发顶,“我都知道。那日你与林夫人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他抚摸着女郎的后背,忽然觉得应该给她一个倾诉的口子,便温柔道:“可我知道卿卿应当还有许多委屈,咱们坐在床上说好吗?你夫婿我的腿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这话当然说的夸大了,可管用就行。青梧立刻把伤心先抛掷一边,扶着他回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坐下。
被这么一打断,等青梧坐下,先前汹涌的情绪也平缓了许多,至少说话不会哽咽了。
看着萧霁一副准备耐心倾听的模样,青梧倒是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了。
“夜已深了,要不我们还是……”
青梧话未说完,萧霁却已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夜深才好说心事。”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你我已为夫妇,如今又互通心意,有什么不能说的?”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眉目格外温柔。
青梧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纤长的睫毛眨了眨,忽然就又有了倾诉欲。
“嗯。”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的宁静,“其实我知道我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她偏爱奚清桐一些也情有可原,可我不明白她怎么能偏心至此?女郎婚嫁何人乃是人生大事,她怎可在这事上都不能做到公允?”
青梧说着说着,声音又艰涩起来:“那日她拉着我的手说,奚清桐自小娇生惯养,过不得苦日子,我自小长在乡野,早已习惯了……”
“我不知道,她怎么能说出这般剜心窝的话,难道我长在乡野是我愿意的吗?难道我过惯乡野生活,就该一辈子都过乡野生活吗?”
她又不是什么爱吃苦的人,整日山珍海味,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就觉得不舒服么?只是若要过这种生活需得屈膝弯背,谨小慎微,处处受掣,她觉得还是乡野生活更舒服一些。
只是听着,萧霁额角的青筋就忍不住崩起,原来那日她说的也只是囫囵,原来还有这般刺骨的话。
青梧的声音轻得像是被风吹散的雪沫,砸在萧霁心口点点冰凉:“最疼的从来不是巴掌,是这些话从至亲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钝刀子割肉,不见血,却依旧能叫人痛彻心扉。”